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阳城,醉仙居与怜香阁的生意惨淡了不少,江湖中人对此处已是敬而远之,国子监初建时人丁不旺,但其下铁牢中,却是人满为患。鬼仙在广陵郡之举,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侠以武犯禁,庙堂之上自然不愿意瞧见江湖独大的场面。
这一来二去,盘阳城中的江湖人士便遭了殃,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国子监亦是如此,若不能在短时间内造势,作为监院的王阳明也无法向晋王交代。
那一日国子监借了皇城禁卫,七律领军横竖横,清剿盘阳江湖之士,仅半日光景,就将城中翻了个底朝天,哪还有什么江湖之人,统统都进了铁牢。鸡飞狗跳的一日后,整个江湖都知晓了庙堂要肃新风的决心。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之人,喝杯小酒被抓还算幸运,有些攒了许久钱银的游侠,好不容易抬头挺胸去怜香阁里充一回大爷,还未能与心仪的姑娘风花雪月,便遭了国子监毒手。
有几位朝中从三品官员的公子,整天穿着青衫招摇过市,模仿着九公子,也自称是个江湖游侠,运气着实是差了些,在洗剑池旁遇到了亲自带队的王监院,饶是如何自报家门与求饶都是无用,有些百姓恰巧瞧见了这一幕……
“院长,王院长,我们阳明学府下三堂的学生,您不记得了吗?”
这不说还好,提到阳明学府,老院长一肚子怒气,恨这群小子学不至用,不仿书斋求学风,偏偏要穿上青衫做个游侠儿,老者岂会瞧不出他们在模仿陈玉知,可那青衫黑剑寻常人怎能模仿的来?老院长嫉恶如仇,打心眼里佩服之人少之又少,陈玉知能算一个,还是拔尖的那种。
行军打仗一马当先,视为忠义。
危难关头挺身而出,视为仁德。
如此经国之栋梁,却成了庙堂权谋的牺牲品,王阳明亦是可惜万分。老者与李延山是旧识,知晓他那臭脾气与茅坑里的顽石一般,若不是想替青衫讨回公道,只怕这辈子都不一定会回盘阳。
几个臭小子不学无术,一心想成为第二个青衫,老院长懒得去数落他们,浪费口水,全当江湖中人抓回了铁牢,还格外开恩,赏了一人十五大板,尽了院长义务。
数日后,盘阳成了江湖游侠的禁地,叫人谈之而色变。王监院见头把火烧得如火如荼,便派遣阳明七律入江湖,一人梳理一州地方势力,若半数臣服于庙堂,便能消除晋王的顾虑。
而在这节骨眼,徐州伏牛山又发生了大事,继广陵后又一支地方守军遭遇屠戮,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晋王勃然大怒,不但请出了龙虎山的老神仙,更通过群臣进谏招揽了许多能人异士,欲将整座江湖踩在脚底。
而琴卉最是惊讶,她隐隐觉得此事与陈玉知有关,却没有与任何人谈及。自己只负责扬州而已,此事发生在徐州,全然与自己无关,而她也没有见过陈玉知,只是认识了陈小九而已。
国子监建于盘阳东郊刑场之上,此处地势平坦且空旷,就算再扩建十次,也不成问题。其下铁牢更是颇具规模,能容下千人而不显拥挤。
太康十二年,国子监设立观星楼、气运监两处机构,直属晋王统辖,与王监院率领的七律三足鼎立,明面上一片祥和,暗中却都想执掌这日后有望左右江湖的国子监。
观星楼高耸入云,里外皆以黑石所砌,外界看来,此楼如一座黑塔,故而以黑石塔流传于坊间。龙虎山张昏年坐镇其上,以大六壬与紫薇斗数之法预测皇室凶吉。
老道士乃是当代张天师的师兄,按辈分而言,列于江湖穹顶,若不是锁龙井与三五斩邪剑的变故,他绝然不会轻易出山,故而在这国子监内,王监院也得敬他三分,更别提七律这些小辈了。
对于常人而言,气运监则更是神秘,里三层外三层,禁卫日夜坚守,却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阵法中有一座九龙聚藏,青铜灼炼而成,晋朝气运盘踞其上,便于术士观测。而大鸿庐中走出的儒生包驮驮,更是妄图将江湖气运与之相融,完成前无古人的壮举。
观星楼之上,张昏年立于人前,国子监核心首次齐聚,无茶无酒甚是单调,老道士观星不语,术士们则打量起了这座黑石塔,说起这黑石,放眼整个中原都是稀有物件,也不知何人用了通天手段,竟能单凭黑石铸成一塔,晋朝底蕴之强,让这几个大鸿庐之人叹为观止,
想想前些天还在为温饱流离奔波,如今已是位高权重,言语间便可定夺许多江湖人士的性命,“权利”二字,大鸿庐之人皆看淡不齿,颇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但这些儒生术士平日里也常挂于嘴边,一心只求圣贤道,权谋富贵皆浮云,而真正将权利握在手中后,天下有几人敢言可以视若浮云?
