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七这一天,贾宝玉穿戴停当去徒忻府上赴宴。道上却遇到了同样一身蟒袍的裘良,两人各在马上立身抱拳打过招呼,并辔而行。裘良照他脸上一看,笑道:“果然是过了一年长了一岁,行事见稳了。近来走过几家,都说你越发有样子了,可喜可贺。”所谓相由心生,贾宝玉这两天反省良多,再出门越发从容了。此时笑道:“总该为家中分忧才是。”
裘良嗤笑一声:“你家中又有何忧?”贾宝玉正色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几辈子下来,难道全是好事便没有几件不顺的不成?你我这样的人家,沾上的事必不会是三升谷子两合芝麻,有便不会很小,积下来也是烦恼。这么些年了,难道由着一直累下去弄到不可收拾?”裘良默了一会,世家的弊端就在这里了,自家也是如此,乃笑道:“家家都这样,也不见人愁,你我之家与国同长,又历代为朝廷出力,怎会有事?”贾宝玉冷道:“事都做下了,还要问‘怎会有事’?不计较罢了,真计较了,就是现成的小辫儿,想到这里你还不悬心?要真有个捣鬼的呢?事都是你做的,都没个辩解的地方儿,便有圣恩怕也躲不过天网。”
裘良心道这话倒是真的,背后捅刀子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刀子一捅那是一个准儿。只是一般也没这样丧心病狂的,或者说没那么没眼色的,世家世为婚姻牵一发而动全身,心中忽然一动:“说来你们家倒是还有一个亲戚高升了呢,大司马可是显贵。”贾宝玉脸一歪:“你是说真的呢?还是玩笑话?”裘良陪笑道:“你这般说,显是明白了,他如今可不大成样子——狂了些,叫人看不过去,你有数儿就好。”贾宝玉点头,心说,雨村兄,你才进京几天啊,就弄得大家都知道了。
说话间就到了徒忻府上,依旧是赵长史接了进去。贾宝玉正好叫李贵奉上一份小小年礼,裘良那里亦有礼物,赵长史与他们并不很熟犯不上特意提前相赠,遇上了才有的。贾、裘都道:“年下大人也辛苦,也不知道府上在哪里,只好这样了。”赵长史笑着接了,道:“原是下官本份。”一路说,一路走,道上赵长史道:“二位来得尚不算晚。”贾宝玉便问:“来的都有谁?”赵长史道:“刑部宋尚书、陈李二位侍郎,大理寺因与刑部有些关碍正卿季大人、府上尊亲宋大人也来,左都御史家中忙着太子妃的事儿到不来,尚有孟侍卫、齐大人也来的……”裘良笑道:“都不是太生份的人,正好。”贾宝玉一路听着,难为徒忻竟能邀这些人来,他一直以为徒忻这样的人请的都是唐佑之类的学士,看来徒忻也不是完全刻板之人,倒是自己先时对他有偏见了。人就是这样,对某人的印象一坏了,他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一旦印象改观了,又做什么都是好人了。他既与年前与徒忻杯酒释恩仇(原也没什么恩仇)了,现又自矜重,评价也全面客观了不少。
这样的宴会,到达的早晚与官职的大小、权位的轻重成反比,除了徒忻这个主人,已经有些人到了。贾宝玉与裘良先与徒忻见礼,抬头看孟固已经到了,在下首陪着徒忻说话。又有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也在。徒忻也没搬出坐榻来,贾、裘二人与众人见礼毕,徒忻指着左手第一张椅子叫他坐,贾宝玉度着位次,让了一回,裘良推他道:“王爷叫你坐的,又来这些礼数。”贾宝玉道:“宋尚书、季大人未到,等会子又要让,我这是偷懒省得挪座儿呢。”往右边第三张椅子上座下了。
