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气急败坏的去派出所领我的时候,我正抱着一大把树枝跟某个修路工人默默对视。从派出所出来,憋了半天火儿的叔叔终于喊起来,“安然,你是想干嘛啊你?才消停没几天又跟马路边干活的打起来,这要弄到上边对你还得有处分,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他刨我的树。”我分辨道。
“你的树?哪棵树是你的你说?公路扩建两边的树都得刨,你不让人动,人怎么修路?……把你手里拿树枝扔了,别把我车划了。”
后来我没搭叔叔的车,自己溜达回家了。
吴越看我抱着一把树枝回来,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想了想,说,“消息树,就是,以后都不会再有信号了……”
吴越看着我的脸色,扶着我胳膊把我按到沙发上,“不用说了,肯定又跟弟妹有关……别的事儿搁你这儿都不叫事儿,但凡跟他有关你就开始犯病……”
当时我冲过去,把刨树的那个大哥推到一边时,确实有些失控。那么多人看着我抱着一棵半倒在路边的树的尸体大喊大叫,都以为我疯了。他们都不知道这棵树对我意味着什么,它生长在与某人相识的最初,毫无特色却绝无仅有,它绽放着铜铁质地不会凋零的花,全部来自我那个温柔沉默的爱人之手。
我小心把树杈上仅剩的两朵“花”摘下来,心不在焉地给吴越讲关于这棵树这些花的事。其实我和暮雨间很多细微琐事吴越都知道,虽然我不是小姑娘,有个啥事儿都跟自己女伴儿说,但是,男人之间往往更没有秘密。那段快乐的日子里,我们经常四个人一起吃饭侃大山,点菜前我必须把他弟妹的忌讳说一遍,吴越听得都烦了。暮雨话不多存在感又不强,吴越很少去闹他,不过那流氓消遣起我来向来无下限,尤其是暮雨不在跟前的时候,我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他都能yy得很销魂。偶尔我也会看似抱怨实则炫耀的说暮雨怎么怎么,吴越便会赏我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白眼。
如今好朋友看着我的时候,不是怜悯就是惶恐,早知道就听他的话了,爱的时候,悠着点,分的时候,也不至于无处招魂。
刚起了这么个念头,我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谁说我们分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过分了。吴越吓得赶紧拉住我,“安然,你他妈的又作什么啊?饶了哥哥吧!”
我瞪着吴越,生怕他不信:“我们根本没有分手……只是,走散了,我就站在这等他,他会回来找我。”
“是是,你们没分,他不是还说一直爱你吗?前提是,你好好的!”吴越刻意咬重后几个字。
“是啊,可是,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你说那混蛋不会是忘了吧?”我沮丧地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发觉不对,抬头就见吴越一脸警惕地盯着我。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散了去,我摆摆手,“没事儿,吴越,我没事,就发泄一下,别紧张哈……”
吴越又看我半天才放下心来,拍着心口,“靠,安然,你别玩儿了行吗?你没疯我先疯了……”
五月初,单位组织旅游,我推脱说身体不好不想去。其实,本人觉得身体不是什么大问题,晕倒就那么一次,其他的症状以前也有过,自己缓缓就过来了,现在知道是心脏有毛病成天带着药,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还不是东跑西颠。
小李游说半天,说凤凰古城怎么怎么好,有新鲜的空气、水岸的木楼、还有勤劳善良的少数民族同胞,那里的路都是石板的,那里的酒吧慵懒舒适的像茶馆,我笑,说我知道,可我不想去。
曾经答应某人要一起去的地方,我一个人去算怎么回事儿?
后来小李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一副挑衅的表情瞧着我,我莫名其妙,爱去不去呗,这还能威胁着我?然后,她接着说,我天天拉你去吃饭,烦死你。
我劝她,“李儿,该哪玩儿哪玩儿去,该干嘛干嘛去,别跟我这儿浪费唾沫和生命了啊!”
