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永远刺不出。
初新在与灵隽交手时就断言:他的剑招中根本没有合格的“刺”。
金丝剑细软,剑柄劲发向前,剑尖却无法及时跟上,必须在剑身传导力量以后,剑尖才能突进,而那力量也已被大幅削减。
这段时间也足够让一名高手反应过来。
“刺”讲究稳、准、狠,金丝剑的特性却决定,任何剑客都难以施展合格的“刺”。
初新暗叹:如果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这一刺绝不应该由灵隽执行。
现在灵隽已错失了绝好的机会。
劲风扑到宋允耳边,宋允却向后靠去。
初新皱起了眉头,灵隽这一剑原本碰不到宋允,却因宋允的这一靠沾到了宋允的背上。
灵隽原本想收回劲力,见状后却连忙运劲而上。
令人讶异的是,金丝剑刃没有刺入宋允的后背,而是贴合着宋允的腰部爬行,爬过他的腹部。
剑尖竟掉了个头,直指灵隽。
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剑刃扎进他的腰腹时就有多么迅速,多么疼痛。
初新惊愕地说不出任何话。
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动作隐蔽,宋允的手法竟快到他难以看清。
灵隽倒下时,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满脸的惊讶,和初新脸上写的模样并无二致。
他显然到死也无法相信自己的佩剑会刺入自己的身体。
宋允松开捏着金丝剑锋的手,脸上是一种惋惜沉痛的表情,好像在悼念这条性命的离逝。
他的手指全无伤痕,更没有血渍,他竟似对金丝剑的纹路了若指掌。
那抹悲戚之色很快消散,因为又有许多把剑趁乱而来。那几柄利剑虽然后发,可威胁却远不如灵隽的金丝剑,使剑的人不够优秀,刺来的角度不够刁钻,时机更是不好。
宋允刚刚杀死灵隽,风头正盛,相对而言,刺杀者虽在暗处,锐气却已被挫。
就武功的“势”而言,宋允已赢了。
所有人都在动,或者逃散,或者躲藏,或者奔袭,或者凝气待敌,只有四个人是例外。
初新静静地望着穿绣花鞋的男人,他们俩都没有动;小萍仍用冰冷的目光俯视一楼大厅发生的一切,她没有动;白衣的少年望着摆在桌角处的长剑,他也没有动。
忽然,那双绣花鞋露出了鞋尖。
初新明白,穿这双鞋的人将有所动作。
他杯中的酒还没怎么动过,却装模作样地将酒杯举至眼前。
初新忽然看懂了,这杯酒绝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掷向宋允的,用杯中的酒和酒杯分散宋允的注意力。
酒和酒杯肯定是无法杀死宋允的,这又是一记虚招。
真正致命的一击在哪里呢?
初新望向白衣的少年,惊讶地发现那少年正是与自己多次相遇的桀骜小子。少年、宋允、穿绣花鞋的男人恰巧站到了一线,若是酒杯和酒由男人处攻向宋允,宋允势必出手抵挡,那时,他的后背便已在少年触手可及的剑围之内。
绣花鞋又挪移了三四寸,那杯酒几乎触到男人的嘴唇,他的手腕却被按住了。
“酒是好酒,小心点,别弄洒了。”初新微笑地看着他。
男人的表情木然,一双眼睛却柔波无限。
初新又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脏自己的手?”