又有小太监上来请宽衣。谢鲸笑道:“这身衣裳也就他穿得。”在座的都是世家子弟,当然认得出雀金裘来,再看贾宝玉里面穿着大红蟒袍,映得肌肤晶莹,眉目如画。徒忻一歪头笑道:“你家里可真是疼你。”裘良道:“我若有这么个宝贝弟弟,也必要这么打扮。”贾宝玉道:“我哥哥可不这么打扮我,因是祖母爱这样儿,他才不说的。”谢鲸道:“你哥哥是御史么。”裘良心道,恐怕不光为了御史哥哥,他爹就是个道学先生,他哥哥打扮他都不成的。
赵长史又引了齐皓过来,彼此相见。一时宋元瑶来了,次后季寀也到了,宋之佳也到了——都没有很晚。互相见毕,宋之佳坐左手第一,下面是两个侍郎,再往下是齐皓,季寀右第一,下面是宋元瑶,再往下是贾宝玉。其余人各寻其坐。
这种时候不适合讨论工作,只适合八卦,又不能八卦得厉害,只好说一点闲话。贾宝玉道: “十八殿下没过来倒是奇怪。”徒忻道:“你很想他?如今这样儿不好?”贾宝玉一个哆嗦,想起那个‘该来的没来,不该走的又走了’的囧故事,否认道:“十八殿下与王爷一向亲厚,忽然不见他在身侧,不习惯罢了。”徒忻拿扇骨一打手心:“又不是生来粘在一块儿的,哪有形影不离的道理?年里年外,他吵得我头疼,很该叫他醒醒。”贾宝玉忍不住嘴角上翘,徒愉同学的聒噪功夫终于让八风不动的徒忻受不了了,这么看着徒愉闹别人倒也有趣。
府中管事见人也齐了,觑着空子上前请求是否开席,徒忻点头允了。今天是分食制,一人一桌,自斟自饮,徒忻道:“围着一圈儿,又看不得戏,不如这样便宜。”小厮一样一样奉上酒馔来,贾宝玉看着今天仍然有虾丸鸡皮汤,暗下决心要先多喝两口垫着,以防等会儿喝酒太多难受。再看桌上的酒盅直径也就寸余,并不大,觉得今天许能竖着回去了。旁边小厮机灵地给他盛汤、斟酒,上面徒忻已经举杯了,众人陪了一杯,又有管事的递上单子来,当然是要徒忻先点戏。徒忻笑着让了一回,谁敢与他抢?贾宝玉本身对这些咿咿呀呀的戏不怎么感兴趣,若单拎出其中一段来细细听着还有些意思,这么花里胡哨地堆一块儿唱,他就头疼了。
趁人不备先慢慢地喝掉一碗汤,咬了两只虾丸,觉得腹中暖了,才有力气四下张望。一抬头,就看到徒忻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滑过,心里吐了吐舌头,继续心不在焉地听戏,还要留神与众人说话。好在这里的话题并不严肃,可以从容分神。只听裘良道:“这些总不如琪官唱得好。”贾宝玉于听戏时常听人说起琪官,好奇道:“总听人说起他,不知好到什么样了,竟能让人这样入迷。”谢琼道:“听说入了哪个王府承奉的?”徒忻一挑眉:“是么?竟有这样的人?”齐皓躬身道:“臣倒仿佛听说过,是在忠顺王府里的,名叫蒋玉菡。”
贾宝玉忍住了咳嗽,心说,原来是他,吓死我了。裘良续道:“只是这琪官似是逃了。”语气也八卦了起来。贾宝玉心说,忠顺王一把年纪了还弄个男的唱小旦,还说驾前承奉,谁不逃谁是傻子。掩饰地端起酒盅送到嘴边。众人有心八卦,碍于跑了心爱戏子的那位王爷正是主座上那一位殿下的哥哥,也有忍了,预备着回家之后与亲友继续八卦。与皇室有关的八卦是不能再说了,改而说其他的。
