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五母亲的死讯传到秦五耳中时,他正和人下着棋,嘴里随口应了一句“哦”。
他的对手急了:“令堂去世,你还有心思下棋吗?”
秦五落下一子,两眼茫然,像没听懂,半晌后才说道:“是要去看看吗?”
他的对手被问得噎住了。
秦五的想法很简单。母亲和他很早就被父亲抛弃,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很苦,死亡对于母亲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
“死亡终究要来临的,早来和晚来并没有太大差别,不值得笑,不值得哭。”
这是秦五说出口的理由。
“可那毕竟是你的母亲……”主持葬礼的族长想试着说服这个不讲孝道的年轻人,他痛斥妻子死了却鼓盆而歌的庄周是天下的异端,是世上最恶的人,让秦五切莫效仿庄周的劣行。秦五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午间的阳光有些燥热,灵堂哭泣的人群很吵闹。
秦五的确觉得世上少了一个能倾诉沟通的人,可他还是认为哭泣是不必要的。
“秦五应是伤心过头,无泪可流了,我们族中的后生毕竟都是重情重义的汉子。”族长捋着花白胡须替秦五解释道,他是个重颜面的老人,将秦氏一族尽皆视作自己的家人。
“不是的,族长,我一点儿也不难过。”秦五神色平静地驳诘道,族长气得敲着拐棍,不知说什么好。
灵堂的啼哭又变成了愤怒和责骂,秦五略微感到了一丝滑稽,可他不想辩解,他觉得辩解是没有必要的,就像街坊邻里、非亲非故者抹着泪送别他的母亲一样,是无意义的事情。
有个人开始推搡秦五,秦五认出这个人便是他儿时的玩伴大牛。大牛的心上人最近同秦五走得很近,有一回还问秦五对她是否有好感。秦五的回答“有没有都不重要”虽让她气得想跳河,也令大牛哭笑不得,可大牛与秦五的梁子毕竟是结下了,现在趁这个机会,大牛正想好好教训秦五。
大牛大骂秦五是“毫无人性的畜生”,顺便将自己心上人受秦五欺负的事情添油加醋述说了一番,这下骂秦五是“畜生”的已不止大牛一人,宽厚的族长也用拐棍戳着秦五的脊梁骨。
秦五竟似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愧疚,没有反抗,没有慌乱,他又一次感觉到阳光太过晃眼,明明是在头顶的太阳,却能够斜斜地照进窗子,映在大牛的圆睁怒目里。
秦五觉得很不舒服。
秦五随手抄起了摆在窗沿的镰刀,在大牛的脖子上划了一道。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大牛像团泥一般瘫软在地。
在所有人以为,灵堂要变成屠宰场时,秦五却把镰刀随随便便地扔在了一边,把大牛的尸体拖到了屋外,嘴里念叨着:“死人总是给活人添麻烦,死人一干二净,活人却要因为死人的干净受脏受累。”
有两个胆大的人冲向秦五,反扭了秦五的双臂,将秦五的上身压弯。秦五毫不挣扎,低头看着大牛喉管处仍在喷涌的鲜血,有了观察的兴致。
族里一致决定处死秦五。
人们将秦五五花大绑,防止他再生出镰刀抹脖子的念头。族长还想看看秦五是否有悔改的意思,虽然须发花白的他无论如何都得替大牛讨回公道,把驳他面子、不敬不孝、屠杀无辜的秦五弄死。
“秦五,你若是认错,我或许还能帮你向乡亲求求情。”族长的拐棍又被举起,点着躺在地上的秦五的脑袋。
秦五的头痛得像要裂开,可他还是漠然地环顾四面盯住他的眼睛,回答道:“我大概是要死了。”
“什么?”族长侧过耳朵,努力想听清秦五说的话。
秦五已无话,他安静地等待着审判,候着结果。
“那便杀了吧。”
“怎么杀?”
“怎么杀都可以。”
“你倒是沾了秦五的疯病。”
周围全是嘲笑嬉闹的话语,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个人走路没有脚步声,脸上戴着面具,青铜面具上雕刻着一张笑脸。
不久之后,秦五就知道,那个人还有许多画着鬼脸的面具。
“你们要杀他?”戴面具的人问秦五的族人,他的声音不粗不细,既不低沉,也不尖锐,秦五甚至一度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族长哀恸地走上前道:“这孩子犯了大错。”
“事情我已有耳闻,听说他母亲死了,他不曾流过一滴泪?”