那杯酒被初新轻巧地夺过,一边喝,一边瞧着白衣少年的反应。
果不其然,少年脸上现出了耐人寻味的焦急和讶异。
没有泼酒这一环,他出手就需要斟酌再三。
犹豫的功夫,宋允已经解决了身边所有的刺客,慌张的人们退到安全的角落,余下中心空荡荡的一周。
看来,危机已结束。
只有初新知道,危机本不该结束得如此轻巧和迅速的。
真正有威胁的招式都还没有使出,真正可怕的人还藏在人群之中。
宋允负手立于众人中央,朗声道:“宋某自问无愧于天地,只是个本本份份的生意人,虽然学艺不精,不敢与武林名家并列,可若有人要在醉仙楼寻衅滋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惊魂甫定的看客们纷纷叫好,紧张压抑的生活里有了刚刚这番刺激的调剂,他们没有受到影响,反倒精神了不少。
对于困境中的人而言,惊吓倒不一定是坏事了。
惊吓能够让他们见识到更危险的事情,惊吓过程中的化险为夷能够麻痹他们,让人觉得境况再坏,总还不至于太糟糕。
全城戒严之后,热闹竟成了民众翘首以待的东西。
在人群的阴影中,初新拽着穿绣花鞋的男人走出了醉仙楼。
“为什么阻拦我?”男人细声细气地问道。他虽然努力让自己的嗓门变粗,却学得不伦不类,倒像是阉人。
初新笑了笑,右手快速探到男人耳后,转瞬间,他手中多了一张人皮面具。
可面具之后的人却让他吃了一惊。
不是露白,而是元欢的结发妻子,穆越兰。
“抱歉,我没想到是你。”他随口应道。他本该想到,露白是个很难跟踪的人,也不会犯易容改扮成男人以后穿一双绣花鞋的错误。
“你认得我?”穆越兰问。
初新此刻才反应过来,他虽然见过穆越兰,穆越兰却并没有认真细看过他,就算在元雍的三间巨屋中有一面之缘,也难免由于光线昏暗而不够真切。
“不不,我错把你认成另一个人了。”他找了个不太好的借口。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不太好的借口更好的了。
“那个人对你来说想必很重要。”穆越兰黯然道,她的双眼忽地变成一方古井,无风无浪。
初新也才想起,她的丈夫不久前死去,正好死在自己面前。
“你易容改扮来到醉仙楼,是来杀人的?”
初新的问话让穆越兰的身体剧烈震颤了一阵,这不自然的反应告诉初新,他的猜测是对的。他紧跟着说道:“你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穆越兰低下头,又抬起,正视着初新的眼睛,问道:“有人杀害了你心爱的人,你会不会复仇?”
初新被问住了,不敢与穆越兰对视,却仍试探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心爱的人死在了宋允手中?”
穆越兰点头道:“我这些天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折磨,都是为了找到凶手,亲手结果他的性命。”
三间巨屋中听到的呻吟还在耳,对于一个像穆越兰这样的女人而言,那种赌局实在是苦头,是折磨。
初新似已明白些什么,艰难地问:“你爱的那个人是谁?”
穆越兰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可字里行间流露的都是倾慕之情:“万顺王元欢。”
这个女人显然有太多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情。元欢的死,见证者只有初新和宇文泰,为什么穆越兰会认为宋允是杀死元欢的人?
这也是初新的下一个问题。
穆越兰叹道:“你不该问这么多的,我也本不该告诉你太多。”
初新却说道:“或许告诉我以后,你会发现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少。”
穆越兰虽未打消疑虑,终于还是回答了初新的问题:“是元欢的族叔,高阳王元雍告诉我的。”
“今天的行动,也都是他的安排?”初新问道。
穆越兰依然给了肯定的答复。
初新接着问:“这张面具又是从何而来?”
“是青木楼的一位姑娘给我的,城里认得我的人太多,我必须改扮以后才能动手。”她说。
实在是天真的想法,鲁莽的计划。
初新想笑,却笑不出来。穆越兰的江湖经验太少,也实在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他自己呢?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被人当作猴子般耍弄,心甘情愿地做着他人的手中刀。
元雍对宋允采取的行动看似温和,实际上早已四伏杀机。
派自己来调查不过是行动的一支罢了。
“你呢,你又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可初新根本说不出任何话。
难道告诉面前的女人,她的丈夫死在自己跟前,由自己亲手埋葬?
除此以外,他的脑海闪过了另一个危险的念头。
“但愿别太晚。”他留下这句话后,朝醉仙楼飞掠而去。
灯火通明。
人群仍旧密集,如潮水般涌动。
人群的中心,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个人。
宋允没有站着。
宋允的死,绝对是次日洛阳最轰动的消息。
他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在后颈处有根细小的尖针。
初新冲进门,便看见白衣少年正持剑离去,小萍那双冰冷的眼睛还俯视着地上的一切,像荒原古树枝上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