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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舍生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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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守卫禁门的士兵也杵着长枪打起了瞌睡。正昏昏将欲睡去,却听到旁边的小门“咯吱”响了一声,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正看见三五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职责所系,那个“王大哥”和年轻的士兵都一起挺起了长枪,喝问一声:“什么人?”

头前的一个人低声吼道:“瞎嚷嚷什么,干好你们的差使!”

两人刚要分辩,就看到当值的太监不住地给他们使眼色,将已经到嘴边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当值太监虽说是个生面孔,但两位御林军士卒从他今晚与那个大闹禁门的疯子交手时可以看出来,他尽管职位不低,却是个没用的主,根本无法与提刑司那些如狼似虎一身杀气的公公相比,因此也就不怕他,反而笑着说:“公公,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这个时辰要出宫?”

当值的太监、尚膳监管事牌子孟冲声音颤抖着说:“不……不晓得……”

经过这么一折腾,两个士卒睡意全无,饶有兴味地说:“这个季节还穿着兜头的斗篷,鬼鬼祟祟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冲吓得都要哭出来了,连忙拱手说:“两位小哥别再说了。你们忘了咱家方才说什么了?今晚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要说出去,这可是镇抚司传下来的话,两位小哥要体惜自家的性命,也给咱家留条活路啊!咱家今天第一次在禁门当值,遇到两位小哥也是缘分,待下了值咱家请两位小哥喝酒。”

那个“王大哥”是京城里的混混更是禁军里的兵痞,见这个公公甚好说话,也就更起劲地打趣他说:“虽说有酒无菜,不是慢待,但我哥俩站这一晚上的岗,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了,空腹喝酒可是易醉,倒让你省了酒钱了。”

孟冲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忙信誓旦旦地说:“咱家成心交两位小哥做朋友,怎能有酒无菜?咱家如今正管着尚膳监,要几个下酒菜有什么难的。不过两位小哥且要记得咱家方才说的话才是。”

两位士卒还以为他是哪个当值太监偷懒,随便拉了个人来顶岗,没想到居然是宫里二十四衙门排名不低的尚膳监管事牌子,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跟他胡乱开玩笑,立正应了一声:“谨遵公公吩咐!”

出宫的那几个人此刻已经走到了京师城东的狗尾巴胡同,这里已属偏僻小巷,不比正街那通衢大道那般平整,他们又没有打灯笼,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回过头来,低声说:“吕公公,天黑,您慢点走。”

“有劳五爷记挂着了,没事,咱家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岁数,咱们还是赶紧些个。”走在中间的吕芳说:“待会到了我一人进去,你们就在外面守着,不许其他人进来。若是碰到五城兵马司巡夜的人,也只你出面即可,不要说我也在此。以你五爷的名号,想必也没人敢追问个究竟。”

“是,奴才晓得。”王天保很不好意思地说:“唉,吕公公这话折煞奴才了。哦,就是这里了。”说着上前拍拍门:“请问陆大人在家吗?”

门应声开了,倒把几个人吓了一跳。定神开过去,一把椅子正摆在门的当中,显然是主人正坐在这里等着他们上门。

吕芳心里慨叹一声,问道:“请问贵驾是翰林院修撰陆树德陆大人吗?”

那个穿着布衣常服的青年男子点头说:“正是在下。”接着冲吕芳拱拱手,很平静地说:“我跟你们走。”

“走?”吕芳一愣:“到哪里去?”

“各位不是来拿在下去诏狱的吗?天色已晚,左邻右舍都已睡了,莫要惊扰别人清梦。”

吕芳眼中闪出一丝怜悯一丝阴冷的神光,脸上却露出了微笑,说:“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我等深夜冒昧前来实属唐突,不过既然陆大人还未就寝,家中又无女眷,不若请准咱家进去吃杯茶如何?”

这下该陆树德**了,他怔怔地看着来人,但天上月亮早被一片乌云遮住了光亮,院里也没有掌灯,他只知道来的人是个公公,到底是谁却看不真切,但上门都是客,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便拱拱手说:“公公请。”

随陆树德进屋之后,见他忙活着要掌灯给自己倒茶,吕芳说:“不必麻烦了,咱家说两句话就走。”

陆树德想知道自己的奏疏是不是已经上达天听,便问道:“请问贵驾。”

吕芳淡淡地说:“我是吕芳。”

陆树德惊呼一声:“啊?是吕公公!”

尽管决定上疏之时便已料定必死无疑,也以为自己心如止水,陆树德此刻却感到心中顿生波澜,立刻跪下:“下官拜见吕公公。”

吕芳坦然受了一拜,待他拜完之后才说:“陆大人请起。唉,久闻翰林院探花郎陆修撰陆大人为官清廉,日子过的甚是清苦,咱家却没有想到竟是一贫如斯,连条多余的椅子都没有,咱家就反客为主,请陆大人与咱家同坐在这张条凳之上吧!”

