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老太太许久未睡,游妈妈进来换过一次安神香听她还在翻身,便过来问:“老太太睡不着?可还是在想大姑娘的事呢?”
老太太“嗯”了声,索性披衣起身,让游妈妈也过来坐到榻边,游妈妈跟着她几十年了,向来知她心意,说道:“您素来不怎么喜欢陆家那孩子,眼下大姑娘自个儿也想通了,不再钻那死胡同,您该欣慰不是,怎又担心上了?是怕大姑娘只是一时说说?”
“你也清楚她的性子”,老太太低叹,“哪是那么容易回头的?我就怕她是想不开,又不肯说,越发地闷坏了自个儿。况且,她今年十六了,也的确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你知道的,她十一二岁上时我就替她瞧好了苏州府的宋家,宋家那孩子与绵绵自幼识得,知根知底,我想着我这把老骨头总是要回苏州的,绵绵放在我跟前,总归放心些,哪成想半路杀出个陆瓒来?”
“宋家的二公子?”游妈妈想了想,笑道:“奴婢记得他比咱们大姑娘长了两岁,瞧着是个十分温和的性子,幼时常跟着谦哥儿到府里玩。有一年苏州难得下了场大雪,大姑娘要跟着几个孩子玩雪,您不让,恐她冻了手,她就央着谦哥儿给她往梅树上栓个根绳子,躲在树后要捉弄人,结果正赶上宋家的二公子来了,大姑娘拉绳子却拉不动,那宋二公子瞧见了,还去帮着她拽,最后拉动绳子,咱家大姑娘跑了,他自己还站在树底下被淋了个正着,可把一院子人乐坏了,您为这还罚大姑娘多写了三篇字。”
老太太也想起沈时瑾幼年一点儿也不似个小姑娘家,颇是淘气,笑起来:“她自幼就是个爱欺负人的,在她大伯家,谦哥儿和琳姐儿都纵着她,没受过甚么委屈,反是到这儿……”老太太顿住。
“在这儿不是也有您这祖母呢么。”游妈妈劝慰,“有的人福气在前头,有的人福气都攒着,要在后面慢慢享呢,老奴觉着大姑娘是有后幅的。”
老太太哎了声,说:“女子的福气,前几年在父母这里享,绵绵的娘去的太早,父亲……罢了罢了,总归她是没享着的;后头有没有福,还要看嫁个什么样儿的夫家。”
“您要是担心大姑娘因为嗓子这事神伤”,游妈妈说:“眼瞅着天儿也暖和了,回趟苏州倒是成的,去年和前年都没回去,大老爷和大夫人也总来信念叨,不若就回去一趟?正好……“正好瞧瞧宋家的二公子。
老太太思忖片刻,摆手:“也急不得,看看绵绵的嗓子再说。不过你倒也与我想一处去了,我刚也想着先带她离了临江府,眼不见,心里头自就清净些。苏州且先不回去,她大伯母见了她又是一顿哭,估摸更难受。正好过年时谦哥儿来信说开春要去趟广东,瞧瞧琳姐儿,我便带着绵绵一道,去琳姐儿那儿呆一阵子,她催了好多回了。”
“那敢情好”,游妈妈道:“大姑娘打小儿与琳姐儿最是亲近,当初琳姐儿嫁去广东,她哭了大半个月,此一去,散散心,姊妹两个也能说说话,总是好些。”
沈时琳与时瑾是堂姊妹,但时瑾自落地起便一直养在大伯家,两人从小在一处,比亲姐妹还亲。
“那便这样定了”,老太太欣然道,“明儿就谴人回苏州知会一声,让谦哥儿也给琳姐儿送个信儿。”
主仆两个说着倒越发精神了,又说起些琳姐儿的事来,三更多才重新睡下。
第二日沈时瑾过来老太太便将这事与她说了。
沈时瑾高兴坏了,她与堂姐沈时琳感情最好,堂姐嫁人时她才十岁,还曾偷偷跟沈时琳说日后她也要嫁去广东,与堂姐一处作伴儿。
前世堂哥沈兆谦去的时候,沈时琳还给她来信让她一起去,只是那时她和陆瓒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她哪还有心思再往别处跑?
她一忘形便打起手势来:我今儿回去便叫人收拾东西!
打完了才意识到老太太还看不明白,忙又在纸上写了一遍,老太太倒也没有疑她,只当她是太乐了胡乱比划,因笑道:“哪就那么急了?你慢慢收拾就行,怎么着也得过完清明才动身。”
又说:“你这倒提醒祖母了,得让你父亲在外头寻个懂比划手势的先生来,教教你,还有你院子里的丫头,寻常时候省事些。”
沈时瑾笑着点头,想了想,又问:就我与祖母去么?带不带旁人?