小李倔强地扭过头,“我乐意!”
“我不乐意啊!”我无奈。
“谁管你!”
算了,人家爱咋地咋地吧,我没空儿理会她,家里还有口子等着我吃饭呢!
傍晚,绕道某熟食店拎着一袋子熟食回家。我跟吴越都是懒人,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买现成的吃,默契的你请一顿我请一顿,过得也将就。
进门我把伙食扔在餐桌上,吴越奔过来打开纸袋,一脸的不满意:“安然,说了吃驴板肠,怎么又是猪蹄儿?”
“你肚子上的油都赶上驴板肠了,还吃?”我拿起摆在餐桌边的水晶镜框,先用袖子抹两把,然后结结实实的亲在照片中人的脸上,发出夸张的声音。
吴越斜了我一眼,“你能别这么恶心吗?弟妹都被你口水淹死了……”
我不理他,手指摸过润凉的水晶玻璃,照片上的人有着清冽沉静的隽秀,五官是精准的标致,脖子上泛着银白的水光,线条性感而硬朗。嘴边那个轻柔的弧度,在跟他相处很久之后我才敢肯定那是个浅到近乎于无的微笑。很神奇的微笑,暖风一般将他眼角眉梢春冰初化的凉澈,染成了黄昏雨后风栖芳树的清爽。那个时候,他不爱笑,每个笑容都倍儿稀罕,我瞧着都能灵魂出窍。
“你说他怎么这么好看呢?”我啃着猪蹄,看着照片里的人,本能地无视掉那个偷吻的自己。
吴越点点头,“弟妹本来就很帅啊。”
“恩,现在那些明星跟他一比都丑得冒泡、土得掉渣儿!”还好我手机像素够高,这张跟暮雨的合照打印出来特别清晰,我侧着的脸上睫毛根根分明。
“你也不差!”吴越说。
“不行不行,”我摇头,“差得远了呢……我跟你说……”我边吃边信口闲扯着暮雨以前的一些事情。猪蹄快啃完时,我忽然想起个问题,就问吴越,“你说暮雨会不会把我忘了?”
“不会!”吴越立马否定,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会哦……”我嘀咕着,吐出最后一块骨头,撑着油乎乎的手指,起身离座去洗手。
这半年娘亲的病情算是稳定,有老爸照顾着,我只要按时足额提供药费,就没什么太担心的。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我每周都会回家。爸妈虽然都说让我别惦记,可是看到我回去还是很开心。我心脏病这消息没跟家里说,不能说也不值当的说,我也没太当回事儿。娘亲稍微好点就会亲自下厨做我最爱吃的那几样菜,菜端上桌子,她就坐我跟前看着我吃,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老爸有次怨她拢峁灰患前籽鄹蜓沽恕
我调侃道:“爸,他们说怕媳妇儿这毛病遗传。”
老爸笑着拿筷子敲我脑袋,“臭小子,这叫怕么,这叫让,等你有了媳妇儿你就知道了……”娘亲不以为然地打断老爸,“儿子,别听你爸的,我跟你说,你找对象一定要找那种文静乖巧的,母夜叉咱可不要,你表舅家……”
我低着头,听耳边七大姑八大姨的纷纷登场,偶尔笑,偶尔爆笑。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爹妈的那种满足,他们守着彼此,守着我,平平安安的,稳稳当当的,就够了。
其实,也不是不值得。我塌了半个世界,起码,换回来一家团圆。
只是,暮雨,他还剩什么?
