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躬身站在夏言那顶八抬大轿之前,伸手掀开了轿帘,说:“学生恭送师相回府!”
夏言温情地看着高拱:“你昨晚也是一夜未睡,就不必送我了。”
“学生奉有上谕护送师相回府,师相之命,恕学生难以遵从。”高拱说:“请师相上轿。”说着,他一扬手,吩咐营团军一队健卒:“摆驾!”
首辅出行,照例该有排衙开道,瓜伞仪仗随行,还有几十名校尉军卒护卫左右,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穿街过巷,这才是朝廷大员的体面和威严。但夏言这段时间一直在内阁当值,就将拨到他名下的衙役和随行护卫都打发了回去,今日又是寅时就被急招进宫,那些人也未能及时赶来伺候,是由营团军护送着来到大内的。皇上心细如发,方才散朝之后,特意吩咐刚刚被任命为巡城御史的高拱亲自带人护送他回府。
高拱虽然必恭必敬,但话语之中明显流露出沮丧的情绪,夏言也不再说什么,弯腰上了大轿之中。高拱刚要把轿帘放下来,就听到恩师说:“肃卿,你也是一夜未睡,想必十分劳累,不如上轿来吧。”
高拱一愣,随即也上轿,坐在了恩师对面。
营团军兵士簇拥着大轿出了端门之后,夏言说:“肃卿啊,你如今身担重任,且要尽心履职,以报皇上浩荡天恩。”
“学生谨尊恩师教诲。”答话之时,高拱垂着眼帘只看夏言眼睛以下的部位,这固然是寻常师生对坐晤谈时,学生该有的尊师之礼,但高拱又是那种“率性自然,不拘小节”的性格,加之与夏言师生情分却非同一般,以前倒是很少如此。
夏言自然知道学生因何对自己不满,本想索性将师生之间那层窗户纸捅破,多年宦海浮沉练就的内敛养气功夫使他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合上眼睑,象是要小憩片刻。
上了大轿之后,高拱本想借此机会与恩师好生长谈一番,见恩师如此,也闭上了双眼。可一闭上眼睛,方才朝会上的那一幕幕令他惊诧甚至于愤懑的情景就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在眼前,让他怎么也难以定心安神。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想要挪动一下身子,稍微一动,甲胄的叶片却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声,他慌忙瞅瞅夏言,发现夏言还在闭目养神,这才放下心来。
仿佛进入了入定状态的夏言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就说吧,你高拱本就不是心里能藏得住话的人。”
“学生不敢。”话虽如此,高拱却还是忍不住了:“学生只是不明白,师相素来以家国社稷为己任,值此国难之时,却又为何一意请辞,乞骸归里,?”
“你这话问的好笑,昨晚皇上驾临内阁之时你也在场,莫非你竟没有听见皇上已有令为师回府养病的口谕?”
“皇上的口谕,学生自然是听见的,但学生以为那不过是皇上说的气话,当不得真。”
“气话?当不得真?”夏言不禁哑然失笑:“你是三岁孩童还是山野村夫?莫非不知道天子一言九鼎,哪有什么气话不气话的分别?况且身为人臣,皇上的话便是金科玉律,怎能不当真?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那句话,皇上便可命人将你打入诏狱?”
“学生自然知道。”高拱不服气地说:“只是以学生愚见,皇上今日急招师相进宫参与朝会,询之以家国大事,又言辞恳切地慰留师相留任首辅,其心昭昭,其情殷殷。师相又何必苦苦请辞?”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数年之间,为师被皇上由六科廊正六品的吏科都给事中拔擢为内阁首辅,知遇之恩重逾泰山;嘉靖十年,为师在翰林院掌院学士任上,造当时的内阁首辅张孚敬构陷下狱,皇上又明察冤情,救为师于樊笼之中,可谓又再生之德。说起来,皇上与为师之间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谊。当此国难,为师确实不该挂冠而去……”夏言轻轻叹息一声:“事未经历不知难,若你日后坐上内阁首辅那张椅子,你就知道为师今日为何这样做了……”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若说师相请辞病休以及举荐严嵩父子出任要职等事都因昨晚皇上盛怒之下有这样的口谕,师相为全忠名,不愿违抗君父之命的话,皇上要师相举荐贤能之臣接替忠勇殉国的韩部堂掌刑部大印,师相为何却三缄其口,莫非真要听凭严嵩那等奸佞之臣把持朝政吗?”
“严嵩把持朝政?”夏言微微一笑:“内阁不是还有翟阁老和李阁老吗?”
