那夜宁辰风终究还是离开,他将她带出湖心亭,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湄儿不需要名分,她什么都不需要,你看着办便好。”
走得时候,还不忘看一眼,那略微有些红肿的嘴唇,宁辰风似乎意犹未尽般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才翩然离开。
他真的是翩然离开,方可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只能看见一个白色的模糊背影。脑海里还回荡着那句“湄儿不需要名分,她什么都不需要。”月湄不需要的,她有。她需要的,月湄有。这上天当真公平得很。
月湄进府的那日的确没有举办任何的仪式,就如同月湄自己曾经在凝翠楼说的一样,她还会回来。因此她并没有嫁给宁辰风,她不过是搬进宁府,等待孩子的降生。孩子,也无法阻挡月湄,凝翠楼才是她要热烈生长的地方。
但是方可卿还是尽量做到了周全。
当天的场面虽然无法和当初宁辰风与方可卿成亲的盛况相比,但也让月湄出够了风头。虽然不必赎身,但是宁家还是准备了不少的奇珍异宝和金银财物送到凝翠楼,一路吹吹打打地将月湄迎了进来。
原本白天冷冷清清的凝翠楼,这一日挤满了人。月湄笑着对若枚说:“你看,我即使走,也可以成就凝翠楼的传说。”
“你不要再回来才好。”若枚有感而言。
“那也要我舍得你才是。”月湄又对着铜镜里照了照,“你看我今日的妆可好看?”
若枚笑了,每个离开青楼的女子在离开之前都会问自己这句话,但是只有月湄可以问得这么理直气壮,明目张胆。就好像她今日涂脂抹粉,细细雕琢只是为了出去博人一笑,而非要拼得下半辈子一般。
“美。只可惜你再美也比不过宁府里面的那位。”若枚知道她不介意,因此说的是实话,“但是湄儿你身上有一种味道,是别人永远比不上的。”
若枚见过方可卿,她去布庄给姑娘们取布,迎面看到一辆轿子也停了下来,然后一个人被扶着施施然地走了下来。她脑海里回忆起那女子的样子,当时自己是着实惊艳了的,这尘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美的女子?
而且气质卓绝,简简单单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分别。她也看到若枚,笑了一下。
因为这短暂的偶遇,若枚就更加担心月湄的立场,因此她不必也不能去安抚月湄说她美,虽然对美的定义各种各样,但是那个女子的美是超脱于定义的。所以,月湄能靠的,只能是她自己的独特以及宁辰风的心。
“味道?”月湄不知深意,故意装傻,做出在自己的衣袖上闻来闻去的样子。又突然地安静了下来,牵过若枚的手说:“若枚姐姐。”
若枚想,这个称呼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起过了,或者说,曾经这么叫过自己的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人也只会在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毕恭毕敬地叫一句“妈妈。”月湄也跟着大伙儿这样叫着,但语气里就表现出来她不过是为了好玩才如此的样子。
也许是太久没人叫了,咋一听,就好像时光也跟着向后退了一般。
若枚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也改了称呼,反握住月湄的手说:“好妹妹,当真不要回来了。”
“怎么会?”月湄又换成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可是你的摇钱树呢。猜猜看,我这次回来之后,身价会涨多少倍?”
