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生：父母都是天生吃黑面包的穷命，而此人的生存意义便是干活，被风吹日晒，包括挨监工的鞭子。胸口的奴隶烙印已说明了一切。
就算肖恩的精神力再如何强大，他还是出现了短暂的思维空白。
这名奴隶的记忆已经影响了他，他表示同情，长吁短叹后，他想到了此行的目的。
税行官莱昂纳多派他们三人去傍水镇催租。
三年前，肖恩被莱昂纳多老头买下，取了新名字，撒儿，也许在那一刻，肖恩的生命就获得了新生吧。老头子对同样矮矮胖胖的肖恩甚是喜欢，如果不是法律限制，他几乎要收肖恩为义子了。
肖恩前面骑马的是老头子的助手，因为多隆多的发音，人们管他叫骚蹄子，他不太会骑马，方才那一跤摔得不轻，他已经不敢再坐上去了。
肖恩后面还有个人物，虽然奴隶的记忆告诉他，此人并不好看，可他还是好奇的瞧了后者一眼。这名五大三粗的汉子叫可奈儿，名字跟长相压根不符，肖恩看到可奈儿的一刹那，吓了一跳：脸像烧制失败的陶器，仅露出一只眼，头发又乱又密，能让山雀安家落户，腰粗得需要两人合抱，喜欢赤脚，皮肤是淡绿色，肖恩不禁怀疑它能像植物一样，进行光合作用。
可奈儿冲肖恩咧咧嘴，是友好的表示。
肖恩暗自庆幸，没有附身在这位丑王身上。
时值热月季节，太阳火辣，他们坐在一棵榉树下休息。
羊皮袋在三人中间传递着，里面是热乎乎的水。
“撒儿，你听说了吗？”多隆多嚷嚷着，“这些傍水镇的家伙们极难对付，每次纳税缴租都要拖泥带水，我看这次难说。”
“也难怪，”肖恩回答，“如果一直这么收下去，他们过不了三五年准破产。”
多隆多嘿嘿地笑起来，“他们如果见了可奈儿，说不定会哭爹喊妈的交税呢，可奈儿一巴掌就能拍掉他们的脑袋，再说，可奈儿这副行头，国王见了也会腿抽筋。”
“见你的鬼吧，”可奈儿瓮声瓮气的说。
“骚蹄子”多隆多得意地笑了。
肖恩想得更远了，沉重的税赋已经让农户们无力承受，许多人选择躲进深山，朝廷里下了文书，一旦抓到这些可恶的乱民，可以乱棒打死，也可以充公为奴。地方的税行官在当地人的眼里，已是恶魔的化身。
肖恩对莱昂纳多老头子的尽职尽责，并不赞同——如果这些居民闹起来，可以生吞活剥了他们。
而傍水镇的居民，即使大部分都是老实人，可也不敢保证此次能够顺利。
他们很快来到傍水镇，这座周围有六个村落的小镇。
木质的房屋中心，是一条石子路，它将整个镇子一分为二。在镇头，有几家店铺，路人可以从里面买到熟肉和水。
几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坐在荫凉处，享受余生，她们对路人不闻不问，很快，一个眼睛还算好的老人看到了多隆多，立刻说道：“天啊，那群狼来了，税官来了。”
声音很小，但肖恩还是听到了。他突然感觉有点难受。本来郁郁葱葱的乡间小镇给他一种震慑，是的，在喧嚣的城市里，他时刻盼望着有间乡间小屋，在那里投入自然女神的怀抱。可真正的村民们，他们生活得并不快乐。
消息传得很快，在他们还未到达镇长家里时，老镇长已经得知了此事。
他站在白灰刷过的木屋前，面露愠色。“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这群不速之客。
“你应当知道，”多隆多拴了马，“我们可是老相识了，去年这个时候，想想看。”
“啊哈，是我最亲爱的副税官大人哪，”老镇长朝地上吐了口水，仿佛吃到了只苍蝇，“是来收税的吧？”
“明知故问，”副税官双手负胸，“你是不是应该把他们请进屋里，边喝麦酒边谈。”