“李阁老已被师相奏请皇上专管军务了,至于翟阁老……” 高拱负气地说:“莫说他还是个名不正言不顺,因师相病休停职后暂掌内阁事务的次辅,就算他当上了首辅,票拟大权还不是要落到严嵩手上?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却不曾想嘉靖二十一年迄今不过两年,朝局竟又转了回来!”
“皇上于开嘉靖新政之时曾说‘时移世异,变法亦宜’,如今事过境迁,换个人来掌朝政也未尝不可。”
高拱诧异地看看一脸醇和的夏言,怔怔地问道:“师相的意思是皇上要改弦更辙,废弛新政?”
平日里一向冷峻内向不苟言笑,在学生面前却总是温厚醇和的夏言此刻突然眉头一耸,语气凛然说道:“以你高拱高肃卿的睿智与学识,怎么有这样之想?想必是近来一直忙于你那营团军军务,少读书之过!为师告诉你,你是个读书人,中了进士又点过翰林,就大可不必舍本逐末,学俞大猷、戚继光那些武人做万里觅封侯的美梦。你要知道,我大明开国百七十年,便是那些当到了蓟辽总督这样顶尖武职的进士翰林,终归还是进不了文渊阁!”
对于夏言的话,高拱颇不以为然,但他知道恩师与官场士林中绝大多数人一样,因为职责所系才重视军务,其实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武人武事,因此就借这个机会来敲打他。但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便将话题又拉了回来:“师相淳淳教诲,学生铭刻在心。只是学生不明白,师相何以认为皇上有意要换人执掌朝政……”
“起初只死了一个陆树德,廷杖了赵鼎他们,皇上或许还能改弦更辙,船行旧路;可如今靖难也起了,叛乱也出了,死伤军民无数,皇上若是再做退让,怕真的是社稷难安了,所以为师认为皇上绝无废弛新政之意。但如今这个情形,还可谈得上什么新政不新政么?甚或为师以为,便是为了日后继续推行新政,皇上时下也必须得换个人来执掌朝政。”
“学生也知道皇上要师相停职养病,其实是在保护师相。” 见夏言颌首不语,高拱又说:“不过,在学生看来,吕芳吕公公掌着镇抚司、提刑司,又兼着京城警备之责,出了这等谋逆之事,第一个要担罪的便是他,皇上要呵护自己的大伴,自然不能怪罪于师相,这样的处置也在情理之中。其实让师相停职,却只削去了吕芳提督东厂之权,皇上已有偏袒之意,若非师相委屈求全自行请辞,朝野上下定要指责皇上处事不公。”
夏言感慨地说:“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我辈人臣既食君禄,自然要保全圣名。”
“公忠体国者,无过于师相也!”高拱顺手戴了一顶高帽子给夏言,又说:“但学生以为,师相毕竟只是暂时停职,迟早还是要回内阁执掌朝政,诠选六部九卿之事皇上既然征询师相的意见,师相也该当当仁不让才是。京师官场俗话说‘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门朝南开,堂官跟着首辅走。’官场痼疾如此,师相这么做,恐被一干精于窥测风向好见风使舵的小人会错了意,徒生事端……”
这才是最让高拱不满恩师夏言之事,也是他急于想从恩师嘴里得到答案之事。
明制,中央政府管理机构由九大衙门和九小衙门组成。九大衙门是吏礼户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通政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门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国子监、尚宝司和苑马寺;九大衙门和九小衙门的掌印者,被俗称为大九卿和小九卿。内阁首辅便是代表皇上,通过这十八个衙门来掌管朝政,因此任何首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顿这十八个衙门,物色调整堂官人选,自然也都是要换成自己的亲信,如此才能指挥部院司思如臂使指。如今京城刚遭大乱,十八衙门的堂官死了两个、参与谋逆的两个,余者皆伤,正是大换血安插亲信的大好机会,夏言却只按照皇上的意思举荐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对于其他的部堂长官诠选任用一事不置一词,皇上问到名下也只说“但凭内阁与吏部会商酌定,遴选贤能之士由皇上裁夺”分明是摆出了一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架势。因为刚刚许了他回府养病,皇上也不好强求于他,只好着内阁与吏部下去商议,拟定初步人选之后上呈御览。内阁如今眼见着成了严嵩当家,吏部尚书李文跟次辅翟銮一样,都是官场有名的“甘草”,平日的部务能推就推,总是让兼着侍郎的内阁学士徐阶去管,如今徐阶重伤病休,吏部便无人当家作主,到头来诠选调整十八衙门部堂长官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严嵩说了算,天知道他会塞进去多少私人,恩师回朝复任内阁首辅两年,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班底又要被人搅乱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恩师怎么就看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