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越兰是丘穆陵氏著名的美人,她的祖父是丘穆陵氏的族长,她同元欢的婚姻一定程度上是王室和丘穆陵族的政治联姻,可人们很少有类似的想法,因为他们实在太过般配。
容貌俊俏的翩翩君子与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结合,素来为人们津津乐道。
婚后多年,他们虽膝下无子,但仍似新婚般如胶似漆。也托不曾生养的福,她的腿和她的小腹仍然如十年前那般紧实。
天气已越来越热,夏季在向洛阳靠拢,穆越兰只穿了两件单衣,洗着一篮枇杷。
枇杷多种于南疆,栽种历史悠久,汉武帝建造上林苑时,曾移植过十株枇杷果树。枇杷因果子形状与乐器琵琶相似而得名,枇杷花则往往冒寒而放,冰洁如玉,深得文人墨客喜爱。这篮枇杷是元欢久居江南的友人托使者送来的。这位友人曾指点过元欢的剑术,如今隐居多年,早已不问世事。
洗枇杷的穆越兰心情很烦躁,坐立难安,元欢闲居时,她从没有过这种感受,如今元欢贵为中书令,他们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思绪也愈发纷乱。
她总担心有一天回到家中的不是元欢本人,而是一则关于他的噩耗。
这个时代,人们从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个先来临。政客蓄养死士,天子喜怒无常,一旦获罪,轻可流放,重即株连。
踏入权力的纷争中,就注定一辈子不能停歇。
唯一能让她安心的是她背后的丘穆陵氏,这一姓氏是北魏大族,现如今政局不稳,朝廷比以往更需要鲜卑大族的支持,所以皇室的和亲策略日益频繁周到。
屋里很安静,只有水被搅动而发出的声音,屋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
穆越兰警惕地望向门口,元欢平时的脚步没那么沉重。
但开门的人确实是元欢。
他脸上依旧挂着恬静的微笑,看起来却无比疲惫。
穆越兰放下了手中的枇杷,擦了擦手,走过去抱住了他。
元欢把手搭在穆越兰腰间,不忍告诉她自己的脖颈曾暴露于一柄锋利的短刀之下,在短刀周围的幕帘背后还有一众训练精良的刀斧手。
“呀,你的背上……”穆越兰揉搓着湿滑的手指说道。
“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元欢淡淡说道。
那是凉透了的冷汗,寄生于暮春的热力和湿气中,从天子处保留至此刻。
宫内,元诩正平躺在殿前的石阶上,身边围着数名同样平躺着的宦官。
天子是世间至高之人,没有谁能在天子躺平时站着,就连蹲坐都是造次。所以宦官们选择了同天子一块儿躺下。
他们不太懂为什么天子会用这种姿势望着天空发呆。他们虽然照顾天子的饮食起居,却从来不了解天子——天子不是用来了解的,而是用来崇拜的。
只有元诩自己清楚这个姿势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很多年前,他和宫娥谈天望月时,就是这样平躺在宫娥怀中。
“陛下,您要注意身子,千万别着凉了。”有个小宦官体虚,受不了冰凉的石阶,佯作好意地叮嘱元诩。
元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忽然说道:“近来不见母后,不知她身体怎样,可有人代朕去探望探望?”
小宦官接口道:“我去,我去。”
另有一人附和。元诩似乎很满意,道:“殷勤的农民收成总是最好,你们二人去禁军统领处领赏吧。”
两个宦官相顾无言,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小宦官开口道:“陛下,禁军统领素来与宦官不睦,我等不敢去。”
元诩大笑:“禁军统领早已换人了,新任统领面白无须,像极了宦官,一定会好好待你们的。”
两个宦官将信将疑地离开后,元诩低声问道:“在场诸位还有要领赏的吗?”
无人应答。
元诩起身拍手道:“很好。”他一站起,其余宦官也只能跟着站起。天子受累站立时,宦官怎敢躺下偷闲?
宦官本就是夹缝中的新物种。
“你们可明白,朕今日召万顺王来为的是什么?”
有一个宦官抢答道:“陛下欲杀他?”