“酒有，但绝对不招待像你这样的贵宾，好吧，今年收多少？”这位“民意镇长”直奔主题，“如果你们仍像去年那样每户收三个金币的话，还不如让年轻人去死的好，想知道为什么没有看到壮小伙子吗？因为他们去打狼了，狼皮可以换点铜子，为什么在这农闲而又火辣的天气去呢？因为他们要还债，去年的税收让他们中的许多人至今胆战心惊！多说无益，税行官大人，您带来的什么好消息，老头子我真的期待呢。”
多隆多耸耸肩，“听着，不是今年，是今年明年一起收，一起收懂吗？加起来每户一索亚（五枚金币），就是这样，合算得很。”他忍不住哧哧直笑。
肖恩不禁暗骂多隆多，“这家伙总改不了这副臭脾气。”
老人的脸由黑转红，“先搁着，在你们来之前，我在做一件解气的事，跟我进屋吧。”
肖恩、多隆多和那位貌似兽人的可奈儿一起进了木屋。
湿气让肖恩的鼻子发痒，他看到镇长抓起一副画，放在他们面前。
“这是莱昂纳多老头，”肖恩心里说。
镇长待三人都看完了，把画摔在地上，并且踩了两脚，然后抛了出去。
不知何时，院子多了两个壮男，肖恩一眼瞧出他们是铁匠：围着皮裙，右臂明显比左边的粗一圈。那个脑袋像铁碓的男人接过画，扎在草把上，举起来吼了两声。
引来了众多围观者，他们像从土里一下子冒出来的，男人烧了草把，边烧边叫：“让该死的税行官见鬼去吧！”
人们跟着叫起来，有几个狠狠盯着肖恩他们。
“妈的，你们想干什么，”多隆多话没话完，一块半干的泥巴飞来，袭击了他的脸。
“狗日的，”多隆多朝袭击他的人挥拳打去，后者没有闪避，只是用木耙柄捣了一下多隆多的小腹。
多隆多尖叫一声，蹲在地上，脸露痛苦。
“想打架？”可奈儿要去支援，被肖恩使劲掐了一把。“别乱来，可奈儿，”肖恩轻声提醒他，“看我的。”
他转身就到了镇长跟前，提出了腰际的匕首，贴在镇长脖子上，“好吧，都别乱来，你们德高望众的首领在我手上。”
可奈儿抱了多隆多，趁机站在肖恩旁边。
肖恩突然又觉得难受了，刚才那个农民如此轻松的还手，让他怀疑这群人的真实身份，现在，这股难受的气息好像是从老镇长身上发出的。
“他们不是普通人，”肖恩心里自语道。
可他并没有马上放了镇长，镇长斜了眼，脸上根本没有害怕之色，也让肖恩觉得不可思议。
肖恩心平气和的告诉众人，他并不想这么做，因为他们只是来此执行任务，对同伴的失礼，他再三向众人道歉，并且重申税行官老头只是履行职责，迁怒在老头子身上是不明智的。他问那个铁匠：“如果您拿了人家的工钱，而不认真做事，是否会让良心不安呢？”
“多奇不会那么做，”铁匠嘟嚷着。
肖恩举起一根指头，说：“现在大家都恨重税赋，本人也不例外。”他将匕首重新插回鞘，撕开胸口给大家看，“瞧见了？是奴隶的烙印，我恨的是哥德朝廷里肥头大耳的执政大臣，低级官员是奉了他们的命令去压榨农民的。”
多隆多吃惊地朝肖恩眨眼。
肖恩不加理会，朝人群里一个小孩说：“过来，小朋友，你一定恨这个副税官刚才的无礼吧，来，揍他几拳，别客气。”他还拿起小孩的手打了多隆多几下。
有人笑出声来，肖恩知道，这次他们可以安全脱身了。
老镇长仍是临危不惧的表情，“小伙子，你很聪明，现在，趁我们怒气不重，走吧。”
肖恩朝老人躬了身，和两个同伴离开傍水镇。
多隆多走了一路，骂了一路。他问肖恩怎么净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肖恩解释说：“假如不这么做，我们三人能站着出来吗？想想看，他们就是专门想对付我们的，即使杀了我们，他们也一逃了之，躲进深山，做个洞穴人，可比现在快活得多呢。”
“一群狗屎。”多隆多不屑地说。
回到莱昂纳多那里，肖恩告诉老头子，一份税金都没有拿回来。
