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银赫一直坐在自己小屋的窗台上。仰着头,望着窗外冬夜的星空发呆。
银河像是从烟雾里喷出来的碎裂钻石,一直向北方的天空流淌过去。夜幕之上没有一丝阴云,而那轮腥红如血的巨大满月,几乎盛满了房间的整个窗柩。
它如同一颗猩红的眼球,从苍穹之上,俯视着那个坐在窗台上的自己。
银赫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天,他终于进入了梦乡。噩梦却随即侵入了他的梦境,他梦见了那轮血月,变成了卢西奥的一只眼球。而那条裹满星斗的璀璨银河,则成为了一条汹涌奔腾的血河,照着他的脑袋就流了下来。
一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狭窄的木窗射进屋子,爬上床头,银赫才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嘿,老哥,”弟弟也没敲门,径直闯进了他的房间,语气焦急地催促他,“父亲和那个牧师已经备好马,在外面等你半天了。”
银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面跑,连洗漱都直接省掉了。
这是一个无风的冬日清晨,阳光明亮却不灼人。空气凛冽干燥,带着原野里玉米秧腐烂的甜腻气味。
“我的小少爷,你可终于来了,”卢西奥的灰眸阴沉地紧盯着他,就像是猎人盯住即将动手剥皮的猎物。
银赫在父亲责怪的目光下,起身上马,一行人朝着不远处的教堂进发。
银赫回头看了一眼,失望地发现并没有马匹再跟上来。
“要是母亲或者银海也在就好了。”他叹了一口气心想。
父亲的领地荒凉而狭小,他们骑马穿过那些像是盒子般,紧紧挤在一起的破败房屋,然后又绕过一条两岸长满光秃柳树的冰冻河流,终于看见了那座掩映在铁树林后面的教堂。
这座教堂虽然年久失修、破败凋敝,但却经历过数百年的风吹雨打。经过大门的时候,银赫抬起头,看着头顶那些庄严耸立的神像。他们的身躯,早已在岁月的打磨下变得光滑无比,空洞死寂的眼神,注视着远处的荒原。
阳光骤然消失,银赫跟在父亲后面,走进了教堂的院子里。
卢西奥翻身下马,从红袍中掏出了一个绘满彩色纹饰的银壶。
“跪下!”他用不容抗拒的口吻命令道。
银赫走到已经枯干的白色喷泉水池旁,跪了下来。
一股温热却粘稠的液体,从他的头发一直流到了嘴里。
而在下一瞬间,他的心猛地绞痛起来。
昨夜的噩梦重现,圣洁无暇的透明圣水,从他的身体上流淌下来,在他的四周汇成了血红的细小溪流。
“恶魔!”卢西奥的吼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一把揪住银赫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不是!”银赫奋力挣扎,想要挣脱牧师的双手。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父亲和弟弟,可是他们两个也震惊的目瞪口呆,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动。
“拜恩老哥,你儿子的皮,现在可就要归我咯!”卢西奥说着,就要动手。
“如果你敢动他,我就把你埋进荒原里的矿井。我用自己这把老骨头的荣誉发誓,我说到做到。”拜恩拦住想要上前的银胜,语气平静的说道。
卢西奥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开口冷笑起来。
“大人你这么做,恐怕教皇大人会不开心呦!”他的手抚摸过银赫的脖子,那种感觉,让银赫觉得仿佛是毒蛇在自己的脖颈上缓慢爬行。
“我追随马其顿国王在龙脊山参加战争的时候,教皇还不知道在哪里讨饭呢!你少拿那个老家伙吓唬我。”父亲的语气冷酷而镇定,这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头,毫不示弱的回敬道。
一阵马蹄声从教堂的外面响起,如同是夏日暴雨来临之前天际的闷雷。伴随着匆忙而慌乱的脚步声,一个干瘦的年轻人带着士兵走进了教堂。
银赫紧绷的神经,在刹那间就放松了下来。那个不苟言笑,有些秃顶的男子,正是他的哥哥、家族以后的继承者——银海。
“你们这是要忤逆教廷吗?”卢西奥的手指深陷在银赫的脖子里,掐的他呼吸越来越困难。
“不,大人,请原谅我的冒犯,我想此事不可妄下断言。”银海低头看了一眼被染成红色的泥土,开口说道。
卢西奥这才慢慢地,松开自己紧扼在银赫脖子上的手指。
银赫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然后,走到了家人的队伍里。
“好啊,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他?”卢西奥面对父子四人以及身后的众多卫兵,仍然不甘示弱。
“就凭圣水变成了红色,你就能认定我是恶魔?说不定是你从中做的手脚。”银赫对着卢西奥大声吼道。
