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山,孟听带着弟子们将凄凄白绫归于一处,摇曳了四十九天的惆怅,终成火焰一团。
九龙殿外,每个人都披着孝衣,有少数人心中不屑,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像模像样,毕竟死者为大的老话没人敢去随意违背。
青衫、道袍、布袄,三人坐在大殿外的石阶上,看着远处火堆不以为意,方之鉴觉得这些山门的规矩就是麻烦,若是放在十八连环坞中,也就刨个小土堆,埋了便算完事儿。若是感情好,那也不会吝啬,流上几钱眼泪一夜风吹,待朝阳升起,便离开坟前,继续忙活那些活人该做的事情,这才叫理所应当。
李溪扬言道:“陈玉知,我们何时下山?总觉得除了桑稚、叶绾绾外,别人都不太待见咱们……”
陈玉知也觉得浑身不舒服,就说那孟听吧,当日带着弟子率先围杀自己,一点没有留情的意思,那自己顺水推舟还上两剑还有错了?难道要站在原地任人宰割才算个善人?而沈括乃是咎由自取,恶事做尽总会有报应,曾黎叔让他偿命也不为过……只是如今那些食古不化的山门弟子,似乎把所有屎盆子都扣到了自己和小杂毛头上,这可有些不讲理了,无论是句容出手相助,还是老君阁抢亲,几人都可谓是不遗余力,不求回报,今朝却遭人白眼相向,孟听更是眸现杀意,一副吃人模样儿,令人厌恶不已。
不过如此也好,救人之事全凭本心,只要自己觉得有所收获,就算两手空空又如何。
青衫笑道:“小杂毛,就当是磨练磨练心志,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再过几日确认此处安宁后,我们便下山去,如何?”
李溪扬撇了撇嘴,他心中也与青衫想法一致,只是嘴上抱怨一下而已,可听他这么一说,就显得自己小气了,这怎么能行?他言道:“不着急,要是你放不下圣女和叶绾绾,在此处定居也没问题,反正你红颜知己多的数不清,再添几个也无伤大雅。”
方之鉴插上一句,“陈玉知,不得不说,虽然我有四个媳妇儿,但在红颜知己这方面,我甘拜下风!”
青衫无奈,怎么好端端说着话,突然都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仔细想想自己也没说错什么,但嘴上费些唾沫不比真刀真枪,伤不了体魄,他怎会认输,当即言道:“小杂毛,当日你说想去逛窑子,莫不是急不可耐了?如此怎对得起为你挡下一矛的朱姑娘!”
李溪扬立起了身子,瞪了青衫一眼,本欲与之争辩一番,却长叹了一口气,继而坐回了原地,双眸失神,言道:“为何世上苦难如此之多,为何江湖尔虞如此之诈,苦难人往往难以善终,做恶人却可高枕无忧,世道如此,何来安宁……”
陈玉知有意提及朱辞镜,乃是想看看小杂毛的反应,若是他方才与自己辩驳一番,那应该算是释怀了。只是凭自己对小杂毛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如此容易翻篇,一试之下果不其然,但好在这家伙不钻牛角尖,心里有什么疑惑都会说出来,如此便可。
“小杂毛,你站在高处俯览山河,所见低洼与泥潭便是苦难,尔虞我诈的不是江湖,乃是人心。此生苦难若能解脱,来世福缘尚可齐天,善终一说若只以一生为尺,说起来终归太短了些……而我们浪迹江湖,不单是为了炼心炼道,更要让那些似朱合之辈辗转难安!”
李溪扬咧嘴一笑,打趣道:“小师傅,您这道行一天比一天高,若是闲来无事去找座名山开宗立教,估计香火一定鼎盛,且不说别的,女香客绝对少不了!”
方之鉴贼兮兮地笑了起来,谁也不知他为何乐得如此开怀。大殿外火势渐渐散尽,孟听走过石阶横眉冷对,轻哼一声后离去,方之鉴言道:“你们俩脾气也太好了,若是让我遇上这种家伙儿,赏他几刀总是要的!”
