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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丢卒保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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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说:“仆记得刘尔升于嘉靖二十六年由南京翰林院掌院任上擢升应天巡抚、去年升兼了南京户部尚书,都是你公瑾兄举荐之功。若是将他交付廷议,便要将请罪疏刊印发各部院司道,势必闹得沸沸扬扬,于你公瑾兄的颜面也不免有伤。公瑾兄于仆有半师之谊、提携之恩,仆安敢不为尊者讳?”

夏言似乎没有听出严嵩话语之中隐藏的阴刺暗讽之意,更仿佛是这才明白了严嵩的苦衷一般,说道:“原来惟中兄是在顾虑仆的颜面……”

随即,他长叹一声:“唉!惟中兄有所不知,仆今日前来求见惟中兄,正是担心如此啊!”

严嵩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道:“惟中兄的意思是——”

夏言说:“惟中兄的好意,仆心领了。但惟中兄身为宰辅,当以国事为重,唯政务从命,一应国家大政,总以得体为是,岂能为照顾仆的颜面而怀私罔上?赵宋年间,范文正公当国,深患诸路监司所用非人,便拿来官员名录审视,凡不合格者,便一笔勾去。有亲信友朋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请相公笔下留情。’范文正公答曰:‘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呜呼,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为一家哭而滥发慈悲。’范公这等至公无私的正气,足以震烁千古。仆以为,惟其如此,方是宰相的襟抱,方能担负起宰相佐君治政论道经邦燮理阴阳领袖百官的责任!”

夏言生性豪放恣肆,刚直敢言,说着说着就不禁带出了多年当国柄政的宰辅气势,所说的话也挟雷带火:“身为宰辅,官员有罪而不能秉公明断,一味行妇人之仁,那么,国家之柄庙堂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

夏言如此嚣张跋扈,仍把他看成下属一般呵斥指责,令严嵩心中愤恨不已;但是,更让他惊诧的,却是夏言的言下之意,竟然是要重处刘清渠——若是刘清渠是他严嵩的人,夏言这么做,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可刘清渠分明是夏党要员、与夏言私交甚笃,夏言缘何却要大义灭亲、痛下杀手,就让严嵩殊为不解了。

随即,他立刻明白过来:刘清渠这回的罪过,可不单单是治境不力,治下有暴民惊扰圣驾;还有更大的一个罪过:仍沿袭已被朝廷明令废止的牙行包卖之制,以致发生牙行聚众虐打行商之事。要知道,此举与朝廷这些年来推行的重商恤商之国策不符。夏言身为主持江南政务的内阁资政,朝廷政令难以大行于吴中,他难辞其咎,或许还会被皇上认定江南诸省“只知有夏阁老,不知有朝廷”,招致杀身之祸,因而不得不使出丢卒保车、金蝉脱壳之计,严惩重处刘清渠来挽回圣心……

想到这里,严嵩心中有了主意,便顺着夏言的话说道:“公瑾兄责的是。范公千古名臣风范,仆亦有高山仰止之感、见贤思齐之心。不过,该如何处分,还请公瑾兄拿个主意。”

夏言一哂:“仆方才说了,你惟中兄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主意还得你来拿。”

“处分一省巡抚,兹事体大,内阁理应集议。还请公瑾兄直抒己见。”

虚与委蛇、暗斗机心了这么久,夏言早已厌烦,便不再与严嵩兜圈子,径直说道:“论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非我辈臣子可以随意置喙。不过,皇上既然要内阁拟票,惟中兄也既然问到仆,仆就不妨直陈陋见。应天乃是国朝留都所在、江南膏腴之地,眼下既要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苏松等数十州县还要赈灾抚民,巡抚一职何其之重。而刘尔升久历史职学官,甚少供职地方的历练,担任巡抚一职已是力有不逮,去年又升兼了南京户部尚书,统管江南诸省财政,诸般政务压在肩上,就更是左支右绌,难以应付了。仆以为,不若让他辞去应天巡抚,只任南京户部尚书一职。如此,既保全了他的品秩,又能确保各项政务不致有失。惟中兄以为然否?”

严嵩心中一凛:这个夏贵溪真是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啊!

按照国朝官制,巡抚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号令三司,手中权力很大,执掌几省的总督若不兼任巡抚,都等若是个空壳子,更不用说原本就是个空壳子的南京户部尚书。刘清渠原本是以应天巡抚的本职兼任南京户部尚书,这么一来,等若是由天下第一巡抚一步跌落下来,成了一位“莳花尚书”,难怪严嵩会有此慨叹。

见严嵩沉默不语,夏言问道:“惟中兄是否认为仆的建议失之过轻?”

