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玄明寡言少语,神色消沉倒没什么,大家都是习惯了的,可他那位王妃王嫣如言语阴阳怪气,就让人觉得不舒服。
尤其是永嘉王妃素来就不喜欢王嫣如气焰跋扈,现在谁不晓得皇帝是看在亲兄弟的面子在才给段玄明留了一条命在?王嫣如倒好,不知收敛反省,反而变本加厉,永嘉王妃如今乃是本朝最显赫的王妃,岂能容忍她语言里夹枪带棒的?
因此,听见王嫣如:“弟妹,我们如今的日子可比不得你们,为着赴这次家宴,我与王爷一连几日都睡不好觉,担怕礼物寒暄拿不出手。”
永嘉王妃便直杠杠地上去:“嫂子那里话,既然是亲兄弟必不会在乎这些字虚礼,陛下他能请我们来,难不成是为着那些子觐礼?臣妾也不懂这些,就让人提了两坛酒来,和闲情王府的觐礼一比倒是我们永嘉府更寒酸些。”她完,朝段思聪笑道:“陛下,您可不准嫌弃。”
段思聪微微一笑:“反而是朕的不是,让两位嫂子破费了。”
王嫣如脸一阵青一阵紫,勉强应付一句:“陛下大度,自不会计较我们女人心眼子。”
得,现在她竟和王嫣如之流一样,成了气之人——永嘉王妃心里恼怒却作不得,只好不搭理王嫣如。
女人之间的战争是由男人而起,在座的三个男人各怀心思也不话,一时间冷了场。
段和仁同情地看看二哥,心道:常听人王嫣如尖酸刻薄,这回算是领教了,二哥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直到几个人在湖边水榭落座,眼见着侍女们将酒菜一样一样端上来,还不见心月,永嘉王妃左顾右盼一圈,朝段和仁使个眼色过去。
段和仁也有沉不住气了:“陛下,那位姑娘不来么?”
“唔。再等等。”
段思聪亦不知心月为何迟迟不来。沉吟片刻。漫不经心地朝段玄明斜瞥一眼。段玄明脸色不自然地别过头不敢和他对视。
春和景明。天气晴朗。湖光水色清风宜人。
可是。在座地人都没有心思观景。又过了一会。段思聪道:“不等了。开宴罢。”手一挥。示意人上酒。
“想来是有什么事绊住了。陛下。咱们左右无事。多等一刻也无妨。”永嘉王妃劝阻。
“要不这样。陛下。咱们兄弟边喝酒边等。”段和仁就惦记着喝酒了。被王妃瞪了一眼讪讪住嘴。
王嫣如不禁奇怪:“陛下今天还请了谁?”
王嫣如原本就人缘不大好,段玄明失势后官宦人家的女眷越不愿意和她来往,所以消息并不灵通。见众人都不回答,她又道:“谁的架子竟大成这样,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有人呵斥道:“住嘴!”
居然是段玄明话,神情中恼怒昭显,王嫣如不禁愣住。自被封为闲情王之后,他一直非常隐忍,可今是怎么了?
一阵悠扬的箫声隔着湖水远远传来,在座的人精神一振,扭过头朝湖面望去。
一叶轻舟泛波而来,一名白衣女子正站在舟上吹箫,衣袂飘飞长如舞,身后是望不尽的翠色朦胧,舟行轻缓,划开水波,她便如临波的仙子,风姿清雅容光潋滟。
段思聪神色倏然温暖如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待听清她吹的曲调时,眉峰微微挑起,似领悟到了什么,目光一挪,朝段玄明扫去。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段玄明木无表情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被击碎。
以前常听她吹这曲《凤求凰》,但其时他正是少年意气风,意图问鼎江山,何曾真正领悟《凤求凰》诗句中的真情真意?待尘埃落定,他被父皇逐出紫城,后又在兵变中彻底落败,当着满朝文武向自己的弟弟下跪俯称臣,那一刻,他失去了一起,才想起曾有一个人曾有一段情意,亦牺牲在他的野心之下,永远无法挽回了。
他的手沾满了她的血,再听她吹这《凤求凰》,真是莫大的讽刺!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余悲?他连余悲的资格都没有,是他亲手推她进地狱,此生此恨,难以消磨……
一曲完结余音袅袅,舟行靠岸,心月迎视众人或宠溺,或惊艳,或疑惑,或凄然的目光,款款走进水榭。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永嘉王,参见闲情王,向两位王妃……”心月请安的话还未完,就被打断:“你,你是心月?!”王嫣如不敢置信地指着她,如见到死去而有复生的鬼魅,表情惊骇。
尖利的声音让永嘉王夫妻回过神:“二嫂,你认识她?”
