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冯山虢的密切注视下,龚山通低调地和楼下的军民照面。他没有要求场面肃静,声音、口气都很平淡。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人们在一刹那间停止喧闹,举首目视,神情专注。他讲的是周行文的生平,叙述说:“周团练使名通字行文,为人果敢,侍母甚孝,堪称君子。他久居乡里,兴办团练,保境安民,曾和我家博司长官一起荡平匪患,也多次击溃胡贼进犯。”
接着,他口气一转,又说:“此次胡贼大举进犯,我军猝集。周团练使固守周屯,虽离曾阳城不足百里,实情不为我所知。及前日胜绩,方确知周屯已没。朝廷有人怀疑团练使献了周屯,不核查即论罪,将其亲属牵下牢狱。高堂白发,幼子垂髫,流徙将去,我司长官劝之。不听,说:自由文官详查。”他回身指向南方,哀伤一呼:“文官坐堂,何以凭空知战场事?抗战之卒,临危提命,何因中伤而任其草芥?”
冯山虢冷笑,心说:来了。来了。这就是发难的口子。他起身问:“可否让我说两句?”
龚山通已有胜算,不耐烦地往前挥大袖,示意:你说,你说。冯山虢这就站尽一步,说:“周团练使贪生投敌已经被证实。罪连其家。我们也感到惋惜,痛心疾首……”龚山通顿时朝他靠去,问:“证据呢?”
冯山虢哈哈大笑,反问道:“人谁不知?”
龚山通当头大喝:“什么是‘人谁不知’?无非是仅凭流言。你们核查了吗?核查了‘还人谁不知’?”他朝楼下一拱手,用手指上冯山虢的鼻子,大叫道:“各位弟兄。我们在战场上抛头洒血,别人连给我们一个核查的机会都不给,让人心寒!”
冯山虢见他急于鼓动,浑不顾他的无礼,连忙趴到楼栏上辩解:“谁不知道?!能不核查吗?不核查。要朝廷干什么?不核查,还会依法治办?咱们战场效命,能容得下叛国之贼的出卖……”龚山通打断他,上来就拔他的衣裳,接连抢问:“你一口一个咱们。你上过战场吗?身上有蚊子叮出来的伤疤吗,你让大伙看看!你。你。你个小白脸……”冯山虢一瞄他的模样,理直气壮地大吼:“我上过。让大伙看看,谁是小白脸。到底谁是小白脸?!你好说也得去观战,你去过吗?你走近五百步过吗?”
龚山通此战确没靠战场的边。他深恐示弱,两手各拉一襟。
扯出亮堂堂的胸口。上面靠乳位置的确有块灰灰突突的伤疤,那还是土匪大天二的人赐给他的奖品。他便凭此傲人。一步步往前逼,问:“我怎么没上过?我怎么没上过?你也找一块给弟兄瞧瞧。”
冯山虢眼睛都鼓转出来,还来不及说话。龚山通一个箭步冲到他怀里拔衣裳,嘴巴嘟囔着:“来呀。让弟兄们看看呀。”冯山虢是个鸡胸,说什么也不肯,推着他的下巴就撕人头发。两个当场在楼上干架。楼下也不知为谁助威。轰然爆发一阵大叫:“打他。打。”
张铁头第一次知道龚山通比自己还无赖,连忙上去拽。他和冯山虢带来的卫士各扯自己人,还来不及把他们拉开。张奋青就从张铁头的背后冒头,又是让人看自己不见了的耳朵,又是扯身上的伤,挤着眼泪,一声高一声低地喊:“咱都是拿命拼地呀。连媳妇都嫌咱丑,把咱给休了,咱这是为的啥?!”祁连搞不明白他到底是蹦哪一出,自十几步外大吼:“把他给我拽走。”张奋青自己走了。却是往楼下走,不时回头瞪眼埋怨:“媳妇也跑了,图的是个啥。”不一会,他下了楼,溜着人边卖伤。
很多人都很兴奋。有的袒露出伤口比,有的迫不及待地问他:“你跟司长官后悔不?”