叶绾绾走到石阶下,问道:“方大哥,你要赏谁几刀啊?”
小魔头一脸讪笑,言道:“没有没有,我们正说笑呢……”
青衫与道袍相视一笑,他们发现方之鉴这家伙有个弱点,那便是对女子狠不起来,叶绾绾这般古灵精怪,且带着三分娇蛮,对付起布袄得心应手,一物降一物的老话真是所言非虚。桑稚在曾婆婆的帮助下,控制住了九龙山的局面,已是名义上的山门尊主,此时她缓步走来,将众人迎进了大殿内。女子并未坐上红毡高台,而是一同邻肩而坐,这份出生入死的情谊,她永远不会忘记。
陈玉知打趣道:“桑稚,这一宗之主的滋味如何?”
她莞尔一笑,摇摇头,伸出玉手,大拇指与食指微微分开,言道:“有这么一点高兴吧……不过桑稚志不在此,若日后有合适人选,自会退位让贤。钻研机关鬼斧之道,才是我心向往。”
叶绾绾有些不舍,这些天的经历,危险中伴着精彩,胜过了往日枯燥太多,一下子归于平淡,小丫头还有些不习惯,她攥着手指言道:“师姐,人家也想去闯荡江湖……”
“胡闹,你这丫头忍心
留我一人在山门?”
叶绾绾摇了摇头,叹道:“那自然是不忍心的,哎……”
众人大笑,小丫头尚且年幼,来日必能替桑稚分担一些责任,圣女立起身子,言道:“陈玉知,下山后帮我一个忙,可好?”
“我们之间还需要客气嘛?但说无妨。”
桑稚从怀中取出了几张符箓与几颗陷山雷,言道:“麻烦诸位帮我将悬山升降梯炸毁,九龙山避世不出,如此便可韬光养晦,省去许多麻烦之事。”
青衫点了点头,疑惑道:“九龙山无人深耕细做,若真要避世,你这圣女岂不是得带头插秧了?”
桑稚颔首一笑,又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锦匣,言道:“你忘了有机关鸟的存在?避世只是为了自保,机关鸟腹中空间极大,出去囤积些物资归山不成问题……对了,这颗避风珠是从沈括房中缴获的,并不是九龙山之物,不知其从何处所得,就当是报答你抢亲的谢礼了!”
陈玉知也不客气,伸手便接过了小锦匣,继而塞入怀中,只是那“抢亲”二字说得有些奇怪,叫人想入非非,他打趣道:“你莫不是在怪我坏了你成亲的好事吧?这机关鸟可是个宝贝,桑稚……若以后你也能打造出这等鬼斧神工,送我一尊可好?”
几人已有过命交情,熟络不已,桑稚一拳锤在了青衫胸前,无奈道:“你这家伙,平日里总是没个正形!那叫小叶子的黄杉姑娘可御剑揽月,你还要机关鸟作甚?”
说起叶湘南,陈玉知一阵无言,他没有把情绪流露出来,笑道:“有些风花雪月御剑总是施展不开,机关鸟却可以……”
两个女子有些纳闷,并不明白青衫的言下之意,而小杂毛与方之鉴却是听懂了,但都装出糊涂不去点破,毕竟这话里还是有着几分调侃之意。
日落西山,陈玉知坐在房檐顶上,瞧着手中避风珠,时而叹气,时而摇头。小泥鳅盘在肩头不动,似是在打盹一般。
陈玉知记得这颗避风珠,乃是某一年氏族进贡的宝物,传闻佩戴可避狂风沙暴,不知真伪,只是一直收藏于皇族宝库中……而今日它出现在九龙山,只有一种可能,陈玉知心思缜密,将前因后果相连,便猜出了大概,此前沈括想夺灵旗是真,想杀自己也是真,这些定然都是陈景行在背后推波助澜,而老君阁的逼婚亦是如此,那儒生最先出现在句容,目标是九龙山,想来应是觊觎此处的机关之术……
青衫无奈,想不到远走江湖仍是逃不开命运枷锁,那家伙已获封地,却仍不满足,真不知晓这江山有什么魅力,反正自己对此不感兴趣,整天呆在皇城,与笼中的金丝雀有何区别?一声长叹,李溪扬不知何时也上了屋檐。
“陈玉知,之后有何打算?”
