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荆非墨那里回来后,得知梅华妆恰好不在,荆蔚立刻转道去了荆喜屋中。
一连重病那么多天,他面无血色,因为过度的消瘦,颧骨都突兀地立了起来,荆蔚在他床前坐下,拿着手帕为他擦拭着脸上的冷汗,她小声地问道,“大哥,你今日好些了吗?”
荆喜勉强撑开自己的眼皮,望着她,气若游丝地说道,“步姑娘把我照顾得很好。”
荆蔚脸上难掩痛苦之色,但是在荆喜面前,她并没有发作,反倒还牵强地扯了扯唇角,“我看你那么喜欢她,怎么还对她那么的生分?”
荆喜垂着眸,自卑之色溢于言表,“就怕她不喜欢我,就怕她抵触我。”
“大哥未免也太小心翼翼了,那位姑娘是冷淡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对你这些好置若罔闻吧!”
荆蔚目光游离,嘴上虽是为她说着好话,心中却加剧了要杀死她的决心。
好在荆喜意识恍惚,又加之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才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荆喜苦笑,“她是眼光极高的女子,看不上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荆喜被他那发苦的样子气到了,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大哥这次怕是栽倒在她身上了,以往也算是目中无人的贵公子,如今在这个人眼前居然变得如此自卑。”
荆喜郑重地说,“但凡她肯要,我便会为她倾尽所有。”
荆蔚硬生生地压制下胸腔里那团怒火,“如果她对荆家不利,你要怎么办?”
他微微一怔,先是迷茫,然后那份迷茫又很快被深情取而代之,“我有荆家,而她只有我,你说我要选择哪个?”
他甚至还牵起了一抹笑,那时,他对别人来说是不幸的,对自己来说却是幸福的。
饶是荆蔚把自己的情绪掌控得再好,这时候也不禁冷笑起来,“我明白了,大哥为了她,最终会选择一意孤行,甚至不惜背叛荆家,但若是我对她不利,你又要怎么办?”
荆喜看了她一眼,而后就低声下气地乞求道,“小蔚,我知道我是强人所难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接纳她。”
印象中,他从没有这么软弱过。
荆蔚顿觉烦躁,“她的好究竟在何处,为什么我就是偏偏看不见?”
她说完这一句,下意识愣了一下,忽然就想到,那个妖异的少年,目光也曾流连在她身上,炽烈笑靥毫不褪色。
女人生来就带着嫉妒,不光因为种种缘故,还因为这一点,她对梅华妆总抱有强烈的敌意。
“你看不见的偏偏就是她的好,我从见她第一眼起,就被她吸引了,最开始是那双奇怪的眼睛,到了后来,是她孤高的个性,现在,她身上每一处对我来说都有种致命的诱惑。”
他专注地描述着那个女人的模样,目光里仿佛都大放异彩。
荆蔚的神色越发的冰冷,“她如果是要杀你,你还任她杀吗?”
“正是因为她,我才学会了如何爱一个人,所以这样的爱哪怕带了血,也是我甘之如饴的。”
荆喜回答得斩钉截铁。
荆蔚难以理解,心情更加烦躁,说到后来她不得不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懂大哥的爱,可是我知道那女人绝非善类。”
荆喜咳了咳,发出几个虚弱的语调,“你还小,不懂什么叫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她恨得咬牙切齿,“这是大哥你的抉择,但到了我这里,如果她给荆家带来麻烦,我势必毫不犹豫地除去她。”
“如果你察觉到她哪里不对劲,让她离开,不要伤害她分毫,就当我求你。”
他露出的又是那样渴求的目光,看得人心头发软,也悸痛不已。
荆蔚怒其不争,脸上一股怨气油然而生,“大哥,斩草不除根,只会后患无穷,为什么你长这么大,看到的东西还那么幼稚?”