“那你就脱掉自己的上衣,让我们来瞧瞧,在你的后背上面有什么?”卢西奥不慌不忙地说道。
银赫马上褪去上衣,露出了自己结实的半身。
而此时阴云忽然翻卷而来,遮蔽了头顶原本澄澈湛蓝的苍穹。
在他的身后,有一只几乎布满了他整张后背的黑色山羊。山羊的两只犄角被毒蛇环绕,蛇首在图腾的正中央纠缠在一起,然后盘绕镶嵌在一顶布满尖刺的冠冕之上。
银胜飞一般地冲过来,试图帮哥哥把那个图腾擦掉。可不管他怎么用力,那只黑山羊就如同本来就生长在银赫的皮肤上,怎么都不肯消失。
“这回你们还怎么狡辩?”卢西奥狠毒的眼神,扫过众人说道,“你是想要接受蛇刑,还是被我剥皮,或者,”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也可以遵循你们古老的传统,把你绑在七月铜柱之上。”
低沉的议论声,像是被惊动的水面波纹,从人群中间扩散开来。
银赫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钻进了一窝马蜂,巨大的轰鸣声让他头疼欲裂。尽管他看不见,自己后背到底有什么鬼东西,但他还是隐约觉得,灾祸已经降临在他的头上。
“我要让我的儿子,接受诸神的审判。”拜恩打破了人群的议论声,高声喊道,“我要让他走过忏悔矿坑。”
议论声再次爆发,人们都交头接耳、面露惧意。
银赫听到老爹的话,只觉得冷风贯穿了自己的胸膛,冰冷的寒意顺着脚掌,一直渗透到自己的脑袋里。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从忏悔矿坑里走出来。
“好啊,好极了!”牧师像是抢到了糖果的孩童,欢快地拍了几下手。
众人再次上马,朝着黑公爵统治的矿坑出发。
阴云在昏暗的天空翻滚不止,冷风吹起,树梢在烈风中发出凄厉的呼啸。
卢西奥,像是一道夜色中的暗影,紧紧地骑行在银赫的身侧。舔着舌头,面带冷笑的盯着他。
银赫被他看得浑身发抖,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一会儿他要孤身一人,穿过那口废弃的矿井。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母亲莱安娜曾经同自己讲过,那个古老恐怖的矿井,是在巫师之祸时期,用来审判男巫的场所。战争在那个时候进入了僵持阶段,而不知为何,在这个靠近国境最北方的荒地,居然出现了本应在巫师塔参加战争的男巫。
为了审判被怀疑的男人是不是男巫,黑色荒原的上一任领主,打开了被封印的忏悔矿坑。只有活着走出那个深埋大地之下的阴森恐怖之地,才能证明自己不是恶魔的化身。
煤灰呛人的味道,打破了银赫的思绪。那些正靠在矿井入口休憩的矿工,都面露错愕的盯着他们的队伍。可是当他们的目光,瞧见坐在马背上的红袍男人,都逃命似的,钻回了矿井里去挖煤。
队伍在一个漆黑幽深、冒着寒气的洞口停下,银赫知道,面前的这个深渊巨口,就是决定他生死的忏悔矿井了。
“哥,我在出口等着你!”银胜故作轻松的说道,可是却悄悄转过头,擦掉已经掉下来的眼泪。
“银赫,你一定要万分小心,这个给你。”哥哥拔出自己的佩剑,递给了银赫。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孩子?”拜恩叹了口气,问道。
银赫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父亲已经不是那个曾经英姿勃发、浴血疆场的战士,已然变成了一个衰老沧桑的迟暮老人。
“替我告诉我母亲,说我爱他。”银赫的眼窝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
“你瞧,这就是有家人的坏处,”卢西奥冰冷无情的说道,“少婆婆妈妈了,赶紧给我滚进去,否则就按我的方式来。”
银赫对着自己的家人点了个头,然后转身,朝着那个雾气翻涌的矿口走了过去。光线迅速地衰弱下来,他刚进入那个森冷死寂如同坟墓的矿井,就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是他已别无退路,手里紧紧攥着剑柄,他朝着矿井的深处走了进去。
浓雾随着光线的衰弱消失了,而且银赫惊讶地发现,矿井粗糙不平的石壁上,居然散发着微弱的白色光芒,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越往里走,他的心就蹦跳的愈加剧烈。当他转过一个弯道时,一具干枯的森白骷髅出现在他的脚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安慰自己死人没什么可怕的,然后继续往前走。
越来越多的骨架,还有零星出现的蝙蝠、蛇类的尸体,出现在那条幽深、阴冷的通道里,银赫就那么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里面却惊恐万分地猜度着,到底有什么野兽沉睡在前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