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之后,母亲很快因为筋疲力尽和哀痛欲绝的感情而死去。月神艾蕾娜完成了“审判”之后,也很快隐匿于人世之中。婴孩则被放进了漂流着的篮子里,等待着善良的人们将他救起。篮子先是漂流到了一处黑色的压印的森林之中。在那里,乌鸦为他衔来了食物和水,一直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直到他被途经森林的猎人发现,带回家中养育成人。故半魔族选择的图腾,既不是虎背熊腰,充满男性气质的太阳神普鲁塔克,也不是时而理性克制,时而温柔似水的月神艾蕾娜。而是——就生存于人世间的乌鸦。微不足道的,被人认为是凶兆的叫声难听的大鸟。半魔族人都认为,自己和这种不被神明所钟爱的鸟类一样,虽然看似身上沾满了污秽,但是,却依旧不失善良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才是真正的坚持。——这才是真正的高尚。而也正是这个不轻易信仰神明的种族,率先带领了人类和魔族,走出神明灭失的阴影。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正如那个时候,照料婴孩的那群善良的乌鸦一样。“——善良,善良,但更理性的善良着。”这就是这个新诞生于世的民族的信条。
大海翻腾着对即将远行的人的思念,海鸥飞翔在已经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海水之上,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特有的腥味,归来的渔民纷纷吆喝着,准备把一天的收获装上箱子,带回到陆地上。希尔维娅和艾瑞克就像童年时候那般并肩站在一起,看着燃烧着的红日即将沉入黑夜,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两个人都非常默契地呆在一起抽了两三根烟,看着彼此喷出的烟雾互相纠缠在一起,依依不舍。
“这次的合作还算比较顺利,勉强及格吧——总之,你这个笨蛋,也逐渐开始有点干练的样子了。……现在的情况,总比你刚刚接手诺伊的时候要好多了吧。”希尔维娅靠着栏杆,极目远眺,似乎是妄想着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去看破长夜的尽头。艾瑞克沉默着,他嘴上叼着一根烟,但他却并没有马上去点燃它,而是咬着这根烟的尾巴,一上一下地晃动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怎么说呢?长姐。你体会过那种——提线木偶的感觉吗?所有的决定,看似都是你做出的,所有的进程,看似都是你促成的,但是,实际上,你的背后是一只看不见的,隐藏在深处的手,时时刻刻牵引着你的一举一动,让你动弹不得,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事。……我现在就是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提线木偶。而且,每次诺伊的元老做错了什么事情,我都是被迫跳出来承认错误的那一个——真是郁闷的人生。简直是专门替人背锅的替罪羊。年轻时远大的抱负全被扼杀在摇篮之中,现在只是一个被动跳舞的小丑,真是讽刺。明明是名门之后,却时刻感觉自己连那些平民出身的官职人员都
不如。……还真是郁闷啊。长姐,你怎么看呢?你年轻的时候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说,你现在还是像我这样——是一个不自知的跳梁小丑?”