张奋青干脆没入人群和人嚷嚷说:“要不是司长官。俺早就卷个小媳妇逃回家了,打他娘个屁。说不准仗还没打完,就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正了法。”
冯山虢在楼上看得急躁,冲着楼下责骂:“无赖。无赖。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手下。博格就是无赖。”话还没喊完,就有人一激动。就往他身上扔啃得快没有了的包子。卫士上前护住他。连声劝:“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这一闹。张铁头都不知道怎么收场。倒是龚山通记得让刘老实出来澄清,大声喊道:“周团练使是不是叛国。我请出来一位好汉,给大家伙说说。”
刘老实露了面,周行文对他不错。
人非草木,他诚心诚意要为周行文昭雪,举着一把剑,一步步走到跟前。冯山虢一眼看到他身上穿着的对襟各有半拉“团”字,心里就阵阵发憷。刘老实没有上过这样大的场面,弯腰揩揩楼板上的灰,用半拉屁股坐上,方敢顶着栏杆洞说话。他说:“那天……我们和敌人的大队人马对插过去,趁敌人不提防,袭占一处关口。当晚,就被看不尽的人马给围了个结实。许多弟兄都盼着救援,一开始还肯守。”
“来的都是敌人的精锐,一射箭,嗖嗖如下雹子;一上身,三丈高的土城都不要梯子,套索一扔,拉几拉看看结实,就嘴里咬着刀,三蹿两蹿跳上去。有的连马都不下,从他们铺的木板坡子往上跳,一开始坡不够高,马恢恢叫着,都是一头撞折在墙垛下,城垛经不起,给撞没了好几块。人心里都发慌,刀都握不住。仗打了不过半个时辰,兄弟们伤亡惨重,有的干脆逃回去缩头大哭。团练使和几十个武艺高强的兄弟好不容易杀退敌人一阵,回来砍了好几颗人头。弟兄们才敢硬着头皮露面。敌人第二次上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们说他们久仰团练使大名,只要肯投降,立刻让团练使做千户。团练使不肯,说:不知拓跋老儿愿不愿意投降,我这里正缺什长。敌阵一片怒咆,眼看又要上来。几个骑马的头目把他们截了回去。兄弟们松了一口气。都蹬到城楼上往南望,问团练使:博司长官什么时候带援兵来。团练使说自己也说不准,总回来地。兄弟们就烧了一些热饭,一边吐一边吃。过了中午,援军没来,敌人也没再来,团练使挑几个弟兄到周围看看。一直等到夜晚,他们都没回来……”
冯山虢心里没了准,干脆打断他问:“你就说周行文降了没降。”
龚山通又要爆发。刘老实回答说:“没降。到了晚上,敌人又上来了。他们还带了好几个周屯的人,其中一个是团练使的叔父。他们在关下劝降。说送信的没把信送出去,只有投降才能活命。周团练使怒不打一处,上去朝他们射箭。他叔父也不躲,只是说:你把我射死吧。我的命不算啥。可周屯那里有几千口子人呢。团练使下不得手。他回来看好多兄弟都动了心,不声不响地把我叫到一边,解下佩剑给我。说:我被族人所误,对不起我母亲,对不起老婆孩子,也对不起老三。不少人都等着我睡觉,睡着了开门投降。你混到他们中间,拿着这把剑找老三,让他替我料理后事。我不肯。他就打我,说:不缺你一个送死的。你能回去,我死地就值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给他磕了三个头。说:我刘老实不是东西,但此刻对天发誓,要是不回县城,就让我万箭穿身。他把我扶起来,说:你咋不是东西?你到老三那里。他敢亏待你不成?说完,就让人备马,提着一杆朴刀出关叫阵。
“兄弟们都坐到城墙上看,只见对面驰出来一条手提狼牙棒的头目和团练使通姓名,斗在一处。那头目手中狼牙棒不知多重,十多个回合就砸断了团练使的朴刀。两人再次错马时。团练使拿朴刀断柄。那头目连忙挂去马上大喝。突然扔了兵器,抽弓回身。这时两人已经背对背走了四五十步远。团练使不提防。被他一箭射落。他哈哈大笑,打马回去,旋即滚落下马,拿着团练使的断刀发愣,仰起头,像狼一样嚎叫。好多人都不知道长得什么心,见敌人胜了就去开关,只有我和十多个兄弟在城楼上伤心。我突然记的团练使安排我的话,也连忙往下跑,出了关门,看到那头目却向我们冲来。大伙吓坏了,都跪到地上要投降。只有我没有防备,傻乎乎地站着。他就给我说:我误杀你们的主人,愿意放你们回去。你们去告诉他的儿子,好让长大后找我报仇。大伙都不敢走,都求饶说:我们是真心投降。我就硬着头皮说:要放就放我吧。
好多胡贼都上来了,不让他放,他却还要放,又告诉我说:我是叶拉家的恶朵,你好生记着,不要弄错。”
冯山虢冷笑说:“你骗谁?他这就放了你?”