荆喜垂了眸,“小蔚,人生难得糊涂。”
她险些吼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般糊涂的人,宁愿不要自己的命也要她。”
“你迟早会明白,爱一个人是极度卑微的,被爱者是山间明月,可望而不可求,而我们这些人想要去爱的时候,往往找到的不是那轮月,是把自己燃烧成灰烬的一团火。”
荆喜眼中沉淀着极为炽烈的情愫,好似真能沸沸扬扬地燃烧起来,“她便是我心中的那团火,我宁做一只玩火自焚的飞蛾,也不要让这火光黯淡熄灭。”
荆蔚捂住自己气闷的心口,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大哥啊,我知道你现在是被这女人迷惑了双眼,但总有一天我会把证据交到你手上来,让你看看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她说完后,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股脑地直往外面钻。
荆喜咳嗽一声,鲜血全然溅落在她坐的地方,头昏脑涨之余,他看见一张人脸越来越近,几乎是要贴近他的脸上,他费力地睁开双眼,惊恐满面,“你,是你。”
“是啊,我出来了。”
荆非墨的眼眨了眨,眼中似有血光汹涌而落,“怎么,你不欢迎我吗?”
荆喜伸出手来,拼命地想去抓他的脸,但他的手落在半空中,终是无力地垂落。
眩晕感接连袭来,他一头沉没在黑暗里,阖上的眼再也没有睁开。
荆非墨眉眼邪佞,“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你就被我吓晕了,那万一我突然做了什么,你岂不是会丢掉半条命。”
子勝站在屋外,他磕了磕门,“现在可以启程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荆非墨颔首,面上涌现出一抹餍足,“那就让我来会会你吧!步尘寰。”
……
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梅华妆忽然接到了莲姬的命令,莲姬从不会轻易给她传消息,何况还是这么关键的时候,她想一定是哪里出差错了。
她先后把送过来的信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可惜这信笺上并没有透露出什么,只有简简单单的“莲姬急召”四字。
她攥紧手掌心,眉心依稀一跳,与此同时,心中不祥之感也油然而生。
她刚走出去,迎面就撞上了玺夜,玺夜眸色如沉波光,缓缓流转,“这么巧啊,在我外出时正好撞见步姑娘。”
梅华妆拧眉,“你外出做什么?”
他故作讥诮神态,“自然是小姐的吩咐,我们各为其主,步姑娘不便多问吧!”
梅华妆懒得理会他,径直错开他离去,就在错肩的那一瞬间,他竟压低嗓子,开了口,“你其实是一个非常心软的人,你觉得自己给不了他未来,所以干脆连妄想都没有给他,可是,这样便好吗?”
她觉得他话里有话,下意识顿足,侧目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没有空理会你,小姐的任务为重。”
玺夜躬身告辞。
梅华妆顿觉心烦意乱,要不是四下有人在走动,看着他这般模棱两可的模样,她早一巴掌甩过去了。
她还有要务在身,不便和他纠缠不清,思及此,她立刻就马不停蹄的去了风月楼。
莲姬站在门前,约莫是等候了许久,她的脸上颇是焦躁。
好不容易等来了梅华妆,莲姬就把她拖到了一边,偷偷地说,“有一位公子指明要见你,他的身份实在是有些忌讳,我不能确保你能够安然无恙,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哪一位公子?”
莲姬看了看四下,确定没有一人,才用唇语说道,“公子易。”
梅华妆扶额,一个头两个大,“怎么是那位祖宗?”
她发觉那位公子易好像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身侧,也不知那是不是她的错觉。
莲姬探手,也作如丧考妣状,“我已经把消息都封锁住了,你见过他后,赶紧让他走,要是被浮光知道他与你私下会面,不但你会完蛋,我这楼也会跟着被强拆掉。”
莲姬虽然说得夸张,但真若追究起来,浮光能干出来的事情比她说的还要严重。
她不再迟疑,在莲姬的掩护下,转身上了楼。
梅华妆推门而入,那蓝衫的公子,倚窗站立,气质如水若玉,身形和她记忆里的某一道似有一些重叠,只是一时间她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阖上门,唤道,“公子易,不知你来见我,是因为什么事情?”
“请过来。”
他招手,纤白的手,真若玉脂凝成的,梅华妆不明其意,只得听从他的吩咐,往前走近几步。
公子易又说道,“我有话告诉你,请再凑近来一些。”
梅华妆开始警惕,顿足长久都没有动作,公子易见她迟迟不动,于是自己走到了她身前,他靠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道,“我是……”
他还没有说完,门就被打开了,他适时闭嘴,往后退一步。
一脚踹开门的是浮光,浮光的面容被面具遮挡着,但杀气却怎么也遮挡不住,她攥住梅华妆的衣袖,一只手狠狠甩过她的脸,“你这贱女人果真是好心计,上一次让哥哥对你留意,这一次又让他不辞辛劳,也要来找你。”
她还想再扇她一耳光,紧要关头,却被公子易拦住,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浮光,别闹。”
他说完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重,于是又心平气和地添了一句,“我们回家好不好?”
