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活菩萨一样的吕公公突然勃然大怒,是谁也不禁要怕上几分,那个东厂当值太监赶紧跪了下来,说:“奴婢只想着祖宗家法,这才不敢领命。拂了吕公公的面子,请吕公公恕罪!”
“到了这个时辰还一口一个‘祖宗家法’,敢情抬出祖宗家法来压我,我就不敢治你的罪是吗?”吕芳说:“咱家告诉你个狗奴婢,干好各人的差使就是最大的祖宗家法,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看你也干不了东厂的差事,就到上驷监伺候马去吧!”
“啊!”那个东厂当值太监拼命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是奴婢让猪油蒙了心,吕公公饶命,吕公公饶命!”
这个时候,方才领命而出的王天保拎着一个小包袱进来了,见有旁人在,就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吕芳恼怒地看一眼那个东厂当值太监,说:“念你进宫也快三十年了,伺候过两代主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天的事我也不与你计较,办好了差使自个到提刑司领二十篾片!”
提刑司就归东厂管,自家人怎么也会手下留情,吕芳这样发落已是开了天恩,那个东厂当值太监忙说:“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等他走了之后,吕芳焦急地问王天保:“人呢?”
王天保躬身抱拳道:“回吕公公,奴才方才出了禁门,并未见着有什么人在外面,只有这个——”他将手里的包袱抖开,是一件胸前缀有绣着两只白鹇补子的五品文官官服,不用说就是那个修撰陆树德脱下扔在那里的。
吕芳原本是想让王天保偷偷带着陆树德进来,由自己想办法劝说他收回奏疏,不要搅乱了朝局;此刻见王天保只带了他的官服回来复命,已经明白那陆树德是铁了心要上疏,不惜触犯朝廷律法触怒君父龙颜,心凉了半截,便对王天保说:“五爷,你带几个人即刻赶到城东狗尾巴胡同,把一个名叫陆树德的翰林院五品修撰偷偷拿了,莫要惊动了其他人。”
王天保见吕芳眼中露出一丝阴冷的光芒,也不敢怠慢,应了一声“是。”放下官服,转身就往外走。刚要出门之时,就听到吕芳在身后喊了一声:“等等!”他赶紧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吕芳。
吕芳眼中阴冷的光芒已经消逝,代之以无可奈何的失望。他叹了口气,说:“还是先请旨吧,你回值房候着。”
吕芳跪在东暖阁的门外,叩头说:“奴婢给主子万岁爷请安了。”
“哦,进来吧。”
吕芳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朱厚熜手里端着碗,正挑着一筷子面片往嘴里送,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御案上摆着的一张草图,见他见来,高兴地说:“兵工总署军器研究院的那帮专家终于开窍了,拿出了神龙炮的图样。哼,当初一个燧发枪的扳机原理就让朕给他们讲了三天,真把朕给累死了!”
吕芳见这个时辰了主子还不歇着,还在研究军器,想到陆树德奏疏之中那样激烈的言辞,不由得一阵心酸,哽咽着说:“奴婢要斗胆谏主子一句,我大明的江山都在主子一人的肩上担着,主子且要将息龙体才是。”
朱厚熜将嘴里的面片咽下去,将碗放在了御案上,拍着那张图样,笑呵呵地说:“南有倭寇,北有鞑靼,没有这个玩意儿,你主子可担不起大明的江山。”
“这些事儿,主子都可以着外头那些官员属吏去办,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也该为主子分忧才是。”
朱厚熜苦着脸说:“你以为你主子愿意这样啊!要真能交给外头那些官员属吏,你主子又何苦熬更守夜到这个时辰!”接着,他得意地说:“不是你主子吹牛,我大明数千万官员百姓,能看得懂这张图的不过十余人,可要说到修改图样,却只有朕一个。哼,天下之大,舍我其谁!”
“主子聪明睿智,确是无人能比的。”吕芳说:“只是主子也太辛苦了些个……”
“这匾上‘宵衣旰食’四个字是朕自己写的,朕总不能自打耳光吧!你吕大伴这个时辰不也还在司礼监看折子吗?”说到这里,朱厚熜才想起来,除了个别要紧的急务适时急送司礼监之外,内阁总是在下值时将一整天的公务送到司礼监批红,这个时候应该是吕芳最忙的时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东暖阁来给自己请安,便焦急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九边有紧急军报?”
历来军情如火,只要是边警报到内阁,内阁值守的阁老总是一刻也不耽搁地直送司礼监;而军务关系国家安危,不同于寻常地方政务,谁在司礼监当值也不敢私自扣压更不敢擅自做主,总是要立刻呈送御览,因此朱厚熜见吕芳深夜前来觐见,还以为是鞑靼犯边,边军发出了求援的警报!
