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地下室很大,三叔收购的众多粮食随意地堆放着,却一点儿也不嫌拥挤,小黑仍在惊恐和疼痛中煎熬,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势如何,他从没有在离开三叔的帮助时应对过任何复杂的局面。
做没有经验的事情总是令人惶惑。
现在晴和初新的出现又让此事平添了几分变数。
小黑曾问过三叔,初新究竟在整场角逐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三叔只是笑而不答,这使小黑难得地生出了一丝憎恶,这憎恶的情感里更多掺杂的,是嫉妒。
嫉妒初新似乎更受三叔的重视,嫉妒晴七天以来都待在初新身边。
此刻,更嫉妒和晴一同深入险境的不是自己,而是初新。
他有些苦涩地弯了弯嘴角,轻声自嘲道:“这种时候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地面上初新的喊声消失了,这让小黑隐隐有些担心。
公孙无忌见到小黑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冷哼道:“你若是在想脱身的法子,那大可不必,你浑身受的伤够一个正常人躺上一个月了。”
小黑弯曲着十指,又只能回报以苦笑。
“这些伤是你自己添的吧,”公孙无忌脱下毡帽,朝脸上扇了扇风,“若是你早知军师能看破你的阴谋,你会不会少划几道伤口?”
“如果少了几道伤口,恐怕他就不会相信了。”
“就算再多几道,军师也能看出来。”公孙无忌用毡帽扇了小黑一巴掌。
“既然都会被识破,那我不如老老实实躺着。”
小黑忽然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公孙无忌有些没趣,又拿毡帽狠抽了小黑一记。
“他说得倒有些道理,”黑袍刀客开口道,他的声音像沙漠夜空的孤月,“此时此地,只有他能安心地躺着,我们所有人都得提心吊胆,不如他舒坦。”
公孙无忌并不想接黑袍刀客的话,只是用鼻子嗤了一口气,坐回原来的位置。
大胡子问尔朱荣:“军师,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我们不用再等。”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可从尔朱荣嘴中说出,这句话又不再仅仅是句废话。
地下室暗处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
这本是间只有一个进出口的地下室,现在有了两个。
光滑的石壁突然塌陷,惹得众人纷纷注目,麻利地从地上起身。
尔朱荣神色不改,喃喃道:“看来我们已不用再等。”
带头出现的人是三叔,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那一片黑压压缓慢地涌进地下室,乌云般沉闷。
“军队吗?”大胡子惊诧道。假尔朱荣已经缩到了角落。四轮车上的真尔朱荣拍起了手。
“不愧是三叔,我怎么也想不到,这间密不透风的石室居然还有第二个入口。”
莫说是尔朱荣,连躺在地上的小黑也不知道,石墙上要开关一扇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开或关一回都要花大价钱。
巧的是,三叔最不在乎钱,他只在乎钱花得值不值得。
现在,他觉得这扇石门的倒塌物超所值,他已经网住了一条大鱼。
“尔朱元帅,不在军中大帐里待着,跑到洛阳的旅舍还则罢了,如今又偷偷摸摸溜到我家里,是嫌我礼数不周呢,还是另有所图?”三叔笑得像条老狐狸。
不能说像,他就是一条老狐狸。
一句“尔朱元帅”,真尔朱荣不好应,假尔朱荣不敢应。
尔朱荣清了清嗓子,回答道:“酋帅偶尔也喜欢做点儿刺激的事情,阵前对敌未尝败绩,那就只能在战场外寻乐子了。”
“寻乐子好啊,一家酒馆喝酒,醉仙楼搂妞儿,到我这糟老头子家可没乐子找。”
“乐子不一定要从酒色身上找,杀人有时候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尔朱荣把右手放在眼前手心手背来回地看,悠闲地说道。
“看来你不想和我谈生意,想杀我。”三叔摸了摸右手中指上戴着的指环,他摸右手中指的时候,多半要杀一两个人。
“你也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啊。”尔朱荣朝三叔瞪了一眼,仅一眼,三叔就起了满手臂的鸡皮疙瘩。可三叔毕竟是三叔,不但毫不躲闪,反倒迎着尔朱荣的目光,由狐狸变成了一条狼。
“你点点两边儿差着多少人,你再算算你有多少胜算。”
尔朱荣摇头道:“兵者,不贵乎多,贵乎精。”