他将避风珠收进小锦匣,转了转眼珠,笑道:“陪你逛一趟窑子如何?”
小杂毛脸颊有些红润,不知是不是夕阳映衬所致,他笑得眉眼都挤到了一块儿,重重点了点头,言道:“在句容瞧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与你有缘!”
“小杂毛,你怎么这般市侩了,一听到逛窑子便说出这般肉麻的话语,去去去,别打扰小爷清净。”
道袍上前,一人坐,一人立,一蛇打盹。李溪扬安慰道:“怎么说我也是个修道之人,旁观者清,你那些小心思、小哀怨,我瞧得通透,静可化躁、和可化凶、善可治恶、慈可求吉,你包罗万象,如孤夜明灯,萤火飞蛾自然会前赴后继,想那么多作甚?若有良策可解,想了也就想了,苦费心神且无益,岂不是浪费了思绪……没想到你这般洒脱之人,也会愁容满面,倒是让我有些意外,哎,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李溪扬跃下了屋檐,青衫怔了怔,莞尔一笑。如今时势动荡,首要目标是提升境界修为,如此才能寻得伊人,接下来得去江东一趟,他有许多问题想找陶天明问清楚,自己九品的枷锁该如何打破,而那西凤酒又为何会有如此神效,竟能让自己在短时间内突破到通幽境。
又过几日,冬雨飒飒,桑稚与叶绾绾撑着油伞送青衫一行下山,临别时,叶绾绾希望能有重逢之日,桑稚言道:“陈玉知,来日定送你一尊机关鸟!”
伴随着轰隆炸响,悬山升降梯七零八落,坠于山野之间,这浩大工程炸了实在可惜,多少人力物力毁于一旦,而历史长流便是如此,缝了又拆,拆了又缝,缝缝补补便是百年光景,周而复始,从未改变。
方之鉴回了十八连环坞,家中有四位美娇娘作伴,他可不想去逛窑子,而青衫欲前往江东,而他却想去一趟西凉,瞻仰甲子刀客的遗迹,故而在山脚下分道扬镳,小魔头火急火燎,只是说了句有麻烦就到十八连环坞找他的话语,便匆匆离去。
小泥鳅兴许是在盘龙玉中呆久了,这几日要么盘踞在青衫肩头,要么去找小杂毛比试谁不眨眼的时间久,乐在其中。
江东又称江左,乃是九江与建业一段朝东北的统称,江东文化繁荣、经济富庶,会稽、丹阳、豫章、庐陵、庐江、五郡中以苏城水乡最为突出,兴许是气候湿润,此地的小娘子最是细皮嫩肉,如花苞娇艳欲滴,含羞中还带着些许典雅,乃是比肩扬州之地,文人雅士最喜登舟夜游苏城,再邀上几位红颜知己,瞧一瞧人家尽枕河的美景,甚是风流惬意。
青衫与道袍一路朝东,登上了小舟,穿过了芦苇荡,终是泛入了苏城之内,船夫是个老大爷,已显老态龙钟之色,使上半炷香的劲儿,便要缓上一缓,陈玉知索性接过了船杆,不断在河中搅起层层浪花,翻涌间推进如梭,小舟疾驰于水面,快过了那些有三四人一同撑杆的大船,老大爷扶了扶斗笠,笑道:“还是年轻好,老头我当年也是把好手,端午日伏龙舟从未输过,只是岁月催人老,一转眼连这小舟都撑不动了,若不是闲在家中无所事事,也不会想着出来透透气……”
陈玉知一边搅着长杆,一边问道:“大爷,您没个老来伴在身旁共度晚年吗?”