老太太看她一眼:“带谁?”
沈时瑾:婉姐儿去么?
老太太有些意外,“你想婉姐儿也去?”
沈时瑾倒不是想让婉姐儿同行,只是记着上辈子颜家的事,心里不是很踏实。说来惭愧,她虽为长姐,可对四个妹妹并不是很了解,只记得沈时琬性子与巩氏相似,守礼得很;沈时璎是个小姐脾气,爱耍威风。
庶出的沈时m和沈时璇——m姐儿生母已故,胆子小,说话总轻声轻语;璇姐生母是阮姨娘,得宠得很。不过沈时m也养在阮姨娘处,吃穿用度上倒是不赖。
老太太见她出神,续道:“你若想带上她,说一声也成,不过你母亲未必愿意让她出门。而且她不在家里,璎姐儿还不知体谅你母亲,沁芳院里更要空落落了。你问一句,她想去也成,不去便罢了。”
沈时瑾也知道,父亲至今为止没有嫡子,沈家只有沈兆麟一个庶子,是阮姨娘所出,才六岁。
沈道乾自负一身学问,一直想教出个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来,可惜多年未能得偿所愿。
自有了沈兆麟后,巩氏更受冷落,她脾气还硬,这几年都是沈时琬从中周旋。
就是因此,沈时瑾才更想不通,她如何能弃母亲于不顾,做出悖礼的事来?
虽说老太太让慢慢收拾着,可沈时瑾忍不住,她有近六年没见过堂姐了,觉得有好些东西要带,回去便开始写单子,又让人找出许多沈时琳送她的物件,来来回回地摆弄,折腾到半夜才睡。
隔了两日,沈时琬来看她,她便问沈时琬要不要一起去,沈时琬显然没想到她会主动表示亲近,眼神亮了亮,不过坐了一会还是说:“我就不与长姐一同去了,到时长姐带我给堂姐问好吧。”
沈时瑾回想了一下,颜家提亲好像是在明年,最后定的日子是在后年秋天了,等回来再弄清楚应该也来得及,于是也不勉强。
府里人原本以为陆家父母来过之后,沈时瑾和陆瓒很快就要定亲了,不料却没了动静,可是见陆瓒隔三差五地还是会到府里来,下人们不明其中事情,有碎嘴的,被游妈妈拿了,往庄子上打发了几个,渐渐地,真正知晓这其中事情的便没几人了。
进了三月,倒是有件荒唐事。
益王登了沈家的门。
——府学里也是闹得凶,传到了京里,益王到底是不堪其扰,寻了临江知府做中间人,知府不好驳他的面子,便做中宴请了沈道乾和几个当日在场的学生。
也算是益王拉下脸,低了头。
沈道乾挣了脸面,又心知益王的苦事还在后头呢,因面上也就暂时缓和下来,先与临江知府大诉了一番当日情形,再说到学生们如何如何不平。知府心里自也明镜儿似的,只是益王虽无实权,但到底还有尊贵身份,他日后还有打交道的地方,两边都安生了最好,遂将沈道乾好言安抚了一番,分析利弊,沈道乾自也通晓其中人情,只说既知府做中,他来便是。
之后一顿饭吃得还算和气。
结果不成想,益王瞧他和气了,隔了两日就上门,竟说要纳沈时瑾为侧妃。
沈老太太得知后,气得七窍生烟,沈道乾也气,回来又与老太太说:“益王一向有贪色的恶名,时瑾被他瞧上怕是不好,要不然……”
老太太一看他的神色便知他要说什么,厉声道:“少给我提陆家!没一个好的。我下个月便带着绵绵走!先到广东,再直接回苏州,不在你眼前总成了!”
沈道乾眼瞅着母亲动了真格,生恐担上个不孝的名头,不敢再提。
不过没几日益王也自顾不暇——朝中有人参他侵占官田。而此次查办此时的是素来以铁面著称的申大人。
益王心里头骂:定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只是能在皇上面前给他下刀子的,非权即贵,他虽是个王爷,现今却也够不着。
沈家由此得了清静,沈时瑾收拾了好几箱子东西,早盼晚盼,过了清明后,总算在四月中盼来了堂兄沈兆谦。
只是与沈兆谦同行的还有一人,沈时瑾觉得有些面熟,却不知是谁。
老太太端详片刻,见那孩子躬身朝她一笑,登时想起来了,心中一喜——前阵子还与游妈妈说起,哪料这么快就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