族长的哀恸很快转为恼怒:“我的族人个个孝亲顺慈,他只是悲伤过度,流不出泪而已。”
族长说完话后松了口气,因为秦氏一族的颜面被他保存住了,可惜他们忘记堵上秦五的嘴,秦五悠悠地说了句:“不是这样的,我一点儿也不难过,生既无意义,死也不必忧伤或快乐。”
他还想再说什么时,嘴已经被手快的人捂住了。
戴面具的人盯着秦五看了很久,叹息道:“你这么年轻,倒是很想得通。”
族长气得花白胡子都发起抖来,怒斥道:“这个人不是秦族人生养的,我们好心收留他,他却拿镰刀割破了大牛的喉咙,罪该万死。”
秦五本想反驳,可一来说话的器官受制于人,二来他与母亲被父亲抛弃,母亲是外族人,族长说的话倒有三分道理,他便又安然自若了。
“既然他是外族人,你们不如将他给我,也可少造杀孽。”戴面具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三锭金子,双手捧着送到了族长面前。
“嗯,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可此人实在凶险,你确定要带他走?”族长心里乐开了花,可还是要摆出老成持重的样子,即使收钱,也要装作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态势。
“那是自然,不过这三锭金子倒有讲究,要分别给你们族里打架最厉害的三个人。”戴面具的人言罢,将三锭金子放入了族长手中,族长忽然觉得手中的金子很烫,却又说不出冰凉的、略带着几寸手心余温的金子为何会带给他这样的感受。
秦五的绳子已经被解开。秦五问戴面具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救你是毫无意义的,不救你也是毫无意义的,既然都没有意义可言,救与不救又有什么区别?”
秦五第一次觉得自己能被人理解。
他并非是个冷血的人,事实上,在母亲离世时,他也怀揣着一种怅然若失的迷惘,可他对生死的看法却同常人相左,无论什么事,在他眼中都是无必要的,所以他从来不会害怕,从不会悲痛,也从不会快乐。
秦五自此之后,常与一群武功高强的刺客为伍,慢慢的,他也成了刺杀的佼佼者。
他了解到,那个戴面具的人,就是这群刺客的领袖,被刺客们称作“公子”。
秦五的剑仍没有放慢速度。
他知道,初新的剑就算刺入他的心脏,他的剑也能在初新的左胸上开一个孔。
他还知道,他的心脏被刺,他完全不会在意,而初新则不同。
果然,初新撤剑防守,堪堪挑开了秦五的剑。
“你是个疯子?”初新盯着秦五的脸,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已经不是秦五第一回被唤作“疯子”,他在首次执行刺杀任务时,就被刺杀目标骂成“疯子”。秦五的剑招只有刺,绝不防守,他的剑并没有极快的速度,只是在与对手对攻时,常常能抓住敌人恐惧迟疑的一瞬间,一击毙命。
“疯子又怎样?不疯又怎样?”秦五实在说不出“疯子”与正常人的区别,还有那区别象征的意义。
世界对他而言,就是一团无意义。
初新彻底慌了,他不敢叫喊引人过来,因为一旦他这么做,和残狼谈判的资本就彻底没了,而且晴说不定也会被喊声呼唤,陷入险境。
可这个敌人却像是一点儿道理都不讲,偏偏一点儿道理都不讲的人又是最难对付的。
李梧桐凑到向阳子耳边问道:“他为什么现在还不喊人搭救?”
向阳子道:“我想,他不敢。”
李梧桐疑怪道:“秦五算准了这点?”
向阳子摇头否认:“我猜,秦五根本没有想过,他本就是个什么都会做出来的人。”
李梧桐喃喃:“还是他这种人最没有顾忌啊。”
李梧桐忽然又问:“常听前辈说起秦五的身世,就是不知那三锭金子最后的归属怎样?”
向阳子淡淡道:“一锭金子归了一个瞎子,一锭金子归了一个瘸子,一锭金子归了一个女人。”
李梧桐大惊:“这便是秦庄最厉害的三人?”
向阳子仿佛想起了什么滑稽事,冷笑了一声。
“我曾经路过秦庄,那里有很多女人和半大不小的孩子,就是缺正常的男人。”
“难道……”
李梧桐想问的是,难道三锭金子就能让一族的男人拼个你死我活吗?
“一族之内,亲属众多,伤了一人便是伤了十人百人,到后来便不仅是因为这三锭金子,还有愚蠢的孝义在从中作祟。”
李梧桐倒吸一口凉气。
公子耗费的,不过是三锭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