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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合赤的话语使许多人如梦初醒:是啊,出兵攻打汉人,不但是违抗了汗王的将令,还违抗了长生天的神谕,难怪汉人的火器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还能施放自如;难怪亦不刺将军仍固执地不肯退兵的时候,长生天又改变了风向,把风雨袭向我们这边,这是长生天在警告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啊!
自成吉思汗崛起于草原之时,就给各部制定了严厉的军法,临阵脱逃者要被极其严酷的刑法处死,因此,在亦不刺没有做出决断之前,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违抗长生天的后果也是同样的可怕,有好几十个人仍跟着巴合赤一起掉转马头,准备逃离这个杀戮的战场。
巴合赤刚刚奔出十丈,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胸前出现了半截带血的箭镞。
那一箭的力道是何其之大,不但射穿了他身上的黑色罗圈甲(一种蒙古铠甲,牛皮衬里,罩着铁网,最外层为铁叶子),而且还能透胸而出。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兵马是土默特部中的精锐之师,但放眼两部数千名将士,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和这样高明的箭术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
巴合赤艰难地回过头,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亦不刺手里握着长弓,正在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一脸冰霜,惟有眼睛里仍燃烧着可怕的火焰的侄子,巴合赤悲哀地说:“你……你疯了……”
亦不刺握着弓,唇齿之间吐出冷冰冰的一句话:“乱我军心者,杀!”
巴合赤提起最后一口气,喊了一声:“你……你要断送翁吉亦惕部……”话还未说完,人已轰然倒地。
那几十个刚刚要跟巴合赤一起离开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慑住了,勒住马,僵在那里。
巴合赤轰然倒地之后,亦不刺又将目光转向了他们,冷冷地搭箭拉弓:“临阵脱逃者,杀!”
有人不甘心地分辩道:“将军,我们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亦不刺的弓弦一松,一支利箭疾驰而去,正中他的咽喉,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辩解。
面对着仍停留在原地的兵士,亦不刺说:“长生天是否已经抛弃了我们,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成吉思汗的鹰旗下,没有临阵脱逃的懦夫!此刻,成吉思汗正在天上看着我们,身为他的子孙,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蛮子的阵前!”
犹豫了一下,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中的长弓,对准了那几十名已经面无人色的溃逃者。
一阵弓弦轻颤,那几十名溃逃者纷纷倒地,伤痕累累的躯干上,四五支来自同伴的羽箭深深的扎了进去,血顺着箭杆喷出来,与漫天落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在草原上流成了一条血河。
亦不刺拔起了刚刚被他插在地上的白色鹰旗,再度用力挥舞起来:“为草原勇士的尊严而战!杀!”
剩余了两千多名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兵士围拢到了白色鹰旗之下,再度呐喊着,向明军本阵发起了冲锋。
明军大营静悄悄的,先前逞凶的火炮都没有再次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怒吼,没有将那令人无法抵抗的铁丸铅弹水泼一样地倾泻到蒙古武士的头上。
原来,就在亦不刺整顿兵马并处置军中叛逆的时候,俞大猷颁下将令,不许炮营和战车营开火,残敌交由步兵二团和骑兵营解决。
步兵二团从团长高靖到普通一兵都是喜形于色,为了平衡团里弟兄们的情绪,高靖本着“有肉大家吃”的原则,将前队撤下去休整,把后队调到前方排成了线形队列。前队的兵士对此多有不满,高靖安慰他们说:“狗娘养的鞑子还有好几千人呢!就骑营那几个破人几杆破枪,能一口吞掉这么大一块肥肉?安心等着吧,少不了还有你们杀敌立功的机会。”前队的兵士就都释然了,拔出插在腰间刀鞘里的刺刀,安在了枪管上,做好了出击的准备。只是,他们也不想一想,自己的两条腿,怎么能追得上纵马溃逃的狗鞑子?连人都追不上,还怎么跟人家拼刺刀?
起初被安排在大军后方巡逻警戒,刚刚撤回本阵的骑兵营余部六百余人个个摩拳擦掌,一手抱着三眼神铳,一手牵着马,已经在环型防御圈两侧的旗门处排成了整齐的冲锋队形。一俟出击的命令下达,旗门打开,他们就要冲杀出去,用狗鞑子的血来祭奠殉身国难的营长张五哥和其他六百弟兄。
可是,对于这道将令,炮一营和战车营将士们群情激愤,炮团团长田志诚、战车营营长张可亮两人更是怒不可遏,联袂前来找俞大猷理论。
炮团团长田志诚有“炮神”之称,声名显赫,加之调到第一军才刚刚两年,俞大猷对他很客气,好言劝慰一番,将他打发走了。但对于出身营团军的张可亮,俞大猷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板着脸责问他说:“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这是我们营团军的规矩。你忘记了吗?”