王嫣如却不回答他们,仍旧哆嗦着嘴唇:“可是,可是你不是死了吗?”
“是,奴婢是曾死过一回,托王妃的福,又死而复活了。”心月淡淡地回答,抬起头,直视王嫣如。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王嫣如转向段思聪求助。
心月抢在前面回答:“王妃不记得您原先将奴婢送给陛下了吗?现在,奴婢在圣安府当差。”
“陛下,她真是您的丫鬟?”永嘉王妃虽然不明白其中蹊跷,但亦觉出气氛不对头,段玄明神色沉郁,闲情王妃言语莽撞,皇帝又是一付深不可测的表情,任是谁都能联想到他们之间一定生过什么事。
良久,段思聪淡淡回答:“是,三嫂,心月现在是圣安府里的丫鬟。”
心月诧异地看他一眼,心中一动。
永嘉妃却不信,追问道:“可是今日的酒宴……”
“今日的酒宴并无深意,是三嫂想多了。”
永嘉王妃张张口,又合住。
永嘉王段和仁奇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还是不明白生了什么事,笑道:“陛下,这回可以开宴了吧?”
得到段思聪肯后,心月站起身,为席上的人斟酒。
王嫣如再没什么心情话应酬,一双眼只顾查看段玄明的反应。他紧抿的唇角,额上隐露的青筋,微微轻颤的手指都明心神不定,越端详,越觉得不对头,王嫣如脸色渐渐黑沉,拿眼瞄过去,心月神色沉静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她不相信她心里就如表面一般平静。
好好的家宴沉闷不堪,段思聪和段玄明话语都很少,似心情不佳的样子,弄得段和仁也没了喝酒的兴致,十分抑郁。
好容易撤了宴席,段思聪兄弟三人去书房叙话,留下两位王妃被心月陪着在湖边散步。
永嘉王妃犹有不甘,陛下先头分明承认金屋藏娇一事,却为何临阵变卦,其中定有古怪。所以她时不时回过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心月,忍不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听你叫心月?”
“是。”
“多大啦?”
“十九。”
“在圣安府可住的习惯?”
“还好。”
“二哥是什么时候把你送给陛下的?”
王嫣如终于失控:“弟妹,你和一个丫鬟什么闲话,也不嫌辱没自己的身份!”
永嘉王妃被噎得胸口一起一伏:“二嫂,是你自己眼瞎,这丫头身份只怕比你我都尊贵,迟早有一天我们要唤她一声娘娘,向她磕头跪拜!”
“我眼瞎?!”王嫣如怪笑一声:“一个下贱的丫鬟,仗着狐媚,勾引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她要是能当娘娘,我把眼珠子挖出来给弟妹炖汤喝!”
这话折实伤人,永嘉王妃脸都气青了,唯恐心月介意,忙道:“心月,你莫听她胡。”
心月却是神色不变,淡淡笑道:“奴婢倒是觉着,有人愿意挖眼珠子给王妃炖汤喝,也使得,不过就是太恶心,只怕污了王妃的胃口。”
“你!你个下贱丫鬟竟敢这么着我?!”王嫣如蓦然回头盯住心月,目光怨毒阴森,令旁边的永嘉王妃惊疑不安。
心月静静和她对视,表情冷静看不出任何情绪,良久,她垂下眼眸,扑闪的睫毛挡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低声道:“是奴婢失言,请闲情王妃恕罪。”
王嫣如冷笑一声:“你现在有人撑腰了,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心月,我劝你一句,再怎么着,我做过你的主子,做人莫要太忘本了!”
“是,奴婢不会忘,自当铭记在心。”
她的话音平稳,莫名其妙地,王嫣如突然觉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退缩一步。
“二嫂,咱们去书房罢,和陛下他们会子话去。”永嘉王妃被这种诡异的气氛吓住,唯恐出什么事,便来拉王嫣如。
“王妃,奴婢与闲情王妃乃是旧主仆,多年未见,要的话很多,莫不如王妃先去,奴婢陪闲情王妃随后就至?”
虽是商量的口吻,但心月语气毋庸置疑,永嘉王妃竟不敢辩驳,仓促扫一眼周围,居然没有侍女在跟着,她只得虚笑道:“也,也好,你们先聊着。”完,急匆匆往内宅书房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