刘老实说:“没有放成,当晚就被许多头目集中起来挑走。我以前贩卖人口、马匹时认得几个胡贼,就说要见他们几个。碰巧有一个人在,他辨认一番,说:让这个人回去。”
冯山虢不怀好意地问:“杀周行文的头目都放不走你。他怎么能放你走?”
刘老实心里也不由紧张,把事先想好的话说出来:“他们觉得我和他们有过来往,是他们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奴隶。他们还款待了我,说:你要是肯投降就好了。可我受团练使托付,怎么能投降?”
冯山虢寒蝉起来,心说:要是实情,我们不是欠他一条人命?倘若博格这时讨要,该如何是好?他微微点头,强打镇定,说:“想不到确实冤枉了周团练使。你跟我走,也好为周行文脱罪。”龚山通一听就火了,说:“为什么要跟你走?你们还想灭口不成?”楼下的军民也不肯,高喝说:“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刘老实却肯,说:“也好。不过,你得先让我见博司长官一面。”
张铁头上去捣他一下,问:“你傻呀。不要命啦?”
刘老实连连说:“这不是要给团练使脱罪吗?”
里面走出来个小孩,说:“走吧。我阿爸愿意见你。”
刘老实这就跟着他进去。冯山虢也没什么说的,只是用目光在楼上、楼下翻飞,怕博格借机鼓动。不料听到一阵哭声,他猛一回头,看到柳馨荷带着两个孩子,举着周母的血衣见人就跪。求道:“老夫人可怜呀。请将军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到谁谁都是或躲或拉,躲不起来又不好去拉地干脆迎面对跪,大叫:“嫂子。你让兄弟怎个做主法?”有些和夏景棠离心的都去推高德福,说:“他是陛下派来的。”
高德福用两手抱着屁股,左右不是问:“咱家能怎么办?”他嗨吆嗨吆直转圈,抓急得掉眼泪,说:“咱家是个光杆太监。”他太监就是容易掉眼泪,干脆哭着去摸孩子的头,嚷:“你们也怪可怜地。容我回到主子那里再为你们伸冤!”柳馨荷泣不成声地说:“天子是天下百姓的君父,肩挑十三州万方。日理万机,怎么顾得我们这样的小家。”她磕磕绊绊地爬起来。带着两个孩子往外走。两个孩子各扯她一边的衣襟,哭得咳嗽连连。
他们出来,经过冯山虢往楼下走。冯山虢一看就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去,砰地从椅子上摔下来,大声喝叫:“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飞快地挥舞手臂,给搀他的卫士说:“你们快。快把她拽住!”张铁头冷呵呵地顶到跟前。喝道:“哪个敢?那个不让楼下的弟兄们作见证?难不成你们想一手遮天?”
冯山虢拼了老命往上闯。张铁头挺起肚子就撞他。龚山通则迫不及待地自后拉他衣裳,说:“你想一手遮天,门都没有。”冯山虢又一屁股坐到地下,目摇神夺,即想哭又想笑地捶打着地面冲卫士吼。卫士们心里有数,他闹,人家困住他就行了,自己上去,那就得动刀动剑,即使冲破阻挠。还能把人家孤儿寡母给剁掉?他们只好就地劝:“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冯山虢“啪”地打了凑得最近的一张人脸,三下五除二地爬起来,趴到栏杆上往下看,只见得下面的人悲伤肃穆地站着。逢一母两子走到哪让路到哪。而柳馨荷在他们中间大哭,浑身发抖地展开一身衣裳诉说:“这是我婆婆的血衣。她被人活活地逼死不说。可还有人不肯放过她,一枪刺到她脸上。俺家三叔立了多大的功劳。有用吗?人家追着要杀。俺男人战死沙场,倘若知道他的娘这般死法,倘若知道他的小儿子整夜尖叫,他的结拜兄弟都有性命之忧。九泉下怎能瞑目?”
