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时,夕阳西斜,快庵禅师特意走访了那座位于村郊山上的庙宇。山寺显然已长久无人居住,寺门布满荆棘,经阁遍生青苔;殿堂中并排的佛像间蛛网缠绕,护摩坛【7】里燕子粪成堆,住持的禅房与走廊一派凄凉。快庵禅师步入寺中,摇动锡杖,发出声响,唤道:“我乃游历四方的云水僧,今夜可否借宿于此?”连唤数遍,无人应答。隔了片刻,才从僧房中慢吞吞地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僧人,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彷佛站也站不稳。他嘶哑着嗓门,说道:“看来大师是从远方而来路经本寺的。你有所不知,本寺因故荒废已久,早变成了一座空荡荡的破庙。寺里一粒米粮也无,哪怕一宿也无法招待客僧,你还是快下山去村里求宿吧!”
快庵禅师再度恳求道:“贫僧自美浓国来,在前往奥州的途中,经过山下小村,见此地山青水秀,便想登山观赏一番。不觉间日影西沉,下山回村路途颇远,恳请院主大开方便之门,务必容许贫僧借宿一夜。”
寺僧道:“这般荒凉破庙,绝非容身之所,何苦定要强留下来?不过,我也不好强撵你走,那就悉听尊便吧!”说罢,再不多言。快庵禅师遂在寺僧身旁坐下。
夕阳渐渐隐到山后,暮色沉沉,寺中也不点灯,漆黑一团,唯闻山涧流水潺潺。寺僧起身,自行回到僧房,四周了无声息,万籁俱寂。
夜阑更深,月上山头,明月将皎洁的清辉撒满整座寺庙,映得殿中亮堂堂。子夜时分,那寺僧忽然从僧房里出来,鬼头鬼脑地在殿内四下寻觅,却什么也没找到。他怒吼道:“秃驴,你藏到哪里去了?应该就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一边大吼着,一边反复搜寻快庵禅师。他却不知,自己已经来来去去从快庵的身前走过数次,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快庵。他在佛殿和庭院间来回狂奔,跳跃吼叫,终于体力不支,累倒在地。
旭日东升,天光大白,寺僧如醉初醒,一张眼,见快庵禅师仍在昨日的位置上坐着,不曾移动分毫,不禁怔住了。他靠在柱子上,周身乏力,长吁短叹,默然无言。
快庵禅师走到他身旁,问道:“院主何故叹息呢?若是饥饿难耐,就请享用贫僧身上的肉吧!”
寺僧道:“大师整夜都坐在原地未动吗?”
快庵禅师答道:“贫僧彻夜未眠,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寺僧羞惭道:“小僧泯灭人性,贪食人肉,不过确实还未尝过僧人之肉。大师真乃活佛现世,小僧被鬼眼障目,竟视而不见,真是惭愧啊!”言罢,垂头无语。
快庵禅师道:“听村里人说,你是为爱欲所陷,方才堕入饿鬼道,真是可悲可悯。此亦恶有恶报之明验。你夜夜去村中残害村民,搅得山村不得安宁。贫僧闻之,不忍弃你于孽海,故而特意来此寺中,盼能施以教化,使你归返人性。你肯听从贫僧教化么?”
寺僧答道:“大师果然是活佛再世。如蒙救拔,教诲真理,小僧定弃恶从善,抛弃心中爱欲痴嗔。”
快庵禅师道:“甚好。那么你跟我到这边来!”说着,带领寺僧坐到廊檐前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脱下自已的青头巾,戴在寺僧头上。然后授给他二句证道歌,歌曰:
江月照,松风吹,
永夜清宵何所为。【8】
快庵禅师嘱咐道:“你不忙离开此地,须慢慢领会这两句歌包含的真意。待你完全理解之后,自然就会恢复佛心。”
殷殷教导一番后,快庵禅师下山离去。从此村民们再也不见山鬼为祸,但那寺僧是生是死,也无从知晓。因为村民们仍心有余悸,不敢上山探视。
转眼一年过去,翌年冬十月上旬,快庵禅师由奥州归来,再度途经富田村。他又去拜访上回曾经借宿过的人家,并探听那寺僧的消息。主人欢喜相迎,说道:“多亏大师宏法,那鬼僧再未进村害民,现在村民们都好像生活在极乐净土一般。只不过大伙儿谁也不敢上山,因此不知鬼僧后来的情况,想来已不在人世了。今晚就请您在舍下安歇,为他祈求冥福,阖村村民都会随您一起诵经祭吊。”
快庵禅师摇首道:“不,那寺僧若已善果圆满,坐化升天,则贫僧乃是他的导引之师;如尚在人间,也算是我的徒弟。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要上山确认他的结果。”于是,二度登上村郊那座山。由于人迹罕至的缘故,山路已与去年来时完全不同。进到寺里一看,荻草和狗尾巴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将石阶掩蔽得难以辨认,草上洒下的露水好似下小雨一般。佛殿与经阁的门东倒西歪,住持的禅房和走廊,因受雨水浸蚀,已腐痕累累,生满青苔。
快庵禅师又向寺僧打坐的廊檐下望去,模模糊糊地依稀似有一个人影。近身一看,那人须发蓬乱,已分不清是僧是俗,在丛生的杂草中端坐着,彷佛一尊石像,口里喃喃自语,细如蚊蚋。快庵禅师凝神倾听,隐约听到寺僧念的正是证道歌:
江月照,松风吹,
永夜清宵何所为。
禅师见状,高举禅杖,大喝道:“汝今何所生?汝今何所为?”当头一击,寺僧登时如煦阳融冰,消逝无踪。只剩那领青头巾与尸骸白骨,残留于草叶上。长久以来的执迷不悟,终于烟消云散。佛理之至真可贵,由此可证!
快庵禅师大德之名,传颂遐迩,播于天下。众人皆云他是禅宗始祖达摩再世,到处都在称赞他的功德。村民们自发上山,一起将荒废的山寺清理干净、修葺一新,然后郑重迎接快庵禅师驻寺,出任住持。快庵禅师将原属密宗的山寺,改辟为曹洞宗的灵场。该寺至今仍广受尊崇,香火不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