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是座偌大的老宅,老太爷盘下宅子前它就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不比苏杭的园林建筑,宅子里除却中庭的院子和假山小湖边有种花植草,其余的院与院之间皆是青砖高墙隔过。许是年代有些久陈,又或许是这座宅子承载了太多人间悲喜故事,走到哪里,都让人无端生出一股阴郁沉重的气息。
窄巷内谢小桃与张二婶子并肩而行。
才下过雪的天气,连呼出的气都能瞬间腾成水雾,张二婶子把两只手兜进袖子里,扭头看了谢小桃一眼,见她裙摆和鞋面上都沾了水,便皱眉嗔怪道:“你也是,老太太给的聘金不薄,你却尽都给你娘留着了,也不知给自己多备上几套行装。”
谢小桃有些不太爱搭理张二婶子,每次一见面,凤萧临走前的画面便不可遏制地浮上脑海。她忘不了那群女人与狼狗对凤萧不惜生死性命的逼迫,更忘不了他好似要将她刻进骨髓深处的那最后一揽……每想起一次,心中就便如被尖刀划过一伤。
指甲往掌心里掐进,兀自不冷不热的回答道:“反正嫁过来吃香的喝辣的,沈家不缺钱,二少爷也是个好脾气、知道疼人,还不如多留点钱给我娘治病。”
“你……”晓得这话是反语,张二婶子顿时被噎住了,她心中理亏,毕竟来之前只是吹着二少爷的好话,从未告诉过谢小桃他还有腿疾。
因想起老太太的吩咐,便又作关切模样问道:“昨晚是怎么一回事,新婚之夜怎的小两口就分被子睡了……可是他欺负了你?”
呵,果然什么都瞒不住。
谢小桃闻言,嘴角勾了勾:“看来连睡觉都有人盯着呐。”
那笑容,毫不掩饰的讽弄。
张二婶子也有些恼火了,人是她介绍进来的,如今出了问题谁都来找她麻烦,天煞的破差事,左右不讨好。
便尖着嗓子怪罪道:“可不就是?我的姐儿,这里可不比你那楼,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呐!老太太纳了你进门,怕是短期内也没打算再给二少爷再娶,你现在就相当于沈府的二奶奶,你当自己还是那妓院里的洗衣女么?你这厢不肯伺候二少爷,沈家抬你回来做什么?家里头丫鬟奴才百十来口,不稀得多养你一个!”
一边说着一边往青砖窄巷深处张望,就怕被人偷偷听了去。
谢小桃忽又想起昨夜的一幕,黑暗中那男子的脸庞没有丝毫表情,痛得她浑身瑟瑟发抖,满心里都是绝望。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兀地加快了步子:“是他不要的。他嫌弃我。”
“啧,好端端如何嫌弃你?可是你说了什么刺激他?”张二婶子紧张起来,怕这丫头一害怕,坦白了那私奔的一段。
“我什么都没说!”谢小桃捂上胸口的玉坠,却不肯把昨晚的情形讲出来。
张二婶子毕竟年纪大,默了半刻便想明白了。
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可是还惦记着凤萧,夜里头像个木头一样,不肯主动服侍我们二少爷?”
“你知道就好。”谢小桃顿住步子,回过头来,恨恨地瞪了张二婶子一眼:“凤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早晚也要跟着他去!”
嘿~好个又硬又倔的臭丫头,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木头了~!
张二婶子怒了,知道再来软的没用,便拣了狠话叱道:“他便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你也不会晓得了!进了沈家这座宅子,这里就是你的天,你的地,你死也得死在这里。那外头的事儿,只要老太太不想让你知道,你便是到死都听不到一丝半毛儿的消息!”
呸,乌鸦嘴。
谢小桃帕子一紧,不理她。
气得张二婶子两眼翻白,又继续道:“即便他不死,他也不会来接你!这天下的美人无数,你不过就是那人堆里的皮毛。等他出去天南地北见识得多了,你道他还记得你是谁?更何况以他那般出挑的长相,便是他不肯要别的女人,你敢保证别的女人不会巴巴的主动送上门去?”