她再一问:“谁没有娘?谁能让人这样对待?你们也在沙场上拼命。有这般下场咋办?”大汉们都扑簌簌掉眼泪,有的扭脸擦抹。有的则浑然不顾地喊:“杀了他们。他们不死。国家怎么太平?他们不死。我死也不去打仗!”
冯山虢浑身战栗,猛地回身大嚷:“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
有的卫士一伸头,看到许多恶面怒眼,连忙打个寒蝉缩回来,小声跟他急:“谁还能走得回去,半路上不被打死才怪。”冯山虢想想也是,直杠杠地走进去,怒吼叫阵:“博格。你这个无赖。你有本事你出来,出来让冯爷看看。你让人家孤儿寡母抛头露面是啥道理?”众人见他马靴跺得噼啪响,无不提醒他:“老冯。这是灵堂。”
祁连连忙请求高福德说:“请监军大人做主。”
高德福眼看他蹦跶到灵堂了,旁人都用眼睛瞄自己,猛一鼓胆,大叫:“把他拉来。”
说来也怪,本来没有人敢理,听他一喊,一气上去四五个,几扭就把冯山虢扭成个胆胆。高德福有点不敢相信,连忙试探一样命令:“打他大嘴巴子。”
立刻,又有人站近一步,噼哩啪啦的一阵甩,冯山虢口血外溢,呜呜直叫。他恍然抬头,“哦”地明白了什么,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的。原来只有顺应人心,发话才有分量。”他一转头,来到外面,站到众人面前大喝:“高爷爷为你们伸冤。他娘地。咱家也是乡下长地,最恨坏官和坏蛋。”
人群一阵欢呼,张奋青按捺不住地在人堆里请求:“你是天子派来的,让博格做元帅吧。”立刻,附和声声,惊天动地。高德福心说:他们这样喊,博格肯定在听着,我不肯,第一个被治的人就是我。他胆子一肥,说:“好。咱家听你们的。博格和咱家是好兄弟。咱家就是豁出老命,也要……”他发觉自己这句话欠考虑,改口说:“咱家就是豁出老命,也得伸张正义。”楼上也有些激动。李成昌给儿子使了个眼色,李思广连忙上前,不敢相信地问:“你莫不是要免了夏元帅的职?”
高德福一阵心惊肉跳,却又往好里犹豫,心说:论行军打仗,恐怕没有人能比得过博格。我要是促成美事,陛下爷未必怪我。
他头一硬,大声说:“免他的职。”他又害怕报复,不放心地问:“免得掉吗?”李思广也没敢回答,朝身后的将领看去,将领们都连声咳嗽。
祁连只好自己上去安慰,说:“大家都愿意罢免。就免得掉。”
高德福很有样地点点头,问:“你们愿意吗?”
三三两两的声音回答:“愿意!”他有点担心又问:“你们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到底愿意不愿意。”众人心里都这么想过,只是看傻人站出来,让他带头,立刻齐声回答:“愿意。”高德福还不放心,出来问楼下的人:“咱家要免夏元帅的职。有人不愿意吗?”楼下立刻静了下来,每一个人肯说话。他又问:“你们都愿意吗?”
楼下异口同声,山崩海啸般回答:“愿意。”
他终于放下心,说:“那好。咱家领着你们免他的职去。”他一步步下楼,到楼下朝楼上看一眼,想知道博格会不会因为激动而露面,一看没有,心想:怎么可能?坏了。莫不是他伤重,要玩完。刚想到这,他就发觉自己的身子一轻,不禁手舞足蹈地大叫:“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他左右扭头,才知道自己来到众人的头顶,被好几个兵欢呼着往空中甩。他一边惊叫,一边得意。不几下,士卒不再扔他,抬来一顶破软轿让他坐上,而后抬到头顶走。高德福往两旁一看,轿木上不知搭了多少只大掌,再往远处一看,人头挨人头地欢呼,看也看不到边,他顿时来了一种威风八面的感觉,心说:想不到我一个太监竟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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