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想到,二十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被一个亲眼看到的学生记录了下来。那天的天气,刘良才就义时的神态,包括一群鸽子在城墙上空盘旋等等细节,都有详细的记述。
二十年后,当年的学生已为人父。当他听到厉文礼被捕的消息后,连夜步行几十里,找到了人民政府。和厉文礼对质时,他指着厉文礼的鼻子,含着泪水说:知道我为什么把这些细细记录下来吗?就是要等有朝一日和你这个刽子手算总账!上天有眼,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1954年1月21日,昌潍人民法院宣布判处厉文礼死刑,立即执行。厉文礼于当日在安丘县夏坡村被枪决。厉文礼倒地后,阴沉沉的天空竟然飘下了一场大雪。
当地老人说:好几年没下这样的大雪了,这是老天爷为良才下的呀!
厉文礼被枪毙的消息传到了广饶县大王刘集村。刘良才的遗孀姜玉兰,让孙子刘奎相在刘良才的遗像前点上了三炷香,带着孩子们在丈夫的遗像前磕了三个头。
姜玉兰站起身,看着窗外漫天的大雪,对孙子们说:苍天也知道人意呀!二十年了,我白天黑夜一直盼着呢,你爷爷他……他总算是能闭上眼睛了!
姜玉兰泪流满面。
曾任中共广饶县通信员的刘茂椿记得,1933年深冬的一个夜晚,他接到一个任务,用骡子送一个人到刘集村姜玉兰家。刘茂椿是刘集人,当年才十多岁。那个人是中年男子,头戴礼帽,身着长衫。
中年人骑上骡子,什么也没有说;在前边牵着骡子的刘茂椿,什么也没有问。到了刘集村姜玉兰家门前,中年人下了骡子,说声“谢了”,就转身去敲姜玉兰家的门。刘茂椿则骑上骡子,连夜回到了驻地。
中年人进了姜玉兰家后,对姜玉兰说:嫂子,刘良才同志在潍县牺牲了。家里谁也不要去,敌人正等着我们的人上钩呢。保重,嫂子!中年人说完这几句,就匆匆走了。
姜玉兰靠在院门上,捂着嘴低声哭了起来。
她曾告诉孙子刘奎相:当时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又怕被人家听到,就把哭声压着,一声声吞进了肚子里。那是个什么样的年头,哭都不敢大声,把我憋得肚子生疼呀!
姜玉兰缩在被窝里,流了一夜的泪。
七七事变后,姜玉兰加入了共产党,她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陆续加入了党组织。抗日战争时期,姜玉兰一直是乡、村妇救会的主任。她的二女儿是妇救会的组长。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日子里,她带领子女在自己家里挖了一个地道,很多伤员曾经在这里养伤。
1969年,姜玉兰溘然长逝,享年八十六岁。
我们采访时听说,姜玉兰临终卧床那几天,神智迷离,嘴里反复念叨着:我该走了,该找你们爷爷去了。到了最后的时日,姜玉兰清醒了,双眼有神,目光灼灼。她坐起身,温和地看着床前的每一个后辈,孩子们以为老人转危为安,都很高兴。
姜玉兰拉过大儿子刘西路的手说:往后啊,你们谁有空,就去找找你爸爸的遗骨吧!要是你们有能力了,就把他请回来,别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边……
姜玉兰见后辈们都听话地点头,笑容绽放在了脸上。她说了句“我找老头子去了”,泪水就从眼角滑落出来,随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革命老人姜玉兰出殡的那天,县里、乡里都送来了花圈,加上十里八乡的乡亲送的,花圈排起来有几百米之长,从姜玉兰家的门口一直摆到了大街上。参加追悼会的人也很多,有县、乡的领导,还有十里八乡自发来的村民,送葬队伍蜿蜒数千米。可见姜玉兰老人的威信和影响。
姜玉兰去世后不久,刘西路为了实现母亲的心愿,于一个春日出发,在潍坊一带寻访了数日,后经人指点,在潍坊烈士陵园找到了父亲的坟茔。
一个春雨绵绵的中午,当刘西路远远看到墓碑上“刘良才”三个字时,就像小时候看到父亲在前边等候着他一样,只觉得两眼一热,泪水和雨水一下子模糊了视线。他踉跄着跑过去,跪倒在父亲的坟前,放声大哭。
刘西路的儿子们也多次到潍坊烈士陵园祭奠过刘良才。刘西路的儿子刘奎相告诉我们:我奶奶死的时候嘱咐我父亲,让他将来有机会把爷爷请回来。我父亲走的那一年也嘱咐过我们,说他没有能力办这件事了,让我们将来办。
