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高拱的话,夏言冷笑一声:“生事端?为师柄国数年,用了不少人,也罢了不少人,尤其是辅佐皇上一力推行新政,将整个官场和全天下士子俱都得罪了,想给为师找麻烦的人还少吗?”
高拱忍了又忍还是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既然如此,师相却又为何将大权拱手让与严嵩那个奸臣?他当日在皇上面前进谗言,构陷师相罢官归乡,当国不到半年便安插了许多亲信,师相起复回朝之后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尽数斥退,难道师相就不怕他故技重施?”
“如今情势已于当日不同,未必他严分宜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即便如此,”夏言沉吟着说:“如今皇上恩准为师停职养病,由他协助翟阁老处理朝政,事情要他去做,总要让他能做的下去才是。”
高拱叹了口气说:“只怕到时候朝堂之上奸臣掌国,官场之中豺狼当道,莫说是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只怕有良知的官员和无辜百姓还要深受其苦!”
“这个你倒不必担心,皇上圣明天纵,岂是他严分宜所能蒙蔽的。不过,为师倒要提醒你一句,你今日晋升正四品巡城御史是严分宜向皇上举荐的,于情于理你也要承他这个情,日后他若是有什么不遵律法,有违臣职之事,你也要三思而行,莫要贸然上奏疏参他。”
昨晚皇上下口谕由高拱兼任巡城御史,在场之人只有他的恩师夏言和严嵩两人有份在今日朝堂上坐而论道,连贵为司礼监掌印的吕芳都因为是皇上的家奴而没有资格说话,夏言碍于与他那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师生关系不方便开口,严嵩就主动出来担此大任,一是避免皇上发中旨的不便,二来也是向夏言略表心意。这是让高拱最为憋气之事,因而听夏言这么说之后,便负气地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学生升官,不过是严嵩想还恩师天大人情而已,惭愧!”
“糊涂!”夏言喝道:“你兼任巡城御史是皇上的口谕,更是皇上对你的信任与倚重,当尽心职守以报浩荡圣恩尚且惟恐不及,何惭愧之有!再者,国家名器岂能私相授受,哪有什么还人情不还人情之说!你要知道,朝廷任命官吏惟才是用,赏功罚过,非是以一已之好恶随意升调贬罢,若非你连获军功,今次奉旨平叛居功甚伟,以你资历人望,又有何人愿意举荐你出任那样的要职?你这么说致朝廷之上的衮衮诸公于何地?又至垂拱九重的君父于何地?”
高拱也知道恩师说这个大道理只不过是怕自己“祸从口出”的一番好意,因此尽管心里不满,却也只是沉默以对,也不辩白。
夏言见他如此,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肃卿啊,你是为师一直看好的社稷之才,假以时日,入阁拜相运筹朝堂也未为不可。但你这一点就燃、一触即跳的脾气,却让为师最是放心不下。为师方才说让你遇事三思而行,不要贸然上疏参严分宜,是因朝局波诡云诿,变幻莫测,非是你这样的官场后进新人所能看清楚的,为师如今又已停职,有什么事情也不好随意置喙,真怕你稍有不慎,便惹出什么事端,徒然折了大好前程。”
恩师说到“前程”二字,又触到了高拱的痛处,顿时涨红了脸,终究没忍得住那天生的执拗脾气:“师相此说恕学生万难苟同。当此国难,朝中又是奸臣当道,若是人人都如翟阁老那般做了‘甘草’,我大明便亡国有日!事关社稷安危、万民福祗,若学生眼见不法之事而不敢言,则学生便辜负了君父简拔与恩师教诲之情!”
见高拱又犯了牛脾气,夏言也不动怒,平静地说道:“你高肃卿是个刚直的人,上忧社稷下忧黎庶,可我大明也不只你高拱一人忧国忧民。自嘉靖十五年为师以礼部尚书本职入阁,同年冬首辅李时因病亡故,为师便接任首辅,所遗礼部尚书之职由时任南京吏部尚书的严嵩接任,斯时严嵩还是官场士林人人景仰的理学贤达、清流领袖,士子多有‘平生不慕万户侯,只愿一识韩荆州’之念。及至嘉靖十七年六月,皇上欲让生父献皇帝称宗入太庙,命下礼部集议。此事十分棘手,顺从皇帝,便会招来士林一片骂声;若是按照惯例秉公办理,忤逆了圣意,祸在不测。职分所系,严嵩呈上了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给皇上。皇上甚为不满,亲书《明堂或问》,警示廷臣,言语犀利,执意要让献皇帝称宗入庙。严嵩这才不得已才尽改前说,为献皇帝祔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并做《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敬献君父。其后士林清流一片哗然,将之归于谗臣小人之流,嘉靖十七年至二十一年,四年间直言弹劾他的清流就有数十人。”
讲述了一段国朝旧事,夏言问道:“你明白为师为何要给你讲这些么?”