浮光忿忿地摔开他的手,眼神里似住着一只狰狞的恶兽,“你不告而别,就是为了瞒着我来这里,你瞒的我好苦。”
梅华妆平白挨了她一耳光,硬生生忍下动手的欲望,嘴上还淡淡地解释道,“司徒家主,想来你是误会了,我没有引诱公子易的意思。”
浮光止不住地冷笑,“风尘女子,我误会你什么,你给我等着,这帐我必定和你算清。”
从见她第一眼起,浮光就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根本不会将自己的悲喜展露于人前,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态过,可见公子易对她来说真是心头肉一般的存在,梅华妆虽然挨了打,但一想到获悉了这最重要的消息,也就不觉得哪里吃了亏。
她越平淡,浮光心中就越气闷。
公子易着急去拉住她,“浮光,和我走吧,我身体真有些不适。”
说着,他就使劲地咳了咳,唇角渗下了鲜血。
“那又是谁叫你出来的?”
见他这般虚弱的模样,浮光虽然恼火至极,却也没有过多苛责他。
公子易催得紧,她没有再和梅华妆纠缠下去,出去时,正好与莲姬相撞,浮光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莲姬,你还是好好护着你的风月楼为好。”
莲姬揉了揉发麻的头皮,跟着走入了屋中,她看见那屋子里,梅华妆独自一人站着,脸上无悲无喜,竟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她更是一头雾水,“我说,这究竟是怎么闹大这一步的?”
梅华妆淡淡地说,“她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公子易在和我说话,公子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故意靠近我,这样才让她误会颇深。”
莲姬脸上发黑,“无怪她会这样对你,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人敢和公子易搭话了,要知道这是浮光的禁区。”
梅华妆不禁挑眉,“浮光对自己这个哥哥是不是好的有些异常了?”
莲姬像是知道点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半晌后她才嘟囔了一句,“表面上看来,浮光把他当成哥哥,但实际上,心里也不知道把他当成什么来看待了。”
不及她问什么,她又赶紧转移了话题,“她盯上你之后,恐怕你将会过得很艰难。”
梅华妆轻嗤道,“有空担心我,还不如好好担心一下你的风月楼。”
莲姬不服气地说,“我还没有那么弱,你就放心好了。”
梅华妆一直在深思,公子易到底要和她说什么,那句没有完的话又是什么,她想了半晌,不再待下去,而是漫步走出了风月楼,彼时,她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站着两个扫地的下人,她们徒自站着,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今日这里多出了不少蚂蚁,要怎么扫才能扫得干净。”
……
她走在最偏僻的一条长街上,途中有一人一直都在跟着她,她察觉到后,却没有立刻回头,待到走到长街末梢,她才转身,想看看那个人的庐山真面目。
出乎意料,她看到的是一双薄雾般美丽的眼,那双眼的主人全身脏乱,还捂着一直在叫唤的肚子,不停地说,“给我东西吃,现在就给,我已经饿了好多天了。”
梅华妆突然浑身不适,“苍葭?”
她稍稍移开视线,眼见他身后还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奴隶,他处于那些奴隶中,眼神坚定的样子,仿佛才是个真正的奴隶王,她暗忖道,他倒是安之如素当着这个奴隶,要说这里面的人混得最惨的也就是他,也不知道他终日在想些什么,以他的手段明明可以过得更好,可他就是不愿意。
苍葭又一连重复了好几遍,问得梅华妆直皱眉,“你要吃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
他倒是一点不挑,梅华妆转身去了一家店铺,买了一大堆糕点回来,回头就把这些糕点都分散给了他们,奴隶们狼吞虎咽地吞着糕点,还不忘由衷称赞一句,“好吃,好吃。”
苍葭抹过唇角碎渣,一脸不知餍足,“以后我若还饿怎么办?”
梅华妆耐心地答道,“没有食物的时候记得去风月楼找那个叫小玖,或者叫月兮的女孩,她们会为你准备食物。”
他伸出手来,明晃晃地问她讨要,“给我一些你身上的贴身之物,我就这样去,她们不会信任我。”
梅华妆想了想,随即从腰间拿出了一个锦囊,她将锦囊扔到了他的手里,“这是我身上的所有物,她们看到了,会知道怎么做。”
“谢过。”
苍葭终于心满意足,带着那些奴隶们要往回走,梅华妆连忙叫住他,“你要一辈子都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吗?”
