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义清赤膊擂鼓,接连用木槌打出最后连串的鼓点,响动四野。
鼓声毕,发动突袭的三百人,已经成功夺下泰平寺东南角落的搦手门,顺着暗道蜂拥而出,分成三个百人队,向着寺中各处奔走,想要攻占给处要害之地。
村上义清丢下手中的鼓槌,凝神观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寺中经阁方向,十几名勇猛的村上士卒不退不让,挺着明晃晃的刀枪,疾步扑上,试图直接夺取寺院正门的院墙,接应友军。
藤堂虎高正带着最后一队郎党,与突入寺中的村上军浴血奋战。
藤堂虎高在武田军中,素来是名声不甚显亮。自他在矢桶城下击破越后军,村上义清才对他的名字才有耳闻,本来没放在心上,远远不及对小山田信茂这位武田大将的重视。谁料到,在跟小山田信茂正式交兵之前,挡住他前进的步伐,却偏偏就是这个没甚名声的藤堂虎高。
这些天来,虽然他每日发起的围攻次数越来越多,可攻坚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尽管他带来近三千士卒,即便轮流上阵,但部下的士卒终究非铁打的,人力总有用到穷尽之时,士卒们的体力,越来越吃不消了。
今日,从早至今,他已经连续不断的围攻半日,麾下能用的军势已经全部派上去了。不错,他营内还有数百旗本未动。但是,这数百人昨晚连夜围攻中宵才止,夜战比白昼更加费力,早已经精疲力竭,不堪一战了。
村上义清知道,武田军之所以能在如此窘急的情况下,还能顽强坚守,无非是因为寺中守军有一员坚韧不拔的主将罢了。
上次围攻曾经向寺中射招降书,劝降藤堂虎高,显然引起了小山田信茂对於北信浓国人众的怀疑,连忙将之调回栗田城,改派更可靠的诹访众和今川军补入,所以此回才没有内乱。
村上义清箕踞胡床而坐,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见藤堂虎高越战越勇。遂决定不再拖延,往经阁方向点了两下,道:“武田军已是强弩之末了,贼将藤堂虎高,自持骁勇,亲自带兵奔突险地,而今寺南我军势大,此正是斩他的良机。虎八,听闻你是我关东八州中有名的武士,本将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你可能把敌将的首领讨取?”
虎八,正是前番在矢桶城被击退的上野剑豪岛崎景信的名号。能以虎为名,足见其人之勇。
闻得军令,一条壮汉从诸将中跨步而出。他身高五尺七寸,魁梧彪悍,行走间虎虎生风,穿着黑漆大铠,提握着一杆朱枪。满脸桀骜不逊,显然是不岔村上义清这种略带轻视激将法。
也不答话,拱手接令后带着数十个村上义清的旗下亲兵,大步流星,往着寺门方向冲去。
···········
无论高师盛如何努力,全军奔溃还是无法避免,正如村上义清所思那般,人力终究时穷。
当十余名马廻众持枪突入营内,闷着头,几个呼吸的功夫从右侧直接撞进,有几个躲让较慢的杂兵,霎时被战马带倒,叫都来不及叫,顿时被乱马踩得血肉模糊,长枪突刺,又是七八人被挑翻在地。
本就伤亡惨重的今川军,再难抵挡。哗的一声,不知是谁带头丢下武器,开始奔溃,杂兵们东窜西逃,残余的旗下本队再也支持不住阵势,阵脚受到冲击,渐渐也开始乱了起来。
留在后队休整,准备接替前队厮杀的北庄万次郎见状连忙带部下撤退,率先丢下杂兵脱离混战,随后派人返回矮坡,直接割断栓住牛马的绳索,挥刀将这些牲畜全都撵下坡道,径直向着混战中的敌我双方士卒,狂奔而去。
火光、烟尘、箭矢、铁炮、鼓声、法螺,之前的叫喊厮杀,早就让牲畜彻底惊了。
一脱离绳索的束缚,它们纷纷从矮坡横冲而下,有的朝两侧跑,更多的则是一头扎进人群之中,营内顿时鬼哭狼嚎,烟尘滚滚。先前牛车横冲直撞,已让整个营地遍布滚石乱木,这回今川军放出的牲畜,能辗转腾挪的地方就少了许多,让原本认为已经大胜,正要发起全面冲锋的越后军,直接被当场受惊的牛马撞的溃不成军。
两名马廻众勒转不住马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全速跟迎面冲来的奔牛,不偏不倚的直接撞在一处,顿时两人被直接掀飞出去,在半空翻滚两圈,最终狠狠地砸在地上,一阵杂乱的脚步踏过后,彻底没有了动静。
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两人趁着这个机会,也是各自收拢身边被打散的士卒,互相掩护着突围。
乱兵交枪中,青木大膳甩出手里的佩刀,正中一名马廻的面门。马术最为精湛的小野忠明三两步上前拽住惊马,没有杂兵的拖累,残余的二十几名受过军阵操演的旗本、郎党,拼杀起来反倒是得心应手,每人都是挽刀持枪,结成小阵。
又收拢起来的三十余名今川残兵,呐喊着向前发起决死逆击,杀退几名想要围攻的越后军,救下了身负数创的高师盛,将之拥上战马,步行护持他向外拼杀。
遇见这种情况,绍田常陆介顿时瞠目结舌,越后军许多缠着僧巾的旗本常备足轻们,抓起手中的刀枪,放弃了摇摇欲坠的阵势,勇猛或者说鲁莽焦躁的冲上前去,与高师盛这帮子想要趁乱突围的败兵,在辕门附近绞杀在一起。
绍田重高的额头微微渗出了汗珠,他不住在马鞍上抬高身体,看着整个战场瞬息混乱的态势,接着慌乱的向身边的叔父,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
绍田常陆介审视一番后,无奈只能做出暂时撤退的命令,现在留在身边的只剩十几名幡持和太鼓手,就是带着全部过去增援,也是对根本无法扭转战局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还没有完全溃散的部众,先行脱离战场,重整旗鼓。
匆匆将手一劈,结果他身边的法螺号手,看到这个动作,就手中的法螺号吹响,这是通知全军败退的讯号。
原本就不堪再战的越后军,在得到这个撤退的讯号后,霎时各自夺路狂奔,这个错误的军令传递下去,直接导致整个军势的崩溃。这时还不知道对方传递错误军令,逃亡中的今川军,误以为这是在通知拦截自己等人,连忙加快了突围的步伐。
高师盛低俯马背,尽量避免让自己看起来醒目显眼,一支断矛紧贴着他的视线的方向擦过,直接命中前面那名不断呵斥士卒维持列阵,想要用最后一搏来挽回颓势的越后武士面门,对方仰面向后,翻倒在地。
这是在前头开路的青木大膳投掷出去的飞矛,冲在最前头的几名士卒都是穿戴大铠,手持长枪、碎金棒的武士,面临着拦路的敌军发出叱咤怒喝:“三宝大荒神护持吾身!”
