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黄昏,洛阳城中。
虽然牧云、幽萝建立奇功,暂时挡住叛军攻城的兵锋,但修炼至牧云和月婵这样的境界,总能感受到常人不能发觉的机锋。他们二人在城中并肩巡视,看着城中重振精神的人们,却已经感觉到头顶天空凝结的阴云中,竟散发着浓重的死气,虽然仍就平静,却有种事不可为的颓败之迹。
此时正入黄昏,虽为阴天,但西天却仍余一抹红霞。和往常不同,这抹本来似乎不该出现的红霞,并非光亮堂皇,而如一抹暗红的血色,低低地垂于西天。虽然天光不算太晚,但已显颓象破落的洛阳街道中此时已经变得十分冷清。店铺们早早地收了生意,住户们也都早早地关门。在街上逡巡,唯一能看到的人迹只有不时慌乱跑过的兵士,虽然气势依旧不减,但他们的眼色中已经充满了慌张。
“唉!”
当牧云看到这样的守军队伍中,有不少明显稚气未脱的少年孩子,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听了他的叹息,再看看西边天上那一抹鲜血一样的残霞,月婵抿了抿嘴唇,忽然轻启朱唇说道:
“牧云,抱歉。”
“咦?”
忽听月婵道歉,牧云有些奇怪。
“月婵,你跟我道什么歉呢?”
“牧云,其实……”
月婵欲言又止。
这时,二人都已经立定下来,站在一家成衣铺前;铺子的招牌布幡在风中晃荡,在地上孤独地摇荡着阴影,显得略有些凄惶。
“我想告诉你……”
在牧云注视的目光中,月婵鼓起了勇气,将心底的话儿轻轻提起:
“可能哥哥会觉得月婵俗气,可是当你们来京城寻我时,我便在想,不管怎么样,我们在一起,以我公主之尊,怎么也要让你们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是……”
说到此处,公主抬头望一望天空密布的战云,眼中已是泪光莹莹。虽然一语未完,其义已明。
“呵……”
富贵之人,说出此语,本确显得俗气。只是牧云听了,却有一股磅礴的感动情绪瞬间填满了胸臆。牧云目不斜视,盯着月婵俏丽的容颜,想了一想微笑言说:
“月婵妹妹,其实就算只活到今日,我张牧云这辈子已值。汨罗之湾,乡野小儿,能结识公主,本已是天大福缘。对我而言,至今仍似在梦中。月婵,不怕你笑话,你我相处的所有时光都如此美妙,便让我总觉得不真实,心里老不踏实。”
说至此处,虽然牧云仍然面带微笑,月婵静静聆听,但讲者心中情绪激荡,听者内心更是波澜起伏。
牧云想说的话还没讲完,但正当他中间略略停住,却仿佛应和着接下来想说的话,突然在那洛阳城东边天上,出现一道奇光。这光芒便似血色的闪电,瞬间撕裂昏沉的天地,犹如一条血色的巨蛟张开狰狞的爪牙,一瞬间盘踞整个天地。
这血色恶蛟一样的电光疾闪而逝,但鲜红如血的颜色却残留在东边天空,如鲜血般蔓延,直至整个东天猩红如血!
冥冥中,牧云似乎感应到什么,朝东天望了一望,便将余下的话从容道来:
“月婵,且让我唤你一声公主。小民与你相见、相识、相处、相知,便真如一梦。既然是梦,那在这梦中小民为公主而死,则当属梦中应有之义,只不过美梦转为恶梦而已。”
此语说出,道者娓娓,听者却再也不能自已。蓄积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娇美无俦的容颜,也凌乱了冰肌玉骨。当听得那个死字,公主急伸出如玉的皓腕,想掩住牧云之口,可终究还是晚了。
“牧云,我其实……”
正当公主也想剖明自己的心迹,却忽听得东边街上一片大乱,仿佛暴雨打金荷,巨大的声响瞬间轰然而起,无数的人在惊恐地呐喊:
“打进来了!”“叛军进城了!”“城破了!”