叙起来宋之佳与贾敬亦是同年,不免问候一声,继而说:“吾辈碌碌,不及其高卧清雅。”贾宝玉忙谦虚说宋之佳是国之柱石,话题就转到仕途上来,又说起新年之后或有官员升降,把相熟的官员八卦了一回,徒忻也不在意,只静静的听着,连宋之佳等面上镇静暗中也竖着耳朵认真听了。裘良说到明年郑宗周或许要调到礼部,贾宝玉便:“裘兄是怎么知道的?”那边台上戏唱完了,徒忻说了一句:“赏。”管事的带着小厮拿笸箩酒钱,徒忻问裘良:“我还没听说呢,你竟比我知道得早?”裘良连连摆手道:“也是巧了,臣现在五城兵马,京城的动静倒是知道得多些儿,年下各家请酒,保不齐有漏了嘴的,下头的人就告诉了一声儿。”宋之佳等默默记下了,徒忻笑笑,又叫点戏。
众人谦让一回,点了几出戏,叫贾宝玉点戏,贾宝玉道:“我素来不大懂戏的。”分外怀念起电影电视来。贾宝玉最后推不过只胡乱点了一出,也不去计较点了什么。任由着台上唱着,这些人一面喝酒,又互相交换了一下小道消息,贾宝玉算是看明白了,徒忻即使请纨绔也请的都是有职衔的,真正混日子的还上不了他的桌。再综合徒忻的表现,这顿饭也不是白请的,还附带着听了不少小道消息。
接着说了各人的新年都如何如何地忙等等,说着说着,不知怎地就说到了明天北静王家的戏酒。在座的除了徒忻都要去的,郡王殿下因为初四日北静王府请高级贵宾的戏酒与他二哥忠顺王的重了没去。
徒忻道:“北府几代经营,只怕比我这里热闹得多了。”宋之佳笑道:“他那里清客倒多。”贾宝玉心说,大人你怎么能这么真相?北静王可是说海内名士常至的,虽然我都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名。季寀皱眉道:“还是老北静王在的时候那里倒还像样儿些,如今看着却乱糟糟的。”宋元瑶心说,你哪里知道他们家呢?这小子从小被他祖母惯得不像样儿,也没啥真本事,如今号称改邪归正了,又什么酷好雅士,不过是担个虚名儿罢了,真正有本事认为哪用投靠他?刑部于侍郎道:“他倒好做孟尝君,可不是杂事一堆。”齐皓同学肚里暗笑,他是锦衣卫中一个不算小的头目,京中诸事消息灵通,知道北静王大方贤德的口碑多半是做冤大头没事出钱养各种“名士”而得的,弄得北静王府这些年渐渐入不敷出了起来。花钱图好看而已。
裘良笑道:“闹哄哄的图一个乐子罢了。”贾宝玉道:“倒是今日这样好些,几出戏一唱,锣鼓乱响,话也不得说呢。”徒忻笑道:“原来你不爱听戏只是爱说话?我先前怎么不知道你话多?”那边戏已经唱完了,戏子们领了赏,徒忻也没叫再点。这一不唱戏,究竟有多少话可以说啊?幸而在座的都不是笨人,宋之佳便问徒忻:“前几日在王爷书房见两株红梅开得极好,内务府里什么时候有人能侍弄得这么好的花树了?”徒忻笑指着贾宝玉道:“去年他搬来的。”
贾宝玉便说了梅花的来历,正好众人移步去赏了一回梅花,当然只有说好的。名义上是春天,正月仍冷,更兼天色渐暗,徒忻拿扇子挡在口前小小打了个哈欠,众人极有眼色地告辞了。贾宝玉心说,大冬天的你拿着个扇子,脑子有病吧你?徒忻仿佛听到了他的心事,看了他一眼道:“介石且慢,十八弟出不来,有东西捎给你。”贾宝玉要是在喝茶一准能吐出来:“十八爷有东西给我?”太可奇怪了,而且,他现在对这对兄弟有一点儿小小心结。正在告辞的众人也很惊异。