这不合规矩,陆树德并不坐,还是站在他的面前,坦然说:“清苦贫寒倒是不假,为官清廉却谈不上。翰林院读书修史,便是想贪也无处贪去。”

吕芳点点头:“这话说的实在!看来陆大人是个至真至诚之人。那咱家就多嘴问上一句:去年吏部要擢升陆大人为知府,陆大人为何坚辞不就?虽说皇恩浩荡,为京官加了一成俸禄,但一个坐堂掌印的知府,即便不贪不占,少说一年也有两千两的养廉银,难道不比陆大人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吃那点干巴巴的俸禄强逾百倍?”

来拿自己下诏狱的上差此刻正在门外候着,陆树德就没有了任何顾虑,直截了当地说:“那养廉银取之士子,陆某受之不安。”

吕芳心里又是慨叹一声:果然是个书生!他早就知道陆树德抱定了必死之心,也不动怒:“陆大人这话说的奇!谁说那养廉银取之士子了?你可知道,国朝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为的是清理偷逃国税的刁民,但因积弊难理,一时还未有所动作,故此去年秋赋多征银不过百万两,粮不到二百万石,贴补寒门士子之五十亩奉养官田、为国子监监生及全国各地乡学县学府学生员增加廪膳便已花去了大半,所剩之数皇上也尽数给两京官员增加了俸禄,哪有什么节余!这些收支户部都有记载,虽属朝廷机密,你陆大人若是不信,咱家也可向马部堂讨个情,你自家去看了便知。”

“这……”陆树德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子,沉吟了一下说:便说:“陆某不敢违背朝廷规制,吕公公既然如此说,我自是信的。”

听陆树德不象是随口敷衍自己,吕芳觉得有门儿,便又更进一步说:“说及养廉银,那是皇上推行一条鞭法,将通省火耗归公,由一省藩司将官员按缺分等,予以贴补,不过断绝官吏借征税之机恣意虐民,也可为官吏增加俸禄。两京一十三省牧民之官无不颂扬皇上圣明,怎地陆大人却觉得受之不安?”他摇头叹息道:“你虽是探花郎大翰林,却从未理过民政财政,未看懂皇上新政之用意也实属正常,却不该以自己的管窥之见随意非议国政,扰乱视听。”

陆树德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话竟然引起这个大明内相、司礼监掌印吕公公如此苦口婆心的劝说,心里倒是有些感动,但他决心为万世礼法为天下士子以死抗争的决心也不是吕芳这简单的几句话所能动摇的,因此说:“无论是与不是,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违背祖制,**士林。朝局动荡,变在不测;士林积怨,实难名状。吕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

主子说的真真分毫不差,这个陆树德与那海瑞一般执拗,都是不该出来做官之人!吕芳心里泛起了失望之情,便说:“你今日在禁门落下了一样东西,咱家给你送来了。”说着,将一直提在手中的一个包袱递给了他。

陆树德不想也知是自己脱下的官服,梗着脖子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既已还给朝廷,便不会再收了回去。”

吕芳更加对他失望,便冷冷地说:“朝廷名器乃是君父所赐,岂能说扔就扔!”说着,他转身就要出去。

陆树德忙出声叫住了他:“吕公公,下官的奏疏可是还在司礼监?”

吕芳停住了脚步,语带嘲讽之意:“咱家没有你陆大人那样的胆色,收到之时便即刻呈送给皇上了。”

陆树德还害怕是他把自己的奏疏强行压下,专程跑过来劝说自己的,听了之后顿感欣慰,诚恳地说:“多请吕公公!”

吕芳此刻的心情是无比的复杂,既有对他的恼怒和绝望,又有对他的怜悯和惋惜,便又想做最后一次的努力,说道:“不过皇上忙着审阅兵工总署进献的火炮图谱,还未顾得上看你的奏疏。咱家问你一句,听了咱家方才对你所做的解释,你可明白自己所言之事失之毫厘,却谬以千里?若是愿收回那份奏疏,咱家少不得也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帮你一帮。你本是有才之人,既中了一甲进士及第,又点了翰林,就安心在翰林院储才养望修史撰书,以备日后朝廷大用……”

“多谢吕公公抬爱。”陆树德拱拱手说:“在下还请吕公公劝谏我主皇上一句,开工厂、造火炮不过是奇淫技巧之术,礼仪法度才是我朝立国之根本,皇上不可本末倒置!”

这便是委婉地拒绝了自己的好意了,吕芳看着这个亲手给自己钉上最后一颗棺材钉的迂夫子,眼神慢慢由怜悯变得阴冷:“既然如此,咱家就告辞了,陆大人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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