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经见羊杜已对博格和吕宫好感,生怕他不肯小住,不等酒宴结束,便向第一个回来的马弓手解囊,请他加急催回博格和吕宫。马弓推辞不了县老爷的钱,不敢怠慢,夜间就摸到地方。
飞鸟急于编一伍百姓,像模像样地住进去,没空;吕宫坐地分赃,也忙。两人碰了碰头。飞鸟远比吕宫坚定,吕宫只好多多拜托,摸头小毛驴披星戴月地往奔。
被请到县里的秀才连夜写上百份通告。天一亮,县里便派出的公差下乡张贴,村正保甲敲锣告捷,百姓、强人纷乱,喜笑惊愁尽皆化入世事百态。吕经和县中诸官吏虽然有条不紊地处理各事,却依然忙得焦头烂额。
羊杜也不多加打扰,向更北的地方察看山势地貌去了。等次日夜晚,几有滚爬之态的吕宫回家,要见的人已经人去楼空。他听母亲安慰说,羊将军一两日后要回来给自己父亲定下驻地,立刻前屋丢鞋,后屋撩裹布,揭被上炕一长觉睡到天亮时分。
他洗脸起床,开始坐在门廊处后悔,一直后悔到太阳高挂。
他母亲看不得他抓耳挠腮,四处埋怨的样子,只好哄他说:“这黑师爷跑了,你干嘛不去帮帮你爹?你看他忙得,天不亮就走了。”吕宫在衙门里找了一遍,找不到几个人,只好又回到家里,摸本闲书乱翻。他母亲也不知道他看得什么书,只是靠过来说:“羊杜听说博格打仗打赢了,一口许诺个将军。你要是争气的话,人家也会看上你的。”
吕宫却惦念大天二的小妾和分内的脏钱,心不在焉。
他的一天这样过去。
而同时,别人的一天也即将过去。
地方小集上,吕经集中一部分小父母官。忙于讲话:“……春耕。凡是家里穷地,县里给种子,给农具,可这不是借贷,是要抽走耕播土地的三分之一。回去传达清楚,不是让你还钱,是要你多劳多得。种子是要播到地里的,不能少一个子,要说你没饭吃,那好。春耕以后有劳役,你出力气换饭吃……”
山寨中。飞鸟,周行文等人则站到一堆堆低着头的土匪面前。他们等旁边的锅里煮的肉冒出浓浓的香气,就开始大声地吆喝:“谁要吃肉?只要你能举起面前的石锁,跟老子一起在这里屯兵,就有肉吃!”
偏僻处,强人们推倒草棚乱窝。带上可以携带的东西,成群界队地往外赶。几天后随意一料,竟相当于邻县的半县老小。
一个个聚义堂前,坐地的村霸黑恶象征性地拿出铜盆,当着众人的面放下去,然后拿出来,用白布擦干说:“从此,道上的事与我再无关系!”
十余天后,羊杜从扶央县整顿完纪律,回来就看到别县看不到的景象。他只见得遍野都是组织起来的耕农起伏,心里也格外地激动。东风润泽,天空弯月也渐渐染上水气。它丰腴阔绰,已从一代佳人转为丰腴之妇,使得大地受此滋润。过境半日。如酥的小雨便已腥腥泛滥,润湿衣襟。
然而,到县城时,迎接他的已不是吕经,而是一个面颊包骨,年龄于吕经不相上下的官员。
他当即扯盘坐骑。以马鞭相指。喝问:“你是谁?吕县长呢?”官员笑出一颗半的牙齿和一个牙洞,大袖抡起。有模有样地说:“卑职陈昌平,现任曾阳县县长。吕县长已经获罪卸职。”
羊杜不知为何,心里塞着一丝不满,又问:“你是郡里派来的?”
老官又板板正正地说:“卑职是从州里来的。卑职原本就是朝廷发来补缺的官员,因地方纷乱而没有到任。”他摆一摆袖子,从旁边的小童手里拿了把油伞,贴到马首处为羊杜打上。羊杜反下马不是,进城不是,只好一手给他推掉,问他:“他犯了什么罪?”
陈昌平说:“卑职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囤积大笔粮食的事。州里原本要带他受审,可上官带不走人,只好在牢狱里问他话。我呢,看他一家子也就他这个顶梁柱,也没有让他的家属搬出县衙!”
羊杜下马,边走边问:“夏景棠和郡令都没有为他说话?”
陈昌平说:“夏大人送来封信,让上头来的人通融、通融。可他已经调任,说不上什么话!”
羊杜心里猛地一寒,立刻明白过来,这事是冲着夏景棠的,可那个粗人还不知道避嫌,写信来说情。他没有插手地方的权力,只是点头表示明白了,说:“此时,我会报给朝廷!”接着,他又问:“那个代理的县尉呢?”
陈昌平连忙弓身,低声说:“我正要给将军大人说呢。郡里多次让我抓他。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他占据了土匪的山寨,威胁卑职,不会是谋反吧?”
羊杜多多少少知道点他和吕经的关系,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还是觉得这位陈县长的“威胁”一词用得好笑,因而问他:“怎么威胁你的?”
陈昌平说:“他带几个人进城,用马鞭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有胡作非为的地方,我就提走你的人头。唉,你没见到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要不是李县尉仗剑而出,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羊杜反问:“那你怎么不趁机抓住他呢?”
陈昌平抖着胡子说:“要是能抓住,会不抓吗?李县尉告诉我说,他就是让人抓,也没有人敢动手!”
羊杜嘿然,问:“你不会是想向我借兵马吧?”
陈昌平连忙埋头,说:“卑职怎敢劳动将军大人的兵马?倒是州里的上官们有这个意思,打算知会一声。”
羊杜“噢”了一声,又说:“吕经的儿子还在县里吧?”
陈昌平说:“今天还在,不过明天就不知道了。他全仗博格的凶恶,才敢不挪不动,不怕牵连,一旦知道将军下榻县里。还不连夜逃窜?”
羊杜没好气地说:“反正你这个县长是不够格。哪有地方上的人事变动要军队给你撑腰?!”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种奇怪地预感,觉得吕经的儿子很有可能是等着自己来,要当面为他父亲喊冤叫屈的,便飞一般地赶到县衙。
县衙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因为外头繁忙而冷清了许多,少了衙役,因而也没有对来客地禀报。他大步走动,腿脚间惊到一片刚刚嫩黄一团的幼鸡,猛然间。鸡母咕咕奔到,撑开翅膀转了一圈。掩护唧唧乱鸣的小鸡撤退。
转而,一个正和几个妇女说话的婆娘,晃动着一挂胸身,抖着胳膊跑来。她疑惑地看一看,发觉羊杜在看自己刚孵出来的小鸡,就疑惑不定地说:“这是刚打的鸡儿。要是将军想养,我给你逮俩。”
羊杜身边的卫士狐假虎威地说:“大胆,这是我们羊大都督!”
吕经的妻子上次没见着,一听自己的怀疑成真,先怯了三分。她试探着躬身,往前探手说:“老爷在牢里,找他去那就行了。”
羊杜原本带有一些代为陈情的怜悯心,不想反成了多事,便略微