“什么?!”
纵有预感,那也是隐忧;突然间就事到临头,牧云和月婵也顿时大惊失色!
还没等二人回过神来,远处确切的消息已经层层传达到附近隐藏的公主侍卫耳中。只见七八个宫廷侍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都在惊恐地叫道:
“公主公主,请速回宫!请速回宫!敌人打进来啦!打进来啦!”
“怎么回事?慢慢说来!”
见侍卫如此慌张,月婵终究恢复公主面目,毫无慌乱地呵斥一声。
“公、公主,牧云大人,敌人重兵已经进城,已打到东城马市!”
“哦?那这么说,叛军是从东城门打进来的了?”
“不、不是!”
报信的侍卫十分惊恐,即使在公主面前也忍不住大喊:
“他们是飞进来的!不、不!他们是突然出现的!”
“什么?”
“公主!他已经吓疯了,且听卑职说——据东城守备军兄弟刚刚报来,就是刚才东天上那道红光闪过之后不久,那些反王的妖军突然就在东城各街道上出现了!”
听得侍卫这么说,公主和牧云俱是一惊,联想到刚才的血光异状,心中顿时也纷乱如麻。
“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牧云努力镇静问道。
“无数人、无数人!”
这时答话的却是远处跑来的几个残兵首领。他们丢盔弃甲,上气不接下气,七嘴八舌地接话道:
“他们就像潮水一样,忽然布满东城马市附近几乎所有空地和街道。卑职估摸着能有十万人!他们大部分都是额头有血红石头的妖军!”
“啊……”
听得如此,公主和牧云相视一望,已知今日真到山穷水尽、不可挽回之时。
将近十万的血魂妖军进城,于街市中如潮水漫来,则哪怕将士再是勇敢、法师再是强大,于守城而言已是于事无补。
至于前些日大出风头的幽萝,牧云则已经详细询问过,知道小女娃懵懂中使出诡异法术后,暂时灵力微弱,当下已经不可能再施展当日召唤白骨军团的手段。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牧云已越发清楚地感觉到,此番皇朝的战败,绝非双方的奇人异士之间有太大差距,而是输在常规军队上。在这样波澜壮阔的战争中,叛军拥有无数战力绝强的夜煞骑兵和血魂大军,这优势绝非王朝拥有的那些高强法师能够弥补。更何况,看来叛军中隐藏有绝代高人,竟能施展出这样瞬间挪移数万人的法术——浸淫法术已有不少时日,牧云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法术已经脱离了一般法术的范畴,而应称为神技!
想到这一点,牧云内心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不过,他表面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看了看远近嘈杂慌乱的败相,牧云心里叹了口气,对眼前宫廷侍卫和越来越多的残兵败将道:
“你们快护送公主回宫,我来断后!”
“不!我们一起走!”
公主这时已经完全褪去威严的外壳,泪流满面,坚决不肯抛下牧云一人独逃。
“快走吧!快!”
牧云已变得疾言厉色:
“月婵你应该知道,这儿不缺一高强法师,国家却少不得一个尊贵公主。叛军入城,你决不可落入敌手;如再推延,那——”
牧云滞了一滞,决然说道:
“你我情谊,现在便断绝吧!”
平时温良洒脱的少年,这是遽然发怒,看在公主眼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本来威势赫赫的公主一边忍住眼中蓄满的泪水,一边说一声:
“保重!”
说罢公主便在扈从和残军的簇拥下,掩泪而去!