只听徒忻慢慢地道:“别道是赚了,他可列了单子要回礼的。”贾宝玉嘴角直抽抽,不知道十八殿下要出幺蛾子。徒忻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贾宝玉叹了口气,抿嘴不语。众人一笑辞去,贾宝玉随着徒忻慢慢走到了他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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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忻的书房贾宝玉还是头一回进,天下的书房似乎都没大差别,无非书画桌椅几榻书箱,徒忻的书房也不例外,只是更大些,已点起了灯烛。徒忻往里间坐榻上坐了,顺手指着榻上小炕桌另一侧:“过来坐。”贾宝玉想他府中如今只有他一个主人,便谢了座,侧着身子坐了过去。小太监奉茶上来,贾宝玉接过来,抿了一口,微苦的味道从舌根泛了上来,在口腔里一转又生出一丝甜意,确是好茶。徒忻啜了口茶道:“倒是解酒。”贾宝玉并不答话,也不好催促要看礼物,书房里静得可以。徒忻就是不说话,贾宝玉把一盏茶几乎要吸光了徒忻还八风不动,贾宝玉心里有些恼了,心说你犯抽啊?跟我玩深沉逗我呢又?便说:“天好晚了,臣是否告退?”徒忻道:“好歹不拿捏着说话了,今儿看你与往日不同了些,还道遇着什么事儿了。现下这不是与我赌气了?”贾宝玉深吸一口气时,徒忻已挥手:“一时好一时歹的,看着竟比十八弟还叫人操心。”说着揉了揉眉心。
贾宝玉是真傻了——我让你操心?你丫不是醉了吧?徒忻又道:“罢了,不这样就不是你了,随心吧,横竖你也闯不出祸来。”徒忻吩咐小太监:“取来罢。”太监奉上一只上了封的匣子,徒忻道:“看看。”贾宝玉眉心已皱,徒忻说话一句挨着一句,没人插口的功夫已经让他不高兴了,且国人送礼的规矩,就没有叫人当面打开的,顶天给一张礼单让你知道送了什么。
徒忻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徒愉因不能出来,托他带东西给贾宝玉。徒忻当时看着他家十八弟贱兮兮的笑容深觉不靠谱,他又拉不下脸要求先看。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徒愉,直到徒愉麻利地向天借胆当着他的面封了匣子。徒忻疑他作怪欲不代转,看着那越发谄媚心虚的笑脸,又担心他通过别的渠道交给贾宝玉。
因此徒忻非常违反常规地叫贾宝玉当面打开,他看在眼里比较好应对——虽然失礼,也是顾不得了,总比大过年的送个不着调的东西给人添堵强些。此时看贾宝玉皱着眉,心中也是憋屈,眉心渐拢。贾宝玉心有疑惑,只觉得气氛越来越怪,早点脱身回去洗个热水澡睡觉是正经。揭开匣子一看,徒愉送的是一个极好的鼻烟壶,图案也很正规一群光屁屁的白胖小孩儿长着洁白的翅膀在天空中飞。贾宝玉看着颇觉亲切,心道这东西此时是稀罕物,又如此有童趣,对徒家兄弟的生疏略去了两分,暗说还是可以相交的,只别向以前那样迁就便好,如徒忻所说一时好一时歹的也不正常。笑对徒忻道:“可是好东西呢,先外祖父原先也在海边当过差,家中这些东西也略有几件儿。平日倒没说过,今日也是巧了。”