塔顶黑石柱二十有八,柱前四面石墙高过了柱子,兴许是被云雾所遮掩,叫人望不到顶。四面墙上刻有四象之纹,二十八根黑石柱则挂着对应星宿的画卷,术士精通气运之道,对天上星斗亦是熟悉得很,明白其中隐晦,这观星之术有许多,龙虎山的大六壬与紫微斗数可称其间翘楚,但无论什么法门,皆以星斗与四象为推演基础,而每一象都对应七大星宿,这便是石柱与石墙所隐藏的含义。
张昏年伸出右手掐算了许久,言道:“对于徐州守军被屠一事,诸位有何看法?”
王监院对着手捧棋罐之人点了点头,示意七律之一的棋律不必隐瞒,这男子前些日子在徐州各地晃悠,但这一方贫瘠之州确实没什么宗门,唯独一处老君阁还有些底蕴,只是这山门早已依附庙堂,听闻还是太师一脉,故而棋律乐得清闲,索性走遍了大街小巷,不断与人对弈棋局,最后实在找不到对手,更是在街边摆起了残局摊子,乐在其中。
齐一手怔了怔神色,言道:“禀道长,我在闻讯赶到伏牛山脉时,已见血流成河,后经过一番打探,听闻乃是刺史司徒谋突然召集了守军,不知所谓何事……那些地处偏远的小队,没能赶上大战,因此逃过一劫。伏牛山上有处老君阁,也算有些底蕴,乃是太师一脉在江湖中的势力,不知遭遇了何种变故,阁主惨死林中,阁楼被烬燃,如今已是人去楼空,一片狼藉!我瞧过那些尸首,有一小部分陨于雷法,剩下的皆是一剑毙命,那残留的剑意……我不知怎么形容,锋利到刺人眼眸。”
“能否推测出是何人所为?”
齐一手摇了摇头,言道:“尚且不知。”
老道士没有继续询问齐律,而是对着一脸淡然的琴律言道:“我推演的卦象乃是凶主东南,青龙入亢角,而这亢角之地当属两州交界,你在扬州可有发现?”
背着筝琴的女子心中一惊,想不到老道士这般高明,仅观星推演,便能揣摩一些端倪,女子言道:“并无发现,归来前我在十八连环坞,还与那舵主方之乾大战了一场,败于他手后便返回了盘阳,别的一概不知。”
方之乾是谁,天下第十一!妥妥的江湖高手巅峰,想不到琴卉竟敢去十八连环坞找茬,当真是女中豪杰,王监院瞧着一脸淡然的丫头,言道:“小琴,以后注意分寸,这些老一辈的高手都有两把刷子,你还年轻,莫要操之过急。”
张昏年已过百岁高龄,人老成精,他眯着眼问道:“亢角两卦交错,分明在暗示其中交集,你确定没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琴律大可说出遇见青衫黑剑之事,只是当日瞧他说得决绝,摆明了不想卷入庙堂权谋之争,想起那日海边一幕,弦伴剑舞满江红,一赋尽退十重浪,如此青衫若被庙堂束缚,实在可惜,更何况她清楚北莽战事原委,若他此时回朝,必然危难重重,与其如此,倒不如当个闲云野鹤,岂不潇洒惬意?
琴卉决心替青衫隐瞒,仍旧面无波澜,直视老道士言道:“没有,若道长不信,小女子也无可奈何。”
王阳明有些不悦,若非张昏年辈分与年龄都高于自己,只怕早就恶语相向了。老道士暗自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与小丫头纠缠,胸有成竹,冷笑道:“当朝有九颗命星,其中八颗黯淡,掩藏祸乱。而有一颗却熠熠生辉,但其位处七杀,若仍是高悬于空,中原这尸山叠血海的局面,难以扭转……”
包驮驮一身穷书生打扮,儒冠褶皱不堪,方才默默聆听,此时讲到了星宿之说,方才言道:“道长与我所窥天机一般无二,这九颗命星应属晋王九子,只是我听闻九皇子早已丧生北莽,为何仍高悬于空?”