老头子“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老师，”肖恩说，“再过两天是教母的忌日，我刚才去镇子的时候买了刚摘的粉领花，还有些桔子和东部的甜苹果给您换口味。”
“你可真有心，撒儿，”税行官笑了笑，这可算是他最大的褒奖了。
热月一季的第十二日，人们发明了一种节日——圣恩节。
这天也是肖恩的教母忌日。
去年，莱昂纳多老头曾带他去过夫人的墓园，无意中提到夫人喜欢粉领花，肖恩记劳了，肖恩也知道，老头子已过六旬，清淡口味的水果已经让老头子品不出什么味道了，他给老头子的水果都是精挑细选，可以让老头子嚼得不必费力而又滋滋有味。
此次消费，几乎用光了他所有钱币。
这位老人的确值得肖恩去尊敬——老头已违法收留了他。
如果喜好能让秉公正直的人去违犯法典时，那这个人的一切该去重新度量。“撒儿”的记忆并没有告诉他，莱昂纳多老头子的另一面，而肖恩初见“教父，”便觉得非同寻常了。
这得归功于他的感知能力。
圣恩节，也值得他去感恩，他见识过天使，那么教义中的父神该是存在的。
天使诸神们，还有父神，他们默许奴隶苦工的存在吗？
肖恩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回想起这三年来，因为老头的照顾，自己从一个卑贱的奴隶到几乎为自由身，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老头子这三年来，还教他识字，教他处世之道，肖恩都学得不差
“撒儿，”老头子从水晶镜片里看着肖恩，“你在村民里说的话可出于真心。”
“八成是真话，老师，”肖恩说，“当然为了让这些不同寻常的村民们理解，我得添油加醋。”
“唔，说说看，哪些话是肺腑之言？”莱昂纳多老头问。
“朝廷大臣的良心让狗吃了，教廷的神职人员也腐败得跟魔鬼有一拼，老师，我真不明白，平民那么苦，为什么还加重税赋，如果大量的平民因为生存不保而造反，恐怕首当其冲的是低级官员。”
“没事的话，出去吧。”莱昂纳多打断肖恩的话。
“老师，三年来，您待我如亲子，我想跟随您姓，虽然之前您曾告诉我，改变姓氏是侮辱自己以及死去父母的表示，可我认为没有你，我早死在那次逃跑的路上了，我还给自己起了名字，肖恩·莱昂纳多·兰西尼。”兰西尼是最低贱姓氏之一。
老头子曾对肖恩说，没有低贱的姓氏，只有低贱的人格。
“好吧，你当我的教子，我很高兴，你这话也很让我欣慰。”老头子拿着平头墨水笔在草纸上点来点去。
“撒儿也很高兴。”肖恩说，“老师，我还想说，现在的平民情绪快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教廷的人们也只是为富贵人服务，您这么尽职尽责对您……”
“别说了，滚出去吧。”老头子摆了摆手。
从这天起，莱昂纳多正式成为肖恩的教父，在哥德西部的风俗是这样的：每个人除了自己的生父，还须有教父，他们认为单靠生父还不足让儿女成长，得到神明之佑。
肖恩显然没有为这句训斥生气，之前的老头对他可是客气的说话，现在已经把他当做自己人了。
肖恩走出老头子的书房，一身轻松，方才老头子身上的气息同样令他不快。他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还有那位镇长老人。
其实，如果肖恩懂得自己已有了感知能力，他就会知道，有这种气息的人隐藏着本人更深的秘密。肖恩由于支配了“撒儿”的肉体，他已经不能再吸取羽湖的能量，并且，他的精神力被禁锢在肉体中，虽然比常人强大得多，但他毫无办法。现在，他等于守着一座金矿，而缺少掘金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