“生个男孩。”若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不像是在叙述,而像是在祈求。
你有机会可以生养,可以作为一个母亲,那么,就连着我的份儿一起。只是祈求上天,请一定要生一个男孩,因为没有几个女孩,生来不必面对薄凉。
两个人就这样推开闺房的房门,却发现门口竟然跪着一个弱小的身影,月湄低眉打量了下,认出是前几日新来的雏儿,名字记不得了,不过这模样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凝翠楼都会来一批新人,多大的都有,根据资质不同,会安排她们先学习琴棋书画,慢慢地可以选其中比较擅长地发展成特色。除此之外,还有必要的特殊调教。月湄亲身经历过,因此十分明白其中的苦。
但是真正的苦自然远远不止这些。所谓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是常见的事情。所以那些长得好看的,或者特别精通某种本领的都会被一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尚未开价之前,这些雏儿没有任何依靠,所以也只能任打任骂。
跪着的这位,月湄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就是因为她虽然长了一张不算妖媚的脸,但是弹得一手好琴,自然没少吃一些以琴为艺的人的苦头。月湄还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一点点收敛着过来的。
既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因为资质平平而变成了丫鬟下人,又要时刻顾虑不要太过突出,出头的椽子先烂,步步为营,步履维艰。
但还是一样撑了过来,所以才有今日。她就是要风光,风光给所有人看。
而眼前这个小丫头,却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方式——逃跑。凝翠楼,再怎么说也是青楼,只要是青楼,还从来没有哪个人真的从这里跑出去过。所以自然是一次次地被抓回,一次次更加严厉地惩罚,和更多暗地里的欺负。
月湄知道,但是她只是冷眼看着,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不管是证明还是求情。
所以,现在,她跪在这里,倒真的是激起了她几分的好奇心。月湄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是因为怀孕吗?自己的心好像都软了一些,若是以往,定然是当作看也没看到一般转身就走的。
“轻容,你在这里做什么?”若枚的语气有些严厉。
月湄想着,原来这个人叫轻容,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听到若枚的声音,明显身体有些颤抖,是习惯性的害怕。
“我想求月湄姐姐,求求你带我一起走。”可能是来这里的时候就鼓足了勇气,即使现在有些害怕,但是语句还是很通顺地说了出来。
月湄笑了,这还是个挺聪明的孩子,既然逃不了,就想光明正大地走,当真是孺子可教也。但是又觉得实在好玩,忍不住地就要调笑几句:“什么?带你走?你可知道就连我自己也是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但轻容愿意跟在月湄姐姐的身旁。”她抬起头,大眼睛湿漉漉的,月湄忍不住想,这眼睛倒是个不错的卖点。若枚真的是越来越会挑人了。
“跟着我?你愿意做一个丫鬟?”
“如果跟着月湄姐姐的话,我愿意。”轻容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我没有记得自己给过你半点恩惠。”月湄蹲下来,与她的视线齐平,“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规劝你,留下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日,你便可以将那些人踩在你的脚底下!我也一样。”
月湄这段话说得够狠,但却也是最大的实话。
那叫轻容的小丫头也回看着她说:“你至少没有欺凌过我。我只要离开这大门,就有机会离开,我只是不放弃任何一点机会,如果到最后,我还要回来,那我会把这段日子从你这里看到的全都学会。”
月湄笑着看她眼中坚定的光芒,那是对仅存一点的希望也不放手的光芒,真的是好玩呢。她大笑着站起身来对若枚说:“妈妈你不会听不到吧?她这可是赤裸裸地准备借我的手逃跑呢。”
果不其然,那跪着的人身影又是一颤,月湄细细地打量着她因为刚刚鼓足勇气说话而紧紧握着的小拳头,浑身绷紧的神经,以及此刻止不住的轻轻颤抖。
“就这么不想做妓女?”月湄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冷。妓女这个词,她们自己其实很少提起的。
“不想。”声音很轻,但是还是很坚定。
“那么也瞧不起我咯?”她似乎阴谋得逞一般地笑。
“不。”轻容轻轻地说,“轻容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和轻容也不一样,你没有逼不得已,你只是……只是……”她似乎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一个词来形容。最后她轻轻地说:“只是喜欢。”
月湄笑得差点蹲坐到了地上,这个小孩,竟然说自己喜欢做妓女,还就因为这个原因不讨厌自己。这简直是太好笑的笑话了。
轻容似乎被她的反应弄得十分糊涂,不安地看着她和若枚。不一会儿,月湄觉得自己笑得差不多了,站起来对着若枚说:“妈妈,这小孩儿实在好玩。给我吧,我出钱把她买下来好吧?”
若枚若有所思地看着轻容,终于点了点头说:“你带走吧,到那边也有个自己人。至于钱,宁大公子为了你送来的那些百个轻容也买的下了。”
轻容听了这句话才总算放了心,恭恭敬敬地给若枚和月湄都磕了头,然后站起身来跟在月湄的身后,此刻倒是十分乖巧的样子。
月湄也不多说,她径直地走出来,在大家的期盼和欢呼中。
月湄走下来的时候,当真是艳惊四座,她今日是盛装,却依旧是青楼女子固有的装扮,轻纱层层叠叠,裙边层层荡漾开去。怀胎才仅仅一个月,身形完全看不出来变化,袅娜曼妙,即使只是从二楼走下来,也让人觉得她走路便是舞蹈,环佩丁当,仿若清歌。当真如若枚所说,是她自己的味道。
宁辰风和弄玉就站在楼梯下面,长身而立地望着她一步步走下来。
不过是这么短的一段楼梯,在遇见他们之后,她仍是走了三年之久。而之前的漫漫岁月,这段楼梯不知道她已经走了有多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