高拱随口吟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倘使当初便身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夏言微微一笑:“你能立时想到白乐天这首《放言诗》,倒是你的捷才。只是为师还要问你一句,依你看来,严嵩该是那‘恐惧流言日’的周公,还是‘谦恭未篡时’的王莽?”
“他若是周公,学生自愿抉了这对眸子去!”
“你既知他不是周公,却又为何忧心他专权擅政祸国殃民?西汉末年,主少国疑,才出王莽那等巨奸大滑阴蓄谋逆篡位之事。如今国朝圣主明君安坐朝堂,亲操权柄垂治天下,他严嵩虽说再度入阁拜相,可说到要当王莽,便是有心也是无胆;再者,以皇上天纵睿智,断然不会予他任何可乘之机!”
高拱却没有恩师那样乐观,忧郁地说:“师相如今停职养病,李阁老又专注军务,内阁之事全委于翟阁老和严嵩二人,翟阁老又是有名的‘甘草次相’,学生只怕日后严嵩会阻断言路,否隔君臣……”
夏言哑然失笑道:“‘阻断言路,否隔君臣’?嘉靖二十一年严嵩首次入阁,因皇上一意修玄,不问政事,他才得以把持朝政数月。如今皇上宵衣旰食,勤勉理政,谁能‘阻断言路,否隔君臣’?莫说是他严嵩,便是为师与吕公公柄国之时,又能‘阻断言路,否隔君臣’么?以吕公公执掌大内十数年,尚且难挡你将领用军械之事闹到御前,他严嵩想‘阻断言路,否隔君臣’,第一个过不去的,就是你这天子近臣、皇上秘书高拱高肃卿!”
提到那日之事,高拱至今思之仍觉得有些孟浪,便难为情地说:“学生当日不过气愤那帮阉奴于关乎兵凶国危的军国大事上还要借机敛财,也无心冒犯吕公公……”
夏言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摆摆手说:“那帮阉奴油锅里捞钱,剥皮揎草也是咎由自取,有皇上英明裁夺,他吕芳心里不痛快也且由他去。为师今日与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奸臣要参,君父要谏,但参奸党谏君父却不只是在投书午门或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就以此前赵鼎等人受廷杖之事而言,若你呈上奏疏,怕是受杖之人便多了一个;而你以天子近臣身份求见皇上,却能救他们于死生之间。你不是那等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的清流,孰利孰弊该是能分得清。”
久在京城任职,又身处朝政漩涡之中,高拱怎能不明白恩师意思是让自己多顾虑皇上的颜面,有事可私下里密奏御前,不必公然扯到朝堂之上闹得人尽皆知,这虽非是人臣事君的正道,却总能收到好的效果,便应道:“恩师一片苦心,学生明白了。”
接着,他又叹息道:“只可惜委屈了李阁老,学生记得嘉靖二十年他便以兵部尚书本职入阁拜相,到了今日,却又回去执掌军务了。”
听高拱提到李春芳,夏言突然勃然大怒:“休要理他!为官三十多年,竟还如此率性孟浪,翟銮要做孙权,他竟也跟着一起把老夫架在火上烤,老夫从未想当曹操,我大明也绝没有谁敢当曹操!”
高拱自然知道恩师为何如此激动,见恩师比出了三国时孙权劝进曹操的例子,忙安慰他说:“师相柄国多年,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卓有劳绩,皇上及满朝文武不愿师相去国也在情理之中……”
夏言余怒未消:“杜子美有诗云‘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皇上哀怜老夫多年犬马微劳,恩准老夫停职休养一段时日,这有何不可?至于他们要做杖马之鸣么?我朝旧制,首辅总领内阁诸位阁员、一切朝政听其调度,三日不能入阁理事,即由次辅接任,国家多事之秋,翟銮不愿担担子,自然要恳请皇上慰留老夫,关他李春芳何事?若非他跟着翟銮起哄,严分宜哪有推波助澜的机会?”
“李阁老与师相是同年知交,两度入阁也都是师相援引举荐,师相今日请乞骸归里,他若是不置一词,倒让人生出疑心了。再者说来,斯时圣意尚未决断,他出来挽留师相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知道他是好意,可百姓有句俗话说的好,帮忙帮忙,越帮越忙!”夏言冷哼一声:“一个个自家的小算盘倒是打的蛮精的,明为仗义直言,暗藏移祸之心,必欲至老夫于死地而后快!” 说着拱手向天做了一揖:“幸得天纵圣明无过吾皇,未被宵小蒙蔽,这等浩荡天恩,老臣不胜感激之至!”
高拱实在想不明白恩师为何有这样的心思,怔怔地看着夏言不敢应声。
毕竟是受教于孔孟圣贤的一代理学名臣,“不迁怒,不二过”是修身养气的功夫,见高拱如此,夏言立时就意识到自己犯了“迁怒”之过,便叹了口气说:“有些话为师现在一时还不能与你明说,过些日子你自然就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