三叔揶揄道:“希望你的兵够精。”
尔朱荣一方的火把一瞬间全灭了。
人少打人多,黑暗是极大的优势,是最好的掩护。
初新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越拖下去,体力会越少,境况就越危险,何况秦五的打法根本不要命。
初新想,必须要到一个月亮照不到的地方,这样一来,他要提防的就只有向阳子一个人。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树林,七天前的夜晚,他曾经在这片树林里追过一个黑衣人,那个黑衣人则隔着一扇门与他互相听过彼此的心跳。
那心跳声回想起来竟有些熟悉。
那里,躲到那里,躲到那里的树林里。
可秦五已封住了初新逃向树林的路。
又一剑刺来,初新向后疾退,离树林愈来愈远。借着后退的劲力,初新索性滑到了长廊中,五匹马还在刚才的门口,抖着耳朵,嘴里嚼沫。
“上天保佑,里面可千万不是什么牛鬼蛇神。”
初新一脚踢开门,扑进了房里,才发现房中藏了一条朝地下走的通道,通道尽处传来嘈杂的喊杀声。初新想去的,正是人多的地方,不论那里有多凶险,都不及秦五可怕。
秦五紧跟而来,像头正在猎食羊羔的猛虎,他走得并不快,一点儿也没有仓促的感觉。他是猎食者,虽然他猎捕的并不是食物,捕猎对他而言亦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他只是享受同初新较量时浑身血液快速流动的畅快感觉。
屋室里还有其他房间,可秦五头也不回地向通道走去,追不追得上初新于他,没有任何重要性,他进通道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里头传来的声音让他的耳朵很不舒服。
通道越来越暗,初新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快,明明坡度不大,他却感觉自己在下坠。沉到最深处,喊杀声极近,也极轻。很明显,一场战斗最开始的部分过去了,一批在黑暗中慌了手脚、坚持不住大喊大叫的人已再也无法开口。
剩下的人绝对个个都是好手。
初新蹑手蹑脚地伸腿迈步,尽量不发出声音。
临近通道出口,秦五压慢脚步,走路根本不带任何声音,可哪知脚下忽然有石子落地的动静,随即就有一刀一剑攻来,秦五刺向剑来的方向,一句沉闷的呜呼,剑落地,使剑的人倒下;秦五拔剑,再刺,刀砍在他的左肩,却已失去了身体供给的迅猛力量,因为握刀者的肺被捅了个通透。
秦五收剑回鞘,立刻贴在墙壁上,以免在黑暗中撞到别人,他的态度还是很从容,一边靠墙挪步,一边思索着抓初新的办法。
初新掐准时间往秦五的方向扔了颗石头,听到有人中剑倒地,便确定了秦五大致所在,初新就朝相反方向移动。
揣一颗圆圆的小石头在怀里是初新多年的习惯,这样的石头已不知道帮过他多少大忙。
尔朱荣的四轮车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两边站着高欢和宇文泰,尔朱荣无性命之虞,却有不少疑问。
其一,三叔怎么不先同残狼部众火并,却选择抢先与他们开战?
其二,三叔为什么要以黑暗的地下室作为战场?须知在不点火的情况下,人多的一方并不能占到什么便宜。
其三,刀兵交鸣的声响为何消停得如此之快?突然间就只剩下鞋子与地面的摩擦声。
远处遥遥传来三叔的声音:“多谢尔朱元帅借兵。”
尔朱荣心下大惊,原来三叔并不想尽歼诸人,只打算趁乱挟持假尔朱荣,用以号令河洛地区的数十万兵士。
好一招浑水摸鱼。
尔朱荣本想点起火把,却又担心三叔的手下仍在地下室中,就只是轻抚了高欢和宇文泰的背,两人立即心领神会,循着三叔的声音追去。
初新走几步就会被绊一下,有时是尸体,有时是装粮食的麻袋,有时甚至是活人。
居然还有活人钻进死人堆里装死,初新一脚踢到,活人难免会呻吟三两声,附近就会有兵器攻来,黑暗中的人竟似已不分敌我。
本能,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填满了所有人的神智,多杀一人,自己被杀的风险就小一些。
初新脸上溅了一股浓稠温热的液体,他嗅到了液体中散发的难闻味道,他的胃开始收缩。
可他不能吐,不能叫喊发泄,为了谨防被绊倒,每走一步,初新都会把腿抬得很高。触碰到墙壁时,初新瘫坐在地,他明白自己身后一面的对手不必再提防。
在黑暗中的这段路,他仿佛走了一千年。
尔朱荣也有这种感觉。
他是个下肢瘫痪的人,若有人要杀他,他定然无法阻止。
所以他让高欢和宇文泰将他的四轮车推到了离四面墙壁都很远的地方,他算准了所有人都会尽量靠着墙壁,贴墙的地方反而变得危险了。
他很快陷入了懊悔之中。
高欢和宇文泰离开不久后,他猛地想到:如果假尔朱荣还在地下室里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