元诩摇头。
这个回答显然是错的。左右埋伏了众多杀手,元诩的短刀也悬在元欢头顶,既然要杀,随时都是机会。
另一个宦官回答:“陛下此招是敲山震虎。”
这个答案还算像样,元诩颔首微笑,道:“宗玉所语颇得要领,解释给大家听听。”
叫宗玉的宦官行了个礼,接着说:“陛下这么做是为了看万顺王爷的反应,是想试探他对陛下的忠诚是否能不惜性命,倘若他引颈受戮,便值得信任与托付,如果他有不轨之举,那日后王爷势大,必然会再次威胁陛下的地位。”
宗玉说的在理,元诩肯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为大族的后代,不仅要提防来自于族外的敌人,更需要警惕内部的瓦解。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元诩不无感慨地说道。
为了权力,兄弟反目,父子相残,千百年前发生过,千百年后也将再次重演。
“可即使他表现得很出色,我也仍会留个心眼,因为权力会让人膨胀,会让人做一些原本不敢做的事情,”元诩的嘴角微微弯起,他的目光落在了宗玉等人的身上,“说说看,你在关东的生意怎么样了?”
宗玉的脸色变了,从鲜活的血色骤变为惨淡的白色。
他的确暗中在关东经营着开矿放贷的事业,他自信知道此事的,天下只有四个人而已。哪怕算上与他相好的宫女,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你现在的官职是黄门侍郎?”元诩问道。
“是……”宗玉扑通跪下,不停叩头。
元诩低头望着脚边的宗玉,露出神明般的庄严表情,沉声道:“或许不久之后,朕该提拔提拔你。”
宗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瞅着元诩的脚,有种想亲吻上去的冲动。
元诩环视着其他宦官,一字字道:“只要你们忠诚于朕,无论你们干着多么丑恶的勾当,朕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残缺的生命感恩戴德,匍匐在地,盘算着自己的财富又能增加,自己葬于祖坟的概率得到提高,自己享乐的资本亦更雄厚了。
历朝历代的贪官总是除不干净,并非是君主不贤明,廉吏有廉吏的好处,小人也有小人的用法。如果总是以规则来衡量世间万事,上与下的沟通就会变得极其别扭困难,可若是有油滑之人从中打点,局势反倒会形成微妙的平衡。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臭虫存在于世界上,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
天子在布设陷阱,太后也从未停止撒网。
几天以来,太后的在宫中的羽翼被剪除大半,就连安插在天子身边的宦官也一个接一个死去,更让她震惊的是,禁军统领居然换成了元诩的人。
其他军队换帅换将不要紧,禁军直接关系到皇宫内局势由谁掌控,关系到是天子受制于她,还是她受制于天子。
她睡不好觉。有柄剑悬在她的头顶。她开始抓狂,丧失耐心和理智。她从没想到自己看似软弱的儿子竟有硬朗的手腕。
这时,天子的口谕到了,大致内容是三天后邀请太后赴宴。
传话的人是宗玉。
听完口谕的那一刻,胡太后明白,她和元诩了结的时刻已临近。了结仇恨,了结恩情,了结暗斗明争。
她问宗玉平常传信给她的那两个年轻的宦官去哪里了。宗玉故作遗憾地回答道:“他们冒犯了新上任的禁军统领,被杀了。”为了更清楚地表达他的哀恸,宗玉还补充道:“听说那位将军面庞白净,相貌似中人,却不曾想他比上任统领还讨厌中人。”
中人,就是介于男女中间的那种人。
胡太后轻轻“噫”了一声,忽然变了腔调:“宗侍郎入宫多年,照顾诩儿劳苦功高,或许朕该好好提拔提拔你。”
宗玉混迹皇宫多年,他知道这番起首语意味着太后有求于他。
两位“陛下”居然都要提拔他,真是让他受宠若惊。他忽然清楚了自身的价值,他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有用十倍。
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很有价值的时候,他绝不肯轻易售卖自己,他一定要等价格炒到最高,一定要站队不会输的一方。
他觉得元诩说得很对,权力会让人膨胀,会让人做一些原本不敢做的事情。
他咧开嘴笑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后想知道些什么?”
在陡增的欲望面前,人都是肮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