严嵩回过神来,叹道:“请公瑾兄恕仆直言,不是过轻,而是过重。刘尔升为官几十年,操守品行、道德文章都是世人瞩望,只因治下发生区区数十人的民间殴斗,便罢了他的巡抚,未免过于严苛了。此外,民间殴斗之事,其他省府州县亦不少见,一些民风刁悍之地更是层出不穷,屡禁不止。相比那些地方,留都只怕还要好点。如此严惩重处,让那些地方官员何以能安居其位?”

按说刘清渠是夏言的人,他要痛下杀手,严嵩自然不会施以援手,替刘清渠开脱罪责。不过,严嵩这么说,一来是为了继续试探夏言,看他是不是正话反说在试探自己;二来也是给夏言设套——夏言若是担心被自己小觑而改变主意,不再主张严惩刘清渠,就会触怒皇上,日后能做他文章的机会就多了……

果然不愧是宦海浮沉几十年,于你死我活的朝堂争斗中脱颖而出的两位内阁辅弼重臣,个个都是机心深重、步步设伏,稍有不慎便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夏言反驳道:“仆当初举荐刘尔升荣膺巡抚,是因江南初定、民情不稳,需有他这么一位士林领袖、海内人望来安定士心,指望着他能上不辜恩,下不负民。如今他在巡抚任上左支右绌,显然已是不堪封疆之任。仆建议他辞去巡抚,亦是保全他的晚节,免得误国误民,更误己身。又何来严苛之说?至于其他省府州县,仆建议刘尔升辞去巡抚,原是他的请罪疏中自请的处分,并非是朝廷要开他的缺,应该不会有人有兔死狐悲之惑。”

既然治下发生了暴民惊扰圣驾一事,刘清渠在请罪疏中当然少不了要写上诸如“臣之大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倘蒙圣恩,准臣革去南京户部尚书及应天巡抚本兼各职,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这样的官场套话。但官场中人谁都明白,这么说的用意也不外乎是先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既方便别人疏救求情,也给皇上开恩赦免留有余地。夏言这么说,不过是玩了个自欺欺人的鬼把戏而已。

但是,严嵩心里也清楚,以夏言多年不衰的圣眷和辅佐皇上推行新政的卓著功勋,想要借着这件事一举扳倒他,大概是没有可能的;罢了夏党要员刘清渠的应天巡抚,砍掉夏言的一条臂膀,已是值得庆幸的大胜了,便不再假惺惺地帮刘清渠说话,装出一副感慨的样子,叹道:“至公无私者,古有范文正公,今有你公瑾兄,仆自愧不如也!”

随即,他心中又是一动:夏贵溪这个老不死的这么做,难道是要让我做恶人?得罪刘尔升那个已失天心的罪员倒在其次,其他省府州县职官司员若是以为我难有容人之雅量,那我岂不是落得千夫所指?再者,票拟呈进之后,他再在皇上面前替刘清渠讨情乞怜,攻讦我借机生事、挑起党争,皇上岂不迁怒于我?用心何其毒也!

想到这里,严嵩只觉得后背有冷汗潺潺而出,立刻警觉了起来,说:“刘尔升是你公瑾兄一手举荐之人,仆来拟这个票只怕不妥,亦难以让君父及百官知悉你公瑾兄至公无私的宰辅襟抱。不若请公瑾兄拟票,何如?”

夏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严嵩一眼,淡淡地说:“且不说举荐、开缺由仆一人包办是否妥当,按照内阁惯例,首辅在阁中,票拟当由首辅亲力亲为,旁人提那支枢笔只怕更是不妥吧?”

严嵩罕见地面色微微一红,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原来,自英宗正统年间内阁取得票拟大权至今一百多年,内阁成员由谁拟票并无明文规定,甚至可以说这一百多年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往昔首辅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擅权专横,大都遵循谁分管谁拟票的规矩。到了嘉靖年间,自张熜张孚敬而始,到后来的方献夫、夏言、严嵩,几个内阁首辅都是官场士林所谓的“有大才却无私德”之辈,一个个气焰嚣张,对同僚及文武百官颐指气使,在内阁中更是霸占着那支枢笔不肯放手,渐渐就形成了由首辅一人拟票的惯例。

既然彼此都是始作俑者,夏言以此为托词,严嵩当然被噎住了,不得不把诸多担忧暂且放在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那仆就照你公瑾兄的意见拟票了。”

夏言也罕见地露出了微笑,说:“惟中兄只管拟票,一俟皇上批红照准,仆自会劝慰刘尔升,不让他对内阁及惟中兄生恨便是。此外,由谁接任应天巡抚,虽说该由吏部推举,由皇上圣裁,但少不得还要征询内阁意见。请惟中兄早做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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