船夫笑了起来,笑意中有些得意,脸上却是无奈,言道:“还不是嫌那老婆子太唠叨了,这才出来避避风头,你们还年轻,不懂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年轻时觉得情比天高,可以付出一切去相爱相知,可是等时间久了却会发现,你所珍惜的爱情不知在何时,偷偷变成了相敬如宾的亲情,那才最叫人唏嘘……哎,泛舟也好、生活也罢,老头我就是希望可以不忘初心,岁岁年年催人老,虽如山岳般不可撼动,但脊梁可不能被压弯喽,我这出来一趟,便会想念自家老婆子,如此便好。”
苏城不负典雅之名,划船老大爷随口一言,便让青衫与道袍颇有感触,老大爷问道:“年轻人,这里就算是苏城内了,不知你们要去何处?”
小杂毛不好意思开口,陈玉知大喊道:“老大爷,不知青楼怎么走!”
船夫愣了许久,笑着接过了长杆,言道:“呵呵呵,老头子是年纪大喽,要不然也陪你们走上一趟!”
苏城青楼遍布,记得陆小音曾经说过,当年建业一战举国男儿死伤过半,那些没了依靠的女子只得沦为娼妓,久而久之渐渐成了气候,水乡也成了个烟花之地。老大爷介绍,这城中的潇湘楼最是有名,虽无花魁,但清倌、红倌都有几分姿色,若是运气好还能遇见梳辫倌人,只需花上些许钱银,便可“梳拢”一女。
两人踏上了沿河石阶,小杂毛袍中小腿有些颤抖,陈玉知瞧出了端倪,言道:“不要慌张,谁都有第一次,放松一些,好好感悟一番!”
苏城小道邻水延伸,青石、碎石、灰石板比比皆是,妇人蹲于河边石阶淘米洗菜,万家炊烟袅袅,颇有些宁静祥和的味道,两人踏入了潇湘小巷,两边人满为患,拥挤异常,陈玉知对周围那些男子再熟悉不过,巷子内拥挤,若有老鸨和小娘子经过,这些人便会故作拥挤,上前揩油一番,使劲朝前顶去,潇湘楼中那个姑娘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莫名其妙被人揩油,心中总会有些不悦。
一袭道袍入青楼,也算是小小奇观,老鸨当年也算个花魁,靠着人脉与诸多手段使得潇湘楼水涨船高,见青衫气宇轩昂,一阵香风迎了上去,风韵犹胜伶人清倌的老鸨领口露出大片春光,挽着陈玉知手臂,笑道:“这位俊俏公子,可是第一次来小楼寻欢呀?”
小杂毛如木头人一般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等香艳场景,陈玉知顺手搂住了老鸨依旧纤细弹性的柳腰,平淡道:“今日领兄弟来见识见识,可莫要让小爷失了脸面!”
潇湘楼中的常客都知道,这半老徐娘喜欢吃嫩草,若是玩儿得尽兴,倒贴钱银都不成问题,见老鸨将两个小哥迎上了楼中厢房,小娘子们有些嫉妒,这么英俊的少年郎她们从未见过,如此便宜了老鸨,实在可惜。
厢房之中,老鸨坐在青衫腿上,姿势十分不雅,小杂毛瞧得直摇头,她在陈玉知耳畔吹着香风,言道:“公子,可想试试奴家的十八般武艺……”
陈玉知本想推开这烦人老鸨,但为了让小杂毛折服,索性一把将徐娘抱上了桌,而后轻捏她的下巴,笑道:“不急不急,先帮我安顿好兄弟,如何?”
老鸨款款而笑,装出了一副羞涩之意,拙劣演技有些不堪,她向青衫抛了个眉眼,缓缓走出了厢房。
小杂毛松了口气,叹道:“陈玉知,这地方有些恐怖,要不我们撤吧……”
陈玉知敛去了笑意,怔了怔神色,说道:“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今日你可不能临阵脱逃,说了要红尘炼心,怎能出尔反尔?”
小巷外人马开路,那些蹲着等待揩油的男子纷纷避让,有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步入楼中,侍从堵住了大门,只许出不许进,颇为豪横。老鸨见状迎了上去,她并不认识这位大爷,只是观其言行,便知是个大人物。那锦衣华服的男子也没有多言,直直朝着老鸨半露的领口中,塞入一叠银票,笑道:“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