“回主子,没有。”
“嗨,真真吓了你主子一大跳,还想着这神龙炮还在纸上呢,鞑靼就来犯边,你主子的运气也太背了!说吧,发生什么事了?是江南又发了桃花汛淹了两三个州县,还是哪里又闹地震了?该发赈就按去年定下的规矩发赈,内阁票拟报来你批了就是。哦,对了,若是受灾县份不甚多,灾情又重,每户就加发一石口粮和五两银子的救济款,户部现在有钱,一两个县份受灾还吃不穷他们,赶紧组织百姓生产自救,赶种秋粮才是正经!”朱厚熜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坐回龙椅之上,吸哩呼噜地将碗里已渐渐变冷的面片拔进嘴里。
主子正在用膳,吕芳哪里敢把那样的事情禀报给他?气岔了气噎着了谁担得起这个干系?假装忙着给主子添茶拧净面净手的帕子,一直等到朱厚熜用最后一口面汤将嘴里的面片送下肚以后,才说:“奴婢方才去禁门巡查,接了个本子……”
朱厚熜当然不知道吕芳是袒护老实的孟冲,把罪责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便打趣他说:“方才还在说你主子大包大揽,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事必躬亲?巡查守卫一事,随便派个人去就是了,何需掌你司礼监印的内相亲自出马?唉!真真跟你主子一样,都是想不开的人!”
吕芳见主子心情很好,心里安定了一点,说:“奴婢不敢跟主子相提并论,不过想做好主子交给奴婢的差使而已。奴婢方才接了个本子……”
“朕知道了。是告官的就转三法司;告宗亲的就转宗人府。有朝廷律法在,哪怕告的是藩王阁老,朕也懒得去管,朕这里还有更要紧的事呢!”说着,朱厚熜又拉过了桌上那份草图,拿起铅笔要在上面写写画画。
“主子,您还是看看吧。”
朱厚熜头也不抬地说:“没看见朕正忙着吗?不要什么为难的事得罪人的事都往朕这里推,你酌情处置便是,惹了麻烦朕给你撑腰!”
“奴婢不敢自行处置,还是请主子裁夺处置吧。”
“唉!你这吕芳,也在司礼监掌印快二十年了吧?我大明朝除了朕,还有谁敢难为你?怎地还是这般胆小怕事?!”朱厚熜不耐烦地扔掉手中的铅笔:“念吧,朕听着呢!”
“回主子,奴婢不敢念,请主子亲自过目。”
朱厚熜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嘿,你吕芳如今也长了本事,敢跟朕讨价还价了啊!是不是你主子刚刚给外臣加了一成的俸禄,却没有给你们中官加,你就不满了?你们跟朕都是一家人,朕自己的用度也没有加一分半毫嘛!拿来吧,让朕看看,到底告的是谁,竟然把我大明的内相吓成这个模样!”
吕芳赶紧把两份奏疏摆在朱厚熜的御案前。
直到此刻朱厚熜还以为是普通的民本,一边拿过来,一边说:“这个百姓晓得投书午门的规矩,却不晓得怎么写本子,连个题目都没有!幸好遇到你吕大善人,换做别人,早给他扔了回去。”
吕芳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根本不敢答话。
朱厚熜在手里掂了掂,说:“哦,这份奏疏你是不是拿错了?翰林院修撰陆树德参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奏疏怎么也直接给朕拿过来了?啧啧,这个陆树德也不晓得是何许人,一笔字倒写得风骨不俗!”
“回主子,这两份奏疏都是此人投递午门的。”
“噢,都是他递的?”朱厚熜也顿时警觉了,向吕芳刚才那样扔下了那份弹劾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奏疏,打开了那份没有题目的奏疏。
看了两行,他的脸色变了,抬头用含有深意的眼神看了吕芳一眼,吕芳赶紧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朱厚熜收回了目光,继续看了起来。
吕芳偷眼看着主子的表情,出乎他预料的是,朱厚熜的脸色先是铁青,继而慢慢变淡,一份六扣的奏疏还未看完,他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这份内敛养气功夫令吕芳也在心里暗自佩服:不愧是御极天下二十多年的主子,真有仁君海纳百川的胸怀!
朱厚熜终于看完了那份奏疏,将它随意地扔在御案上,问道:“镇抚司的人派出去了?”
吕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回主子,兹事体大,奴婢不敢自专,只让他们在值房候着。”
“没派出去就好。”朱厚熜说:“让他们回家睡觉去。”
“这……”吕芳诧异地看着主子,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