张昏年没有言明此事,在场之人心中都有了明悟,王阳明最是激动,他可不信老道士说得无稽之谈,什么尸山血海的局面,什么位处七杀,若不是那小子保家卫国,漠北与胡人大举来犯,那才叫尸山血海,老院长连夜入宫,欲寻晋王言明此事。
御书房内,王越、顾蠡、具恒、王前羽齐聚一堂,这些
人皆是晋王心腹,老宦官为众人沏茶,还去添了些灯油,燃上熏香后才回到了晋王身后,一副谦卑恭敬的神色,与传闻里一人屠一城的形象大不相同。
书房内精简,木是黄花梨,砖是官窑金砖,别无其余碍眼之物,连绿植都不见一盆,晋王翻着手中奏折,问道:“王阳明,什么事竟能让你如此着急?”
王监院思索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叙述,又琢磨了许久,言道:“陛下,九皇子可能还尚在人间……”
奏折坠于台面,晋王折了手中竹笔,立起身子,言道:“你说什么?”
王前羽最是激动,他当日护送陈玉知入凉,一路跌宕起伏,从最初视他如纨绔,到最后肝胆相照,自打听闻陈玉知的死讯后,他便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晋王宣他回盘阳那会儿,就该五花大绑将那小子擒回盘阳,总比死在北莽强。
“陛下,张昏年观星象推演……”
王监院话音未落,老宦官一道残影闪至晋王书桌前,捻出了几支绣花针,剑圣直视门外,一动不动。
御书房大门无风自开,却又显得柔和,未曾发出撞击声,张昏年步入书房内,直挺脊背,言道:“陛下,老道不请自来,还望莫怪。”
瞧是这位刚入盘阳的老神仙前来,曹宣兵便将绣花针收了起来,晋王此时急切,摆手言道:“无碍,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对于老道士的境界,王越颇有感触,方才有一瞬间势如潮水,却仅仅只针对自己与曹宣兵两人,而能将势运用到如此火候,单论境界恐怕要比张天师还强上几分。
张昏年知无不言,正色道:“陛下,当朝九颗命星高悬于空,虽有明暗之分,却可证皆尚在人间。”
“那小九在何处?快去将他接回朝中!”
老道士说罢,书房众人面带笑意,他们对陈玉知寄予厚望,听闻其死而复生,皆是喜出望外。
张昏年摇了摇头,森然道:“陛下绝不可再让他归于庙堂……而是应该让这颗命星消失!”
此话一出,除了晋王与曹宣兵外,众人皆怒视张昏年,若不是此时身在御书房,断然要去找一找他的晦气。而最是无情帝王家,比起一条性命,万里江山与黎明百姓才是重中之重……晋王直视老道士,话里带着三分怒意,“张昏年,别卖关子,把话说清楚!”
“陛下,当朝气运与九颗命星紧紧相连,从前气运遮蔽命星,叫人难以揣测其上隐晦,而此时庙堂气运已归九龙聚藏,方才老道以大六壬之法观星,推演出八颗命星隐匿祸端,最后一颗更是暗藏七杀,若不将之抹去,中原将血流成河!而剩余八颗命星也不得留于盘阳,如若不然,晋朝必破!”
这话说得言简意赅,寻常人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晋王面前如此言语,但张昏年算个例外,不说辈分,就说一身通天修为,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拦住这老道士,算就晋王心中有怒意,也不会表现出来。王阳明性子急,忍不住怒拍木几,震得茶杯哐啷作响,他喝道:“张昏年,你这般危言耸听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且不说其余八人,陈玉知在北莽以一人之力救下了多少黎明百姓你可知晓?怎可凭借一夜观星揣摩当朝运势,实在儿戏!”
晋王思索了一番,在心中衡量事态缓急,继而沉声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朕与张昏年有话要说。”
一众人走出了御书房,连曹宣兵都没能例外,大家心里都清楚,晋王是动了恻隐之心,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却难,登上帝位,必然会失了初心。老话说得好,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晋王也算是个心存仁义之人,从前东征西讨的老部下,都没有死于非命,去留全凭本心,也算是少有的仁至义尽了。
众人不语,纷纷散去,各自在心头拨起了算盘。那一夜,晋王与张昏年谈至深夜,具体如何,不得而知,只是第二日,七位皇子皆得了一处封地,尽数离开盘阳,就连还不能起身的陈天耀也不例外,在二十多个大汉的轮番费力下,连人带床被抬出了府中。事后无人再敢询问此事,亦不知晋王会何如对待陈玉知。
国子监在各州设立分院,大肆招募能人异士,欲染指浩瀚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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