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听张居正提到养廉银,海瑞至今仍是心绪难平,愤愤然说道:“身奉宪命,出仕为官,就该清正廉洁、素丝无染,朝廷既支给俸禄,何必再叠床架屋搞出个养廉银?”
张居正也是欣然领受养廉银的官员之一,海瑞这么说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说:“刚峰兄,话也不能这么说,官员养廉银并不出自国家正项赋税,而是出自火耗。你曾在昆山任过知县,历来各级地方官府衙门征收赋税之时,常常借口火耗肆意盘剥百姓,有的地方竟将火耗加到了三分。皇上钦定各省火耗一概以一分为限,统由各省掌管,用以官员养廉。于民无伤,于官则不无小补,这既是仁君一片爱民之心,也是明主一点惜官之念……”
海瑞却不同意他的观点,反驳道:“所谓火耗,本就是在百姓的正项赋税之外,官员变着法子加征的苛捐杂税,加征三分固然不可,加征一分也不合理。尤其不该的是,每年从百姓头上多收银子达上百万两之巨,没有用在国家正项开支上,却入了官员的宦囊!”
张居正说:“历来各地百姓完税时上缴的碎银,都要熔化铸成银锭之后方能解送户部,有若干火耗也在情理之中,皇上责令户部有司仔细核算之后,才钦定各省加收一分的火耗,试行这几年来,各省藩库叫苦连天,都说已不能再低了……”
海瑞摇着头说:“太岳兄,你我都曾在昆山任过知县,该当明白,其实百姓只要足额完税,各地官府衙门差官衙役、税丁胥吏就已经大捞了一把,何必还要向百姓加收一分的火耗用以养廉?”
任职昆山之前,张居正一直在潜心求学,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并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期间,接触的也是国家大政,一点也不了解地方衙门那些繁杂琐碎的政务。就职昆山知县以来,他谨遵皇上“了解民生之难”的圣谕,悉心打理政务,自觉对地方政务有了一定的认识,却没有想到征收赋税之中还有这么多的猫腻,不禁来了兴趣,说:“居正愿闻其详,还请刚峰兄不吝赐教。”
海瑞并不直接回答,笑着问道:“呵呵,太岳兄在昆山任知县,可曾带了家眷?”
张居正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老老实实地说:“父母俱在,居正身为人子,却不能承欢膝下侍奉至亲,已是不孝之至。故将贱内留在荆州代为尽孝。”
“那么,可曾雇有仆役?”
张居正这才回过味来:早就听说,海瑞无论是在昆山任知县,还是在湖广任巡按,都不曾携带家眷,也不曾雇佣奴仆,他这么盘问我,莫非是在暗中讽刺我的家人仆役背着我收受贿赂?难道他海瑞以为大明官场除了他一个清官,其他人都是些贪官墨吏不成!
想到这里,张居正不由得动了气,亢声说:“居正是有一个长随,帮着料理日常起居,但他是我家中老人,为人最是老实本分,绝无背着我插手衙门公事之情事,更不曾与衙门公人有银钱往来。”
海瑞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着说:“太岳兄,莫非在下供职都察院,你便以为在下时刻都在盘审案子吗?非也非也,在下的意思是,太岳兄每月领到俸禄,想必是如数交给贵纲纪(仆人的代称),由他打理你的饮食用度了?”
“不错。”
“那么,想必太岳兄从未去银号兑过银子?”
“确实不曾。”
“难怪!”海瑞笑道:“那么,太岳兄可知道一两银子可兑多少铜钱?”
“按官价,一两银子值一贯,可当一千文。不过,据我家仆役说,银号照例要抽贴水,只能兑到九百八十文。”
“哈哈,果然贵纲纪本分老实。当然,那些银号知道他是你太岳兄的家人,或许就少收了点贴水也说不定。”
“刚峰兄此话何意?”
“银铜官价是一两银子当一千文。以前是铜贱银贵,各处银号一两银子都可以兑换一千一百到一千二百文铜钱,官员曾多次联名上书,恳请朝廷体恤,提高折色俸中银子的占比。如今却不知道为何变成了铜贵银贱,市面上一两银子只能兑换到九百三十文到九百五十文。丁门小户的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完税之时上缴的都是铜钱,但各地州县解送本省藩库的赋税都是银子。只要官府差役税丁与银号联手,在这一头每两银子就能赚好几十文,还需什么火耗来贴补宦囊?”
张居正忙追问道:“朝廷当初推行一条鞭法,又废弛了用银之禁,商贾交易便多使用白银,皇上一直担心白银不足,难以应付日益繁盛的商贸所需。幸好废弛海禁之后,我大明海商货殖海外,每年有数以百万两之多的白银流入我国,这才勉强维持银钱并行。为何银子如今反而贱了许多?”