希尔维娅轻轻地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在嘲讽艾瑞克满肚子的牢骚,还是单纯地,只是对这个无奈的现实感到好笑。她把嘴里叼着的烟取了下来,弹了弹烧出来的过多的烟灰。烟雾散了开来,像是笼罩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孤寂一样,环绕在希尔维娅的身边。“说什么人生可以一步登天的,你还是太天真了。艾瑞克。在这个时代,不,不对,应该说是每一个过去与未来的时代,想要真正的掌握住手中的权力,你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天上掉下来的。为了权力,有的人牺牲了亲人,有的人牺牲了感情,有的人牺牲了尊严,而有的人,甚至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想要参与肮脏的权力游戏,却又想保佑自己的那一份孤傲和贞洁,这种不切实际的人,我见过太多了。而这种人不清楚现实的人呢,他们将要面对的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静地发霉,等待着后人踩着他们的尸体继续向上爬去。艾瑞克,这样说虽然很不要脸,但是,我发誓,这可是我的真心话,绝不掺假。——能被别人不假思索地拿来利用,是你的荣幸。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你起码还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只能依靠别人才能向上走的废柴。想要坐下来,和这群老狐狸玩到最后,你的心态首先要摆正啊……别到时候因为心急而在开局就显露出了破绽,那就麻烦大了……”
希尔维娅把剩下的烟头晃了晃,熄灭了还在明灭着的烟火。她的手臂晃了好几个圈,才把那个烟头远远地丢了出去。看样子似乎是在学着小孩子,在单纯的玩闹,但细细观察她的表情后,又会觉得,这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年轻女子,在不动声色的抱怨着怀才不遇的人生。“艾瑞克,我早就提醒过你了,再来到斯雷尔之前就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的话,首先脑子里得先准备几个可行的计划。没有什么大胆而可行的计划,夺什么权呢?还有,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的委屈的东西,有什么委屈,你也要给我和着血给我吞下去——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包括我看不起的凯特·迪瑟,也包括我们的亲爱的父亲琼斯·诺伊……现在的风光,无不都是以前的默默隐忍,十年磨剑换来的。真正的政治家……会抓住对手的每一个破绽,像是一匹在暗中窥伺猎物的饿狼一般,逐渐地把每一个反对自己的人清除出去。没有一上来就能让你为所欲为,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职位。起码在阿尔博丹,这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
艾瑞克把嘴里的烟点着,往已经失去了光彩和云霞的天空喷
了一口烟雾。黑暗中,两个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更加萧索。海浪轻轻地拍打着礁石,倾诉着大海对陆地的思念。一时间,四下寂静无人,只有星光漂浮在缓缓涌动着的海上之上。“长姐——为了权力,有的人牺牲了亲人,有的人牺牲了感情,有的人牺牲了尊严,而有的人,甚至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那么,你呢?——你为了爬到这个位置,你又牺牲了什么呢?”
希尔维娅掏出阿尔杰,拨弄着上面的弹筒,呆呆地听着弹筒转动时发出的轻微的零件摩擦声。尘封的往事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眼前。酸甜苦辣,百感交集。“很多很多……你甚至想象不到。同伴,师友,自尊,还有……我的良心。以至于我每次入梦,都会禁不住假设——假设那么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如果牺牲掉现在的这个位置,现在获得的权力,是不是,我就能回到那段年少无知的时光。……可是,现实,生活,永远都不是可以轻易假设的东西,也是经不起假设的东西。走错一步,我就满盘皆输,一无所有了。对,没错,一无所有。我最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所以,我永远不可以失去,对自己的掌控。你以后也慢慢会学会的,我们都有这个天赋,关于怎么算计别人,怎么表演自己,这些事情——”
艾瑞克登上了回阿尔博丹第三共和国的军舰。他看着,那个站在下面的身影。黑色的军服和深褐色的头发随着海风微微起伏着,一个人站立在天地之间,看起来孤独而又渺小的样子。红色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他,在这夜色中,只有这一样东西在静静地燃烧着。“长姐,如果我因为要想上爬,而伤害了你,你会原谅我吗?如果我注定因为自己的理想,只能和你站在不同的阵营和战线之中——你会因此而怨恨我吗?你会因此而厌弃我,乃至对我刀剑相向吗?”希尔维娅笑了,有点心酸,又有点小开心。眼睛就像是开满了红泥石蒜的样子,既有着微不足道的希冀,也有着蓬勃向上的生机。“你已经不需要顾虑我了。我怎么想,怎么做,已经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你的未来比我更加光明。……所以,我想告诉你。不要选择追随我。因为我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是一条面临着,与所有人敌对的,不归路。而你,你有更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如果事情能跟我想的那样就好了……我会带着旧的东西死去,而你,则带着新的血液,新的事物,重新站立在那片土地之上。我想,命运还真是眷顾着我呢——尽管已经目睹了这么多的惨剧,但是,还是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愿意选择与我不同的道路……”船开了,艾瑞克挥着手,和希尔维娅告别。
也许,下一次见面,就真的可能会刀剑相向,同室操戈了。毕竟,他们谁都无法真正左右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