待公主走后,牧云独立当街,任京师的残兵败将从身旁潮水般涌过,他只如海潮中的一尊礁岩巍然不动。
“事已至此,皇帝陛下当携皇族和大臣弃城而走吧。”
当年的张家村无知小儿,此时看着远处潮涌而至的血色大军,思绪变得无比地冷静和庄严:
“事起突然,只希望我能多抵挡片刻,这样京师的军民便能多逃走一些人。”
且不提城中巨变,再说城外叛军。这时的京城内外已经喧嚣沸腾乱成一锅大粥,但一炷香之前,在离京城东南三十里外的一处山丘前相对还算宁静。四外碧草连天的山丘前,只有十数个人静静站立。他们居中之人,金盔金甲,猩红战袍轻轻飘摆,一脸沉静庄严,正是叛军首领伪王夏侯勇。
他们这些人吗,正盯着远处山岗上那个娇柔的身影,在这个身影之前的半空中,则悬着一片硕大无朋的血红光芒,像彤云飘落,更似一面红光灿然的巨镜稳稳地悬在山丘之前。山顶的女子此刻正张舞双手,整个人手舞足蹈犹如异族的神巫,在虚空中点点勾画着神秘的符箓。
随着她的吟画,一个个闪着紫色光芒的符纹凭空生成,向虚空血镜悠悠飘飞。这时候,那些在京师城外阵列如林的八万血魂大军额头,所有的血魂晶石都在散发出异样的红光,渐渐汇聚加强,半柱香的功夫就映红了京师东面伊洛河平原的天空。
画符作法的娇柔女子正是贺兰媚儿。当她手中催生的符箓越来越多、飘飞越来越急,那眼前用无上魔技生成的“离魂魔光大镜”,其中也展示越来越多的人物影像。这些人,正是为了成功催发血迷离大阵而搜集和锁定的千里之内的无辜百姓。为了成功催发阵法,她需要搜集十万之数的生魂,而越孱弱的百姓便越容易被她魔功所化,魂魄也更容易被这离魂魔光大镜所拘。镜中映现的那些平民百姓,此刻仍然或在劳作,或在休息,对即将到来的凄惨命运浑然不知。
面对贺兰媚儿作法,夏侯勇盯视观察的目光十分专注。看着他一脸的凝重,随行的谋臣大将们当然只认为他们的君王十分关注宠妾的这个阵法能否成功。
终于,万事俱备,魔界大阵血迷离终于被那个女子催发成功!八万血魂晶光遽然大盛,十万生魂应拘呼啸而来,一时间无边血魂魔气冲天而起,被拘魂魄的生灵怨念直达地府,霎时间天地变色、万灵哭号!在一阵震慑七界生灵心魂的悸动闪过后,伊洛河平原上阵列如林的八万血魂军,以及他们周边方圆五里内肃穆陈列的叛军,真如之前贺兰媚儿所描绘,眨眼间凭空消失,片刻后重见天日之时,已换成身处洛阳城中!
“天下帝都,即落我手!”
眼见远处号称不落雄城的洛阳京师中血光冲天,夏侯勇便知京师已经落入己手。于是他蓦然仰天一声长啸,声掠四野,犹如狼嚎!通过这一声肆无忌惮、滚滚无绝的嚎啸,夏侯勇觉得自己平生郁积的怨气已然全部吐尽!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恰看见山岗上那个极力作法的女子,忽然间身子一软,就此瘫倒在山巅。一瞬间,他脸上竟露出一丝放松的欣然神色,不过就在下一刻,脸色又恢复惶急。他推开人群,急急忙忙地奔向山岗,一边跑一边大叫:
“媚儿、媚儿,你怎么了!”
急切奔近救助似乎力竭的贺兰媚儿,夏侯勇并不会知道,就在方才魔功大成、血阵催动之时,在万里之遥的数个地方,无尽云空中突然刮起暴风,电光撕裂了千里夜云,天空仿佛裂开大洞,在一阵阵呈现血色的扭曲虚空中,无数奇特的黑影瞬间降临——
就在这一刻,原本毫无生机的天地突然一阵颤栗,那头顶的万古虚空刹那间仿佛睁开无数的眼睛,在注视这血色笼罩的苍茫大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