海瑞说:“个中原由海某也百思不得其解,大概是因如今商贸繁盛,而兵工总署所造火枪子铳又占用了大量黄铜,户部照往常年份的数额铸币,便不足以应付市面流通所需吧。不过,钱法涉及朝廷根本财政制度,又关乎军国大事,海某也未敢断言如此。但即便没有这一层收项,火耗也不该加收。”
“这又为何?”
“你太岳兄方才也说了,皇上推行火耗归公,用以官员养廉,初衷一是为了杜绝各地官员盘剥百姓;二来也是贴补宦囊。这固然是吾皇一片仁君爱民之心。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于清廉自守的官员来说,有无养廉银都不足以夺其操守;对于那些贪官墨吏来说,区区百两养廉银在他们看来,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又怎会有了养廉银,就断绝了贪念?照这么说,岂不有违皇上初衷?”
“那依刚峰兄之见,该当如何才能杜绝官场贪墨之风?”
海瑞激动地站了起来,慷慨地说:“皇上圣明天纵,奋万世之雄心,欲开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奈何今日之官场积弊多如牛毛,各地官员胥吏上下其手,层层贪墨,早已是铁板一块。纵有一二欲自重自爱,重名尚志者,亦不免曰:世风娄糜如斯,从俗可也。举世污浊,不敢言清廉;满朝从俗,羞于提孔孟。又香车宝马,高堂大屋,锦衣玉食,娇娃美姬,财帛世界,欲海无边。为官之人如身陷泥沼,欲罢不能;欲进,则更不能。唯随波逐流,入世沉浮。于是乎,我大明无官不贪,不贪而不得为官,既为官,即失节,天下未闻有居官庙堂而安守节操如处子者也!”
海瑞越说声音越高,双颊现出激动的红晕,不禁喉头哽咽了,好不容易平复了内心的激动,才接着说道:“当今之世,风俗陵夷,廉耻道丧,若要振聋发聩,移风易俗,非以雷霆万均之势威慑之,以霹雳手段惩戒之,则不足以整饬政风、刷新吏治。依海某之见,若论雷霆万均之势、霹雳手段,无过于太祖高皇帝钦定之法。对贪鄙者或剥皮楦草,或依洪武三十年所定律令,枉法八十贯即处以绞刑,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刚才海瑞纵论钱法,让张居正不禁对他的治国理政之才大为钦佩,此刻听他发了这一番关于吏治的宏论,却让张居正心中颇不以为然:太祖高皇帝祖宗之法固然在当时确实收到了惩贪肃奸的实效,但当时乃是战乱初定,人心尚在躁急狂乱之中,为救溺人心,拨乱反正,惟有用重典治国;而大明王朝传至今时今世,已历一十一帝,国家承平近两百年,不施仁政而一味强调严刑峻法,非但有失官心民望,更非是仁君治世之道了。海瑞的这番宏论,说是“空谈误国”或许失之过苛,但至少也算是“大而无当”……
因此,当海瑞说完之后,张居正随口敷衍道:“刚峰兄所言,自是堂堂正论。不过,说来惭愧,居正身居小县,终日繁忙于琐碎庶务,却不曾想过这些……”
见海瑞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张居正忙又说:“居正今日前来拜访刚峰兄,原是有要事在身,我们还是闲话少叙,先说正题。”
见他说的那样郑重其事,海瑞也肃整了面容,缓缓地说:“请太岳兄指教。”
张居正直截了当地说:“刚峰兄,你上奏朝廷参劾荣亲王的奏疏,皇上已经看了,并下密旨于我,着我以回乡省亲为名暗中调查此事……”
那么重要的一份奏疏上呈一两个月,犹如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海瑞还以为是被皇上给“淹”了,却不曾想皇上已经安排张居正在暗中彻查,不禁万分激动,拱手向天一拜:“皇上圣明啊!”
“鄙乡荆州古时曾为楚国都城近郊,时下荣亲王千岁正在那里择地建居,所圈之地正是古楚国墓群集聚之地,所为者何,我不说刚峰兄也明白,真是骇人听闻令人发指!”张居正说:“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我已草拟奏疏据实回奏皇上,因奉的是密旨,不好在湖广使用邮传驿递。我明日就动身,一俟回到南直隶,即刻拜发帝阙,相信皇上不日即有圣旨下达。不过,我想多嘴提醒刚峰兄一句,这段时间,且不要轻举妄动。”
海瑞疑惑地问道:“太岳兄说的‘不要轻举妄动’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苦笑着说:“刚峰兄,你仔细想想,皇上为何给我这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七品小县下密旨?”
海瑞恍然大悟,拱手向张居正一揖:“多谢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