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双奎送葬的时候,亚伟才发现双奎已经没有了亲人。亚伟给他买了墓,自然而然地想起房产证。莫非双奎做惯了期货,把房产证交给亚伟也是一种远期交易?他得罪了所有人,谁会料理他后事呢?亚东吗?亚东连葬礼都参加不了了。
双奎葬礼上,二龙来了。那天有雨,二龙戴着墨镜,他的神态看上去阴沉得很。二龙给双奎献花时,左手指头上一闪。细一看,他戴上了阴阳扣。葬礼结束后,亚伟在开车,二龙电话就来了。他话语沉缓,有一搭没一搭的,都让人无法听全完整的句子。他的意思是双奎死了,债务要有一个新的考虑。他的话不像亚东那样刻薄,甚至没有威胁凶悍的语气,听上去像在跟你商量,又像在自说自话。但就让你憋屈了,感到威胁已经无法抵档。只要他高兴,就可以随时随地,在不经意间弄死你。
这种感受很奇特。当时凭空就有一种气场笼罩了亚伟。亚伟联想到死去的双奎,出逃的亚东,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体验伴随着窗外阴冻的小雨袭来,亚伟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威胁如此明显,但就是无法反抗。这样的威胁你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你怕不好,不怕也不好;你抵抗不好,不抵抗也不好……这样的气场,便生成了比威胁更强烈的恐惧。你要反抗什么?你又怎么反抗?分明你自己在威胁自己,你被你自己所恐惧。二龙会施魔法,他让恐惧变成了你的心态。这时候,有人就会一走了之,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面对。亚伟理解双奎了。双奎出走,他用了他的出走方式。
我欠你的债吗?亚伟终于憋不住了。
亚伟的话一定出乎二龙意料,过了半天他才应话。你不担心你的兄弟吗?二龙说,亚东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亚伟一愣,兄弟?他和亚东是兄弟,这个概念很久远,但现在忽然很近,很紧密,一扯,连皮带肉了。但亚伟马上反应过来,他说,你其实是在提醒我我是亚东的合伙人吧?要不,你把那个工厂拿去吧。
你不想开了?
不是我不想开了,亚伟说,那个工厂本来就是别人的。也算是物归其主吧。亚伟这话说得心花怒放,所有的憋屈都释放贻尽。亚伟说着,还摸了摸胸前的信封,那产权证,硬硬地挺在胸前。可忽然,亚伟踏实的心墙轰隆一声坍塌下来。顾二龙,房产证上的名字。二龙,平时只顾喊二龙,二龙不就姓顾吗?双奎把房产证给他,叫他随便找个人冒充二龙,把房产证从二龙名下过户给自己…。。这一路想下来,亚伟的心顿时冰凉彻骨了。
报复。这也是双奎的报复。这也是双奎的报复吗?亚伟与二龙本来没有债权债务交集,但双奎把房产证给了亚伟,只要亚伟一出手过户,马上就会招来二龙的绝杀;还有那泡汤的6000万,要是双奎不提6000万,亚东至少还有时间。但他故意拖延,让亚东对二龙违约,进而失去时间而身陷死局……亚伟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礼品盒,那两枚已经干枯的红毛丹,原来就是双奎的眼睛。双奎死了,眼睛还留在这个世界上。他要亲眼看着他的复仇计划在他死后实现。可是,要这样说的话,那连他的死不也是复仇的一部分了吗?那道错题,还有皮鞋和红毛丹此刻告诉了亚伟,双奎是个记仇的人。双奎在生意上无能,但他要确定报复谁,那一定志在必得。
那样整整一天,亚伟一直在想这件事。雨天雨地,布局的是他大脑里的泥淖。他在想自己到底又是怎么得罪了双奎的?是因为红毛丹,花盆,那封信,还是他的200万,或者是亚东或厂,怀疑陈梅贞……太多太多了,也许更早,更小的时候,看上去伏笔四起的报复,或许就是一副不经意的棋局输赢,便结下终生恩怨。谁知道呢,不是吗?想起亚东曾说过“他”也不会放过你的话。这个’他”不是说的二龙,而正是双奎。
傍晚,亚东的电话来了。他的电话换了号码。他说我要去找钱了。
到哪儿找?