2000年,我们生活富裕了,也有这个能力了,决定把我爷爷请回来。拿着县上开的介绍信,请人写了我爷爷的牌位,我们就去了潍坊。可到了烈士陵园,我吓了一大跳:里面全变样了!在老地方没能找到我爷爷的坟墓,后来在另外一个地方找到了,就一个小土堆,一看就是个新坟头,旁边还立了块小墓碑。我爷爷过去的墓很大,上面长满了草,墓碑也很大。我打听了一下,听说是烈士陵园统一规划了,过去的墓都平了,这新墓里根本就没有死者的骨头了。我们当时就哭了。最后没办法,我们就把牌位摆在坟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又捧了几把土放在红包袱里,说了句“爷爷跟我们回家吧”,就算是把他老人家请回来了。
魂兮归来。
刘良才的遗骨虽然没有找到,可他的灵魂已回到故乡。
2000年清明节,刘良才牺牲后的第六十七个年头,他的后人在刘集村东头的地里为爷爷起了一个大坟。立碑那天,花圈布满了坟地周围,唢呐声响彻晴空。
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只是一座空冢。
与刘良才墓相偎的,是姜玉兰的坟茔。
叛徒王天生等人,后来陆续被锄奸队处死。
就在刘良才牺牲前几个月,刘考文被判了五年徒刑。
1937年11月10日,刘考文才走出监狱的大门。出狱后不几天,他就与党组织接上了关系。后来他得知,自己在狱中五年,外面发生了西安事变和七七事变,国内形势可谓风云变幻。刘考文不禁感叹,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刘考文向党组织报到后,边调养身体,边投入了新的斗争。1939年6月,他参加了抗日队伍,后进入抗大学习,毕业后回到原部队当了一名干事,全国解放后任山东省建设厅劳资处处长。他1974年离休,1991年病逝,享年八十二岁。
刘考文后来得知,他是被当了叛徒的省交通员任玉书出卖的。任玉书是广饶大王封庙村人,曾担任过封庙村党支部书记。被他出卖的,还有延春城、耿延铭等人。
延春城坐了五年监狱后,同刘考文一样,也在1937年10月被释放出狱。延春城当时被关在山东省第一监狱“新字2号”牢房。为了对付共产党的暴动人员,韩复榘下令专门成立了一个“军法会审委员会”,也就是军队、法院两方人员联合组成的审判委员会。对参加暴动者,韩复榘一律向右捋胡子,格杀勿论;对暴动嫌疑者,全部判处无期徒刑。
延春城后来跟朋友说:要是没有1937年的第二次国共合作,我就老死在监狱里了。
延春城出狱两个月后,奉命与吕乙亭、任天纵等人组建广饶县抗日武装,史称“鲁东八路军第九支队”,延春城被任命为支队司令员,任天纵担任政委,吕乙亭为副支队长兼教练。
九支队成立不久,在一次伏击日军途中,内部兵痞发动了兵变,武器全部落入兵痞之手。幸有兄弟部队及时出兵相助,这才化险为夷,九支队也由此解散。
延春城后来又在一支抗日独立营中当过营长。1948年2月张店解放后,他担任张博铁路局局长,后又到济南铁路局林业所当了所长。
全国解放后,组织上逐一给烈属发放抚恤金。延春城的儿子延宪孟是革命烈士,一天上午,一位工作人员专程给他送来三百六十元抚恤金。延春城捧着抚恤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对这位工作人员说:国家现在是困难时期,我把这笔钱全部捐给国家了,相信宪孟在天之灵也会乐意。
说完这话,延春城泪流满面。
1959年2月,患有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延春城,不得不离开了工作岗位。他的关节开始肿大、变形,难以伸展,生活也不能自理。到了晚年,本来就身材瘦小的延春城,体重还不足四十公斤,让很多前来探望他的战友都唏嘘不已。
病休后,组织上为了照顾他,给他配了专车,还派了专人伺候,可都被他一一退回了。时任山东省委书记的谭启龙听说后,专门到他家看望。
谭启龙说:你过去为党做了不少工作,现在病了,组织上照顾你是应该的啊!
延春城说:有工作人员在身边,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们都年轻,身体壮,力气大,可以去干其他的事,照顾我一个废人,浪费了。
后来,随着病情逐渐加重,延春城才开口向组织上要了一辆人力三轮,进出都由妻子蹬三轮车拉着。
延春城没上过几年私塾,很多字都认不全,靠自学竟也能写得一些文章。有一天,他让孩子找来一本《共产党宣言》,拿着它,延春城一时热泪盈眶。见孩子们都很不解,他平静了一会儿说:当年刘良才就是靠这本书,领着我们农民兄弟起来闹革命的,可惜他死了,死得太惨了……老伙计要是活到现在,该多好呀!