最后的敌人就在正前面——这也是所有冲来的越后旗本的最后念头,染血的毗沙门天王旗下,是同样染血僧巾、染血的甲胄,恰似山河崩决般涌来“毘沙门天王,助我甲兵!”他们也喊着佛言,在最后七名马廻众的带领下争先恐后地突入今川军的阵列。
短短刹那,高师盛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战栗。
马廻众的纵马驰突,挟持穗枪奋不顾身地撞击上了今川军的残缺的枪衾阵上,双方手中的长枪在刺穿具足、战马后,因后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而纷纷断折,栽倒的人马在血尘当中翻滚,摔入阵中,后面的步卒前仆后继,挥舞着刀枪,在被受到劈砍前先将对手斩杀。
大井盛朝拽住战马的缰绳,与北庄万次郎一左一右,紧紧得将自家兵曹护在最内侧,避开敌人的马廻众,跟在部众的身后,朝着辕门方向艰难移动。
作为唯一的骑马大将,高师盛实在是太过于显眼,四五名越后军擎着长枪直奔他的方向而来,但却始终没能突破前队的阵列,失去队形,只凭个人勇武的散兵在面对成规模敌军,列成枪衾,如山而立,如林徐行的时候,很难取胜。
众人歇斯底里的呼喝着,想要冲出辕门,很快就仅剩最后一名马廻众还在带兵阻拦,他绝对是绍田常陆介麾下的先手武士,精甲明铠,武艺过人,手握一柄三尺长的碎金棒,纵马缠斗,狠狠砸在了一名平山乡武士的头上,直接将其当场锤死
接着那名马廻众调转马头,再度抡起了手里碎金棒,单手横扫一圈,逼退了想要近身鏖战的几名今川军士卒,马蹄飞扬,嘶鸣不已,逼的长谷川隼人持刀护卫,不住地连连倒退。
声旁小野忠明跃步上前,在自家头领最窘迫的时候,呼得一下,指挥着三五条长枪夹攻过去,直捅入那名马廻众露出空门的胸口上,力道极大,直接将那名马廻众从马背上叉了起来。接着众人齐齐发力,将这名受到重创却还未毙命,双手紧抓着没入自己胸口的枪杆,不肯放松的马廻武士,直接挑飞出去。
与此同时,青木大膳已经带人将沿途挡路的溃兵,根本不分敌我,通通当场砍翻斩倒,仅凭血勇穷斗的敌兵,不是弃甲逃亡,便是被突围的今川军一拥而上,乱刃分尸。
乱军阵前,高师盛满脸血污,兜盔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就这么头发散乱脸侧,身上的大铠破破烂烂,坐在缴获的马匹上,他举起手中满是缺口的太刀,扬声大笑:“富贵无忘!富贵勿忘!我必不敢忘诸位今日舍身忠义之功!”
与他的死里逃生的狂喜相比,鱼明川对岸,几声悲怆的法螺声后,败退的越后溃兵裹挟着绍田常陆介,向着旭山城方向仓皇遁走。绍田常陆介扭着头,转目回望,良久无语。
最终叹了口气,惭言道:“以吾绍田氏子弟尽墨,遂使竖子成名。”
这一战,用三百信越子弟的性命,成就了高师盛初阵的武名。
逃出生天的高师盛,自不知对手的想法,望着尸横遍野的营垒,狂呼大胜的部众,连道侥幸,立刻命人把守住辕门,所有人都点燃了火把,贴着木栅栏将火把抛掷入营内。
反复扔上几次,整座营盘烈火熊熊,黑烟弥漫,尸首烧焦的恶臭伴随着烟尘,顺风回荡,呛得人几乎撑不开眼睛,里面的残余的士卒哪里还有心厮杀,纷纷扔下刀枪,用袖子掩盖住口鼻,摸索着向辕门外逃亡。
不时有两军的士卒仓皇逃出,是自己人的踹翻拖到后方。是敌兵,直接乱枪被守在两侧的今川军乱枪捅了回去。营地里不时有浑身浴火的火人,凄厉哀嚎,或是绕营乱走,最终被受惊的牛马顶飞;或是满地打滚,试图熄灭身上的火焰。
整个场景,简直如地狱里面的刀山火海一样,虽然灼热滚烫,但让所有侥幸脱身之人,无不胆寒。
战后清点剩余人数,出阵二百一十三人,仅身免幸存八十六人,连同越后军在内的近三百人不是死在乱军之中,就是被困在火海之内,被活活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