每次从家回来差不多都得带点吃的东西。
吴越跟我抱怨,“跟你住一块儿,我牺牲大了去了,天天得按点回来,我这都多长时间没找妞,找了也不敢往家带……安然你就烧高香去吧,碰上我这么一好人。”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蒸饺热好往他面前一推,拿起旁边的镜框用纸巾细细的擦着,“我求着你跟我住了是吗?我说我没事儿,你自个非要过来。少废话,啥时候想走你就走,我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这又生又硬的混话说出来,随便换个人都得跟我翻脸,可是,吴越不会,他骂骂咧咧地,“安然你真是狼心狗肺的代表啊,没你这么忘恩负义的了,认识你这样的人我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哀嚎谩骂声中,蒸饺在他筷子下面迅速减少。
等他消停了,抬头问还没动筷子的我,“你不吃啊?看着照片你能饱?”
我摇头,“看着你我就饱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吴越咳了两声,“那个,安然,我有个问题。”
“说。”
“就这照片吧……你不是说那时候人家还没答应跟你交往吗……你怎么那么大胆子上去就敢亲一口啊,你不怕弟妹一巴掌呼死你?”
我撂下镜框,开始跟吴越说当时拍照的情况,他的反应,我的心情……我边说着吴越边把火烧递到我手里,我下意识的说两句吃两口。
“所以,其实你是耍流氓啊耍流氓……”吴越总结道。
“那是,只要流氓耍得好,哪有美人压不倒。”我腆着脸得意,吴越笑得火烧渣儿都呛进气管儿里了,猛咳一通。
我倒了杯水,等他咳完了,递给他,问道:“你说,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不可能!”吴越头摇得像拨粮鼓。
恩,不可能吧。
我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白天上班儿就盯着单位墙上的钟表看,晚上下班儿就上网、看书、发呆直到睡着。可是,其实时间过得一点儿也不慢,树叶子今天还绿着,改天抬头一看居然落没了,今天台历还停在前几页,结果没几天再翻都到末页了。很多东西都在变,身边的人,所在的城市……
单位新来个小孩,曹姐让他跟我学业务,指着我说:“以后你就跟着他,他的技术在全省都是数得着的……”小孩被唬得一愣一愣。说他小孩其实他也就比我小三岁,刚从学校毕业的人,很有活力,整天上蹿下跳的,张口闭口叫我师父,跟小李叫师姨。徒弟开始装了一个礼拜的乖,早上到了单位先是把我的桌子给擦一遍,把我缺的什么票都给补齐,看我拿水杯就抢过去给我倒水,没事帮我登记个支票电汇啥的,后来发现我这个师父很好说话,也就随便起来。让他练基本功他就在那刷手机微博,说他两句他就练两下,快转正考试时才着急,问我,“师父,我翻打老是打不对怎么办?师父你怎么能打那么快的,师父……”我给示范打字的指法,翻传票的手法,我觉得很简单的东西,徒弟愣是学不上来。示范了几遍,我揉揉手指,摇摇头,“朽木啊!”转身想走,徒弟拉住我,“师父,你不能放弃我啊,怎么我也是你教出来的,我这样子出去会毁了你一世英名啊,再来一遍,最后一遍。”
相比之前,我脾气好了很多,曹姐都说我这两年稳重了。对这个徒弟我还是有点无奈,甩甩手腕,“我手都酸了,你争点气行不?”
徒弟很狗腿的将我的手拉过去,从小拇指起开始揉起来,嘀嘀咕咕地说什么。他说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见,因为这个动作太突然,我没来及防范就呆住了……很久之前,也有人这么帮我揉着手指,那种融进骨头里的舒适温柔,刹那就在心头撕出一道口子。我一把推开他,之后一天都没跟他说话。
那是徒弟第一次看我发火儿,莫名其妙地。后来跑去求他师姨指点,我听见小李语带调侃,“你师父更年期,你小心伺候着吧!”
第二次发火是在他转正后。他坐在我的位置上,我盯着他办理业务。我个人用的抽屉里基本就是一些零食,茶叶,咖啡,私人用品什么的,平时随他吃吃喝喝。那次看他在我抽屉里翻腾我也没在意,回头倒杯水的时间,居然将我放在柜子最里边小盒子里的洗车卡拿出来了,笑着问我,“师父,这洗车卡手画也能行啊?师父你给我画给呗!”