这以后,他每日都读《共产党宣言》,这本书一直放在枕边,随时都拿起来看几段。他对老伴说:革命那些年,工作忙,没时间细细看,现在得机会了,要好好学习。
延春城晚年一直都被病痛折磨,后来又患上了癌症。1973年5月的一天,他平静地走了。家人发现时,他手里竟还拿着那本《共产党宣言》。
老伴哭着说:老头子,你还带着这本书走呀?松松手吧……老伴想给他拿出来,可试了几次,都没能扳动他的手指,书和人,犹如一个整体,只得作罢。
延春城享年八十岁,是带着《共产党宣言》走的。
还有刘集的早期共产党员刘英才,在监狱里遭到国民党的百般折磨和摧残,后染上肺结核,病入膏肓。敌人见他气息奄奄,把他抬出监狱的大门后,扔到了墙根下。家人闻讯把他抬了回来。二十天以后,刘英才就离开了人世,年仅三十一岁。
三十年代初,刘良才领导“砸木行”等斗争后,国民党广饶县政府开始大肆搜捕共产党。
黑云压顶,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的共产党员和积极分子,成了墙头草。他们开始并没有想到,朝着《共产党宣言》里说的好日子奔,会这样难,不仅要受皮肉之伤,到头来还要搭上性命,连累家族。
有的人胆怯了,如惊弓之鸟;有的人忙不迭地投进敌人的怀抱,成了叛徒。
刘英才也开始心生恐慌。
1932年夏日的一天,他急急赶到县城,找到了广饶县国民党党部的李琪。
刘英才的哥哥刘子久有个儿子叫刘岱东,曾在广饶县立初级中学读书。他聪颖勤奋,长相俊朗,深得同学李媚的喜爱,后这对少男少女成为恋人,并最终结为夫妻。李媚就是李琪的女儿。
刘英才一见到李琪,就信誓旦旦地表白,自己早就不干共产党了,恳求他替自己美言开脱。
李琪见到刘英才,不禁大吃一惊,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们都说《共产党宣言》能让人过上好日子,整天用《共产党宣言》蛊惑人心,发动什么群众,现在怎么知道害怕了,坐不住了?那刘集村在县里是挂了名的,你也上了黑名单。你应该走得远远的!今天跑到我这里来,这是要害了我,也要害我的女儿呀!当初我就不该让她嫁给你们刘家……看看,看看,埋下的祸根现在算是开花结果了。结的什么果?是他妈一颗吃不了兜着走的苦果子呀!
刘英才见李琪这样,就生气道:算我看错了你!扭头就要走。
李琪沉吟了一下,又急忙把他拦住,换了笑脸说:咱们毕竟是亲家,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呀!这样吧,你今晚住下,明天我去想办法。
李琪先稳住了刘英才,第二天就偷偷地告了密,出卖了他。
当刘考文被送进监狱的时候,刘英才早就被捕入狱了。
刘考文后来这样回忆:一进监狱,我吃了一惊——刘英才怎么也在这里!1928年秋天掐谷穗后不长时间,因为环境恶化,刘英才曾妥协不干了,怎么现在也入狱了呢?因为同监有许多普通犯,说话不方便,我就将他拉到一边,问他是怎么被捕的……
刘英才对刘考文说,自己已经过了一堂,开始挨板子,觉得不算重,后来接着被抽了鞭子,也压了杠子,就有点受不住了。刘考文急急问他:供出别人了吗?刘英才说没有。他摸着伤口道:真没想到,咱照着大胡子的话去做,会这样苦。刘考文说:大胡子在《共产党宣言》中说了,推翻他们就得用暴力,有暴力就得吃苦,就得不怕流血丢性命。你千万要撑住,打轻了,咬住牙不吭气;打重了,昏了自然也就顶过去了。刘英才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不会成为叛徒的。
刘考文回忆说: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放心,怕刘英才顶不过去。在广饶监狱关了不久,我就和刘英才一起被押到了济南。到拘留所没几天,我和刘英才被送到军法处受审。先审刘英才。他被带进去以后,询问声、吓唬声混杂着打人声和刘英才的哭叫声,不时传进我耳里,刘英才能扛住吗?我一直在心里嘀咕。
但刘英才最终还是扛过去了。他没有成为叛徒,而是成了一名革命烈士,被后人敬仰和纪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