徒忻看他此时笑得倒真诚了些,不似宴上假着脸,心情也好了,问他:“这个倒也罢了,只是你平日总在宫中,这样的图有些不搭,收在家里罢。”贾宝玉道:“平日我也不常用这个,自是放在家里的。”徒忻道:“总没见你带过,随身带着,遇着没精神的时候也好醒神。”贾宝玉含糊应了,也没打算戴这东西,鼻烟用起来活似抽了大烟,眼泪鼻涕齐飞,太损形像了。徒忻从袖中滑出一个鼻烟壶来给贾宝玉:“还是这个能用着。”贾宝玉对这个小瓶儿还有印象,道:“不常用,不好夺殿下所爱。”徒忻皱眉道:“还有呢,只管拿着。用着就惯了。”贾宝玉接了,往匣子里放了。
徒忻低头翻出一个檀木盒子来,贾宝玉心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徒忻笑道:“怎地十八弟能送东西,我就不能了?”贾宝玉大奇,自己领了唐佑的训,隔两天就连收了这两兄弟的礼物,可见是天意要我去发奋了。乃道:“只是没想到今日能得两样彩头有些惊讶罢了。”徒忻道:“总要有点子像样儿的回头礼。”可不是!徒忻兄弟俩算是厚道的了,至少礼物比较值钱。像过年的时候世交水溶同学送了副对联配上荷包,荣宁二府无不备了金珠宝贝各色绸缎,这买卖划算到家了。推推鼻烟壶的匣子道:“已经承情了。”徒忻道:“那个不算,用得着的物件儿,白收着才是糟蹋东西,带上了罢。这个回去再看,不是西洋景儿,算不得稀奇,倒也合用。”贾宝玉听他的说法倒像是要把鼻烟壶带着似的,一看后头那个鼻烟壶斜搁在匣子里也有点不恭敬,伸手把两只都摆正,心说这回是我疏忽了,这么当面随手放着也不好。匣子不大,两只瓶子一道放着不慎挤着了,玻璃摩擦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贾宝玉掂起徒愉的那一只不慎翻了个个儿。徒忻歪头一看,脸色大变。
那鼻烟壶一面是小胖子,另一面的图案么……艺术性其实挺强的,咳咳,欧洲风格的女性,没穿衣服。送这么个礼物,也比较有伤风化。这东西其实挺名贵的,送人也颇拿得出手,但是意义就流于轻浮了,大概齐只比送本两性实践技术操作图解稍强一层。
徒忻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提不上来,贾宝玉闭了闭眼,觉得太阳穴上有点涨。徒愉所为实在让人无语。徒忻强笑道:“我道他怎么靠谱了,原来还是倒三不着两的。”伸手握了那个鼻烟壶了,攥出了响来。贾宝玉道:“天不早了,臣告退。”徒忻道:“再坐会子。”贾宝玉躬身一礼,也不拿东西了,只道:“王爷这几天也累了……”徒忻道:“此事是我照看不周。”又想解释说这事他没参与,从没想到要捉弄贾宝玉,又怕越描越黑,毕竟他自己也是又送鼻烟壶又送旁的东西的,倒像是早知徒愉所为又为他善后一般,拿东西堵贾宝玉的嘴了。看贾宝玉已经往外走了,伸手一把拉住。他拿鼻烟壶用的是右手,拉人自然用左手,左手不及右手灵活,心中又急,力气又大,竟把贾宝玉摔到了榻上……
徒忻从没这么狼狈过,贾宝玉从来没这么生气过。遇上这种事,还有了一点小酒,拿胳膊肘一撑想起来,又疼得一哆嗦依旧仰在了榻上,有些狼狈地侧翻一下身子腰一用力就想起来。徒忻已经抢了过来,手中鼻烟壶往榻上一扔,伸手按住了贾宝玉,两人喘着粗气四目相对,徒忻看贾宝玉黑白分明的眼中清清楚楚地写着生气。贾宝玉两眼往肩头左右一看,徒忻咽口唾沫,静下来握扶着让他坐起来,叹道:“是我失礼了,咱们静静坐着好好说话可好?”贾宝玉挣扎着坐起,放在前几天,他也就叹一句徒愉不靠谱,放在被唐佑说过的现在,他不免多想——怎地就给我送这等东西了?