“谁让你动这个?”我吼道,大概我当时的表情极度恐怖,小徒弟在我的暴喝声中手一抖,那张洗车卡堪堪落进手边的印台里,等他手忙脚乱的把卡片取出来双手捧给我,正面已经沾上一大片红色……我赶紧拿衬衣袖子擦,怎么可能擦得干净……当时我真是掐死那小孩的心都有。
后来同事们过来劝我,徒弟被吓得不知所措。想来曹姐一定暗地里嘱咐过他,我的心脏不好,让他别惹我之类的话……他一直说对不起,还给我倒了水让我吃药,我看着那张卡片,毫不领情地说:“吃什么药,要死早就死了……”
后来曹姐把我叫到楼上去了解情况,最后她说,“安然,这么久了,该过去了。”
这两年时间从我身上拿走了很多东西,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一种成熟。不再浮躁,不再自我,不再有那些幼稚的坚持和姿态。我把自己一层一层的埋起来,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温和的脸,少有什么还能让我一惊一乍。然而,平静之后,是不知道何时会崩碎的灵魂。
我不清楚徒弟对我这个师父了解多少,但是从日常的接触来看,他显然不知道我跟暮雨的事。他只知道他师父心里有个雷区,踩上就会被炸飞。可是他又不知道那个雷区的具体位置,只能自己瞎琢磨,并且时不时求助他师姨。
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有次徒弟吞吞吐吐地问我,那个卡片怎么会那么重要。我没回答。徒弟看着我半天,道“难道师姨说对了。”
“说什么?”我问。
“情伤……”
我笑着摆手。不是情伤,是绝症。
某天晚上吃饭时,吴越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电影,我说不去,俩大男人看什么电影啊。吴越撺掇我,“去吧去吧,3d新片儿,我掏钱,再说,你都好久没进行什么娱乐活动了。”
我看着桌子旁跟暮雨的合照,想起往事,不知不觉笑起来。
吴越挖苦道:“瞧你这小样儿,肯定是跟另外一个大男人去看过呗!”
确实是跟暮雨去看过,那时候万达影城刚开业,电影票都打折。暮雨说没看过3d电影,我就跟他去看了一次。结果看完回到家,发现暮雨眼睛红红的,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戴着眼镜看了十分钟他就觉得眼睛疼,可摘了眼镜图像都重影,他只好坚持着,因为电影票那么贵不看太浪费。我心疼得骂他,还说以后都不看这种了,2d的更便宜云云。帮暮雨滴完眼药水我让他枕在我腿上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结果,结果,那个人就那么睡过去了。
吴越听我说完最后评价,“弟妹太会过日子了……不过,凭什么你能陪他去就不能陪我啊?”
“那能一样吗?”
“有嘛不一样的,敢情兄弟就是比不上媳妇儿呗?靠,绝交绝交……”吴越毫无诚意地嚷嚷。
这样一个人,收起自己的花心默默陪我两年多,每天听我说我想说的,陪我回忆我想回忆的,盯着我吃饭睡觉,赶着我出门透气。只有他明白,对我而言,那些过去是我生活下去的支撑。
很多事我重复地讲过很多次,可即便这样,某些细节还是会越来越不清晰,那暮雨他……
“你说,暮雨会不会……”
“不会,他不会忘了你……”吴越说。
“……靠,都学会抢答了……”
“安然,”吴越忽然很严肃,“今儿我背着你干了件事儿……”
“哦?”一听就知道没好事儿,“干什么啦?”
“我通过各种方式给弟妹和杨晓飞发消息了。”
我没在意,我发了几千条几百条都没回信儿,现在我都不发了。
“你发什么了?”我配合地问了一句。
“就一句话,‘安然心脏病发,生命垂危。’”
哗啦一声,我的筷子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