陈梅贞。
陈梅贞?
陈梅贞就是山上的老太婆。她活着,钱就在。
亚伟不能相信他的话。他的话简直是一种臆想。老太婆怎么会是是陈梅贞呢?亚伟正要驳斥他。可转念一想,诸如整容化妆的技术现在已经很发达,要是亚东说的是真的呢?要是真的,那把钱追回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但是亚伟又错了,亚东要的不是皆大欢喜。当时亚伟接了他的话问道,你是说那6000万吗?
什么6000万?
你现在要去找的不是这笔钱吗?
亚东笑了。他说,找钱,又何必是找哪笔钱呢?就是那个妇人不是陈梅贞,又怎么样?
亚东这话很阴凉,没有一点皆大欢喜的气息,反而一语泄露天机。原来这杜撰的6000万,亚东早就知道。亚伟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揭穿双奎呢?
我要早揭穿他,他还能活到现在吗?
亚伟不解,亚伟说他活到现在,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要做给二龙看。
亚伟顿然醒悟。亚东用6000万让双奎活了下来,又用6000万杀了他。当双奎一败涂地被二龙抓到时,亚东什么也没准备,如果当时就揭穿了双奎6000万的故事,那亚东就是双奎的替死鬼。亚东让所有人相信了6000万,尤其是双奎本人。这个故事一开始他是说说的,但最后信以为真。二龙给了亚东十天时间,亚东用这十天时间准备好了一切,随后就让双奎去死。小陈是亚东的人,亚东至今也没有处罚他。是小陈把两根枯枝和一把枯叶送到了老妇人手上,老妇人的信一寄出,双奎一命呜呼。看上去是双奎以死报复,其实全在亚东掌控之中。可现在让人不解的是,亚东既然已经成功脱逃,他还去找陈梅贞做什么?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勾结,还要联手演一出什么戏?或者,他对陈梅贞的念头依旧如故,他要带她逍遥上路?
人算不如天算,相见不如怀念。那你好自为之吧。亚伟不无伤感地说,这辈子恐怕再见不到了吧?说什么也是双奎报复了你哇,你要逃亡了。
何以见得啊?不久我们就会见面。没想到亚东的回答这么轻松自信。好像他不但有了陈梅贞的底牌,还有了二龙的似的。他坚信他还要回来,而不是被赶出去,一去不复返。至此,亚东和陈梅贞之间的输赢已见分晓。但是所谓6000万输赢的奖品竟会是命悬一线的双奎,难免让人唏嘘不已。想想双奎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不但赌上自己的真情,还剥夺自己的时间做出了复仇决定。在死亡的门槛上,真爱与私欲有过什么区别吗?
最后亚东交代亚伟,无论如何也要替他到双奎墓上去看一看,给双奎点上一支烟。亚东对他说,小时候他一直抄双奎的考卷,答应长大后买中华牌香烟给双奎。但双奎长大后从不吸烟。现在我们都上路了,他说,你就替我说一声,让双奎抽一根吧。
骆驼,亚伟说了一声。可亚伟说的骆驼,到底是在说亚东是骆驼,还是那些驱赶他跑路的钱是骆驼。午夜里有钟声响起。亚伟对亚东的话不以为然。他的话有点像双奎当时一厢情愿说的6000万,简直太像了。他花这么大的心思,换来的不过是一段逃亡路,在亚伟看来并没有逃过双奎的报复。他的乐观,只是他的骆驼心态。这也证明,其实在每个人身上或许都有一只骆驼,到了生死冷暖关头,都会自己把自己驱赶出去,获得一个自以为是的机会。亚伟叹了一口气,看着亚东的茫茫逃亡路,想那骆驼赶走了主人之后又该怎样。亚伟想自己说他骆驼的意思是,在那遥远、迷离的逃亡路上,亚东还会是只骆驼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