“我喜欢过这样的日子,你看到他们没有,明明这么苦,可他们还是甘之若怡,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他凝神看着她的眼,那双眼可以说是天地间最美丽的一双眼,连带着放出来的光芒都觉得灼人眼球,“没有人喜欢被奴役,但就有一种人天生就是来做奴隶的。”
梅华妆着实是不能理解,“所以你也是这种奴颜屈膝的人?”
苍葭揉了揉身侧奴隶的额头,那个奴隶睁圆着一双眼,崇拜地望着他,他笑了笑,“我只是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每天都很有规律地劳作着,把脑子放空,不用想任何的烦心事。”
梅华妆的心咯噔一跳,“你有什么烦心事?”
闻此,苍葭的面上突然浮现出一抹不安,“我有点愧疚不安,因为我似乎是做错了一些事情,可是那件错事情我又非做不可,夫人能帮我解答吗?”
梅华妆瞬时警醒起来,“你做了什么错事情?”
苍葭的眸底似乎越来越潮湿,“我杀死了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人,可我不杀死他们,我就会死,所以我才说这是逼不得已的事情。”
梅华妆沉默了良久,不追究缘故,而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以前你也有过这样被人奴役的经历吧!”
“我的祖先苍生奴,被魔诅咒,于是苍家人世代为奴,以奴为命,以奴为尊,这是祖上定的,可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好一个奴隶,在我们家族里,为了做好奴隶,把命都可以搭进去,区区奴役又算得了什么。”
他谈及自己的祖先,那双奇异的眸里,一阵阵地发出琉璃似的亮光,当真是美到了灵魂深处。
梅华妆难得对一个人有了一分兴致,“那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奴隶?”
苍葭看了她一眼,但是这一眼延续了颇长的时间,在梅华妆露出不耐之前,他才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奴隶,因为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主人,要不然我一定是个很合手的武器。”
她抿唇,“在你心中,什么才是最合适的主人?”
苍葭郑重地宣誓道,“……强大到永远不会钝的人,他是世间无二的武器,为此我可以误入歧途,也要找到最合适我的他。”
他望定她,继续吐出了后半句话,“原本夫人是不二人选,可惜苍家人要效忠的是一个活生生还在世上的主人,而不是一个死去的鬼怪。”
梅华妆神色忽冷,“是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他咬着唇,不发一言,似乎遇到了极大的为难,“……”
梅华妆知道自己再怎么问,都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不再逼问,只淡淡地威胁了一句,“即使你不效忠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生是非就好,你胆敢阻碍我,我非灭了你不可。”
“苍葭在没有找到自己的主人之前,命还是夫人的,而一旦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夫人就管不了我许多了。”
苍葭仰着头,阳光落尽他的眸底,此刻看来,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亦正亦邪。
梅华妆冷睨他一眼,“苍葭,至少不要让我看见你行走在黑暗里,和我悖逆而行。”
她还没有走出一步,就被他叫住,“等一下。”
苍葭歪了歪头,说道,“我刚才不小心看到一些事情,大概和你脱不开关系。”
梅华妆看着他,不语。
他连手带脚的比划道,“有一个少年人给司徒家送去了书信,其后那位公子易就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风月楼,再然后,你就出现了,难道这三件事没有直接的关联吗?哦,对了,那个少年人长得非常好看,甚至可以说,妖邪入骨,这样的人,你以后遇见了,一定要多加小心。”
一席话说完后,梅华妆的冷意由内而外散发出,奴隶们都直往苍葭背后躲,生怕眼前这个女魔头把他们都吞下腹中。
苍葭不禁一抖,几乎都不敢触及她要杀人的目光,“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生气?”
“你说我怎么啦,我想杀人。”
荆蔚摆明了要整她,而玺夜就顺其自然地成了她的帮凶,她想到之前玺夜与她相遇,估计就是在拖延她的时间,为的就是让荆蔚的计划顺利进行。
难怪他会说,各为其主。
梅华妆防范这个,防范那个,倒是没想到自己会被他算计,心里说不愤怒是假的。
苍葭亲眼看着梅华妆的脸色由阴转沉,不自觉浑身一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