混成旅是一支试验部队,还未得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认可,因此,战车营如今只是一个营级编制。但是,张可亮虽只是一个营长,却是俞大猷当年奉圣谕在营团军办起的全军第一所随营军校的高才生;此后又被保送到禁军讲武堂深造,步炮诸科门门优秀,被大家视为明军新一代的大将之才,俞大猷对他也是十分欣赏,不但时常亲自指点他兵法,还放心地把新编练成军的战车营交给他掌管。此次投入实战,战车营就大放异彩,身为营长的张可亮不免有些持宠骄横、居功自傲,硬邦邦地把俞大猷的责问档了回去:“回军门,末将没有忘。只是,军门如此处置不公,末将难以心服。”
俞大猷的脸越发拉得长了,冷冷地问道:“我处置不公?哪里不公了?”
“骑营张营长及六百弟兄为全军之胜不惜身死国难,军门要骑营弟兄为他们报仇雪恨,末将无话可说。只是,”张可亮忿忿不平地说:“他步二团凭什么吃独食?”
“我问你,今日之战,除了骑营,还有哪一部伤亡最大?是田团长的炮营,还是你张营长的战车营?”
张可亮不说话了。炮营在防御圈的最里层,只有二十多名兵士被蒙古武士漫天射来的箭雨所伤。他们战车营的兵士都隐身于战车之后,偏厢车放下来的挡板成了他们天然的防护屏障,只有三五个人倒霉,死在斜射来的流矢之下,还有一个兵士更倒霉,给轻型神龙炮装填炮弹之时,一着急炮弹脱手,砸了自己的脚,两个脚趾被二十斤重的炮弹砸断,“唉吆”连天直喊疼。除此之外,战车营两千兵士再无损伤。倒是他们身后的步兵团,因为将士们要顶着蒙古武士的箭雨排成线形队列迎战,伤亡了三百多人,是全军之中,除了骑营之外,伤亡最大的部曲。原来俞军门安排步兵团和骑营一道解决残敌,用意在于安抚那些悲愤的将士们啊!
看他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俞大猷展颜笑了。其实,今日一战,明军以伤亡不到千人的代价,取得了歼敌三千多的辉煌战绩,更重要的是混成旅的战法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势必会成为日后建军的主力,俞大猷的心里十分高兴,又怎么会真的跟自己的爱将计较爱将?便笑着说:“想通了?”
张可亮红着脸说:“末将无礼,请军门恕罪。”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作壁上观,又试探着说:“只是……只是虏贼最是穷凶极恶,此刻又是困兽犹斗,步骑两部弟兄们只有单兵火器,难以阻挡骑兵冲锋,末将担心一旦被虏贼攻入我军战车阵中,势必会增添我军伤亡。是以末将有个提议,恳请军门同意由我战车营给他们提供火力支援,追歼逃敌之责就由他们两部承担好了……”
俞大猷一哂:“还是没想通,想再多捞点军功,却说什么火力支援友军的话!你是我营团军随营军校和禁军讲武堂的双料状元,难道还看不出来虏贼已是强弩之末?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步二团再以密集弹雨打退他们一两轮的冲锋,我敢断言,以骑营剩余六百之众歼灭残敌已是绰绰有余。至于追歼逃敌,你若能推着战车追上溃逃的虏贼,我准许你参战又何妨?”
被俞大猷看穿了心思,张可亮脸越发地红了,嗫嚅着说:“末将……末将不敢……”
“不要忘了,你那点本事,有一大半还是我教的,少跟我玩那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俞大猷说:“实话告诉你吧,虏贼逆天作乱,皇上雷霆震怒,为震慑北虏各部,使其不敢再心生异志,颁下口谕命我军缴获他们的战旗,还要生擒酋首亦不刺。你们战车营和炮营一发炮,难免会炸死亦不刺、毁坏虏贼战旗,如何能了却皇上这两大心愿?此外,虏贼最是冥顽不灵,我军只有在野战中将他们击败,让他们从此望见我们大明的军旗就绕道而走,才能实现皇上以武止戈的目的!是故我才命步二团和骑营择机出阵与之野战决胜,一显我大明军威。至于你们,奋勇争先之心、杀敌报国之志都是好的,不愧是我营团军的锐健。今日就暂且作壁上观,北虏各部若能幡然悔悟,自缚请降,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少不了还有你们建功草原、一扫妖氛的机会!”
看着一脸亢奋之色越来越浓的爱将,俞大猷罕见地开了句玩笑:“且不说其他各部,只顺义王麾下土默特部就有十万人马。到时候,我只怕你张益阵(张可亮的字)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吞不下那么大一块的肥肉!”
“回军门,末将就是撑死,也要把它全部吃掉!”张可亮“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兴奋得一路小跑回去了。
俞大猷苦笑一声:战车营训练了两年,大概也只能打这一仗了。将士们当然会觉得不过瘾,我这个军长又何尝不是意犹未尽呢?可是……
其实,田志诚和张可亮两人都不知道,俞大猷颁下这道将令,绝非他的本意,而是皇上刚刚密传下来的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