靠得这么近,贾宝玉敛了怒气,平缓一下呼吸,舔舔嘴唇问道:“王爷有何吩咐?”徒忻慢缓力道见他没有马上拂袖而去的意思,才松手挨着他坐了,静了一下方道:“你生气也是应该,我必给你一个交待。”贾宝玉挪了挪身子,觉得疼痛还没过去,听徒忻继续说:“怕他出岔子,才叫你当面打开的,哪知道会这样。过年了,再别恼了。”还是要为弟弟说句话,虽然他也气得够呛。
徒忻既然表现出了诚意,贾宝玉从善如流地表现出真实意思——我不高兴了。徒忻低头道:“必不会叫他再这样,该狠治治了。”语气之阴狠令贾宝玉胆寒。贾宝玉意思意思地道:“未必全怪旁人,许是臣平时太随意了。”话一出口也带着自我反省:我以前是不是太“不尊重”、表现得不像是个读书人了?!所以徒愉觉得送我这些东西很正常?徒忻显然理解错了。话到了徒忻耳中,以为这是进一步生气的信号,连忙更加保证一定发挥他殿下在刑部审反贼的作风,狠狠修理他家十八弟。
又问贾宝玉方才是不是伤着了,要看伤,贾宝玉忙掩了。徒忻此时表现出行动派的作风,他武力值比贾宝玉高出很多,一板一眼地卷着贾宝玉的袖子露出胳膊来。贾宝玉脸都涨红了也没挣过他,看胳膊肘青了一块破了一点油皮,映着白胳膊显得刺眼,徒忻抽了口气。
小太监在一边努力释放毕生功力,争取最短时间内练成“我是空气大家别理我”神功,不料奇迹没发生,徒忻已经看过来了:“取药酒来。”小太监麻利地飞奔——十六爷太吓人。
贾宝玉挣扎着要从徒忻爪子底下逃出来,一面道:“回家擦擦也就是了,带着一身药味儿回去,她们又该问了,没的闹人。”徒忻必要留着他,小太监已经麻利地回来了,打开瓶子,取了干净布巾来:“奴才伺候贾大人。”徒忻让开开,看小太监揉得贾宝玉颊上直跳,斥道:“蠢东西,让开罢。”坐下来也不用布巾亲自往手心倒了些药油,一手握了小臂,一手慢慢给贾宝玉揉着。小太监巴不得有这一声,垂手缩到一边,不期然看到那个闯祸的鼻烟壶上没穿衣服的西洋美人笑得正欢,心说,原来是这样,这下十八殿下要倒霉了。
贾宝玉反应过来的时候,胳膊被人攥着,肌肤上透着温热,鼻尖闻着药油的味儿,耳边又听着烛花结了两下,心道您老人家果然扫榻相迎,我还在您榻上负了伤,该不会是您算好了的吧?听徒忻道:“忍着些儿,疼过就好了。”一面细细揉着,觉得掌下肌肤细腻得紧。错眼看过,贾宝玉也正垂眼看胳膊,睫毛长长在脸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灯光下很好看,手上心里笑着对自己说,我方才怎么就怕他不痛快呢?居然失措至此了。忌惮他们家?我有这么怕事么?
口中却说:“好了。”轻轻给他放下袖子,又拉过另一只胳膊,依样画葫芦,还说:“转过来,这样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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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等接着贾宝玉时是一惊,贾宝玉回到家里,贾母等也是一惊,只说在徒忻家磕着了,已经上了药。贾母又叫过来看了一回,见无碍了,才催他去歇道:“就说伤着了,明儿北府的宴不必去了,有你老子和你哥哥就行,不必扎堆了。好好的孩子,出去一回就让人心疼一回,要不是你有出息,我宁可把你拘在跟前护着也不叫出去受罪了。”
贾宝玉回去,之后袭、晴诸人又一番惊扰,到了自鸣钟敲了十下才睡。贾宝玉心说,真是鸡飞狗跳的一天。tmd,临了还不顺心,怎么在别人家都好,到了他那里就要出漏子?我上辈子没欠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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