谢小桃的心兀地揪成一团,低下头,一双红绣鞋儿迈得更快了。
吓,果然还是年纪小么。
张二婶子便知道这话起了作用,赶紧巴巴地颠着小脚追上去:“就算别的不说,你道人家二少爷真能让你守得了三年身子?他现在对你没感觉不要你,总有一日还是得要~!全家人巴巴的瞅着你这一屋,几时生了小的,你的日子才能够安生……”
她越说越为自己的口才得意,只才要继续张口,猛地却撞上了一堵红墙,生生唬得她双腿一软:“哎哟,我的天爷~,吓死你个姥姥~!”
谢小桃也不伸手扶她,只瞪了她一眼:“行了,地方在哪?再说我不去了。”
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什么情绪。
张二婶子一愣,只当这丫头古里古怪、妖里鬼气的,便不再说什么,只最后囫囵一句道:“若非二少爷伤了腿,不然以他的品貌才学,哪里还轮的着你伺候他?你再是不喜欢,也得先把样子做出来。再把他一个人晾着冷被窝,换我是老太太,我也生气!”
谢小桃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那厢前院的晓春斋已经到得跟前,两间的青砖小阁,还没进去便已闻见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嬉笑吵闹。
张二婶子便嘱咐道:“一会儿须得摆张笑脸出来,丫头老嬷的嘴可比大人老爷们的更难伺候。”
屋子里果然一群儿的红粉莺燕。
沈府的女人们平常少有出门,布庄里的裁缝会定期来府上为夫人奶奶们量裁衣裳。那裁缝老婆每次来总带着新收的白面小徒弟,小徒弟一来呢,丫头们就喜欢往阁子里头挤。
十三岁的春画抢了大丫鬟楼月的帕子,扬着嗓子笑:“哎呀,我怎瞅着这帕子上头有个‘裕’字呐!”
那‘裕’字乃是表少爷祈裕的单名,一众的丫头们闻言脸上纷纷堆起暧昧。
楼月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她如今已近满十七岁了,最是个艳羡风花水月的年纪。追着抢着要把帕子拿回来:“作死你个小春画,你哪只眼睛看见有‘裕’字了?”
“这呐,这呐!”春画越发将帕子扬起来让众人看。
楼月跳起来抓回帕子,捂着心口娇羞叱道:“这是表少爷央着我好几回我才给他做的,不然你当我有那么嫌?”
春画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哟哟,怕不是他看上你了?我可等着哪天也叫你一声表少奶奶!”
“臭丫头,不害臊你~”楼月羞得俏脸儿更红,二人追打着,兀地撞在才进屋的谢小桃身上。
谢小桃往后退开两步:“这位姐姐,踩着脚了。”
陌生的口音,声量不大,却天生的软软柔柔。
楼月本能地停下来,眯起眼睛肆无忌惮的在谢小桃身上打量。见她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新妇,着一身牡丹红衣,个子不高不矮,没有甚么气势,她估摸着就是南边新来的二奶奶了。
“呀,刚才没见着呢,您也不提醒下。”捂着帕子吃吃的笑,却不行礼作揖。她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大丫鬟,平日里少有买谁的帐,因晓得谢小桃娘家落魄,哪里肯将她放进眼里。
“现在提醒也来得及呀。”谢小桃心情本就不好,闻言微挑起下颌笑了一笑,清洌洌的,只是凝着楼月看。
一时间屋子里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呃……二奶奶好。”春画赶紧暗暗揪起楼月的袖子。
“哼。”楼月嘴角一撇,依旧不肯道歉。
春画只得很不好意思地对谢小桃咧了咧嘴角:“都怪我,刚才推了楼月姐姐,不然也不会这样……”
张二婶子见状,这才笑着打起哈哈:“一群疯丫头,都楞着干什么?见了新奶奶也不打招呼。”
她是个外院采买的小管事,大家伙少不得买她个面子,见她发话,只得个个装模作样揖了一揖:“二奶奶好。”
……一个连新婚之夜就斗胆冷落丈夫的女人,少不得被夫家之人得罪。张二婶子意味深长地对谢小桃怒了努嘴。
谢小桃心知肚明,知道这是存心给自己的下马威,便冷冷瞥了楼月一眼:“那么下次小心些。”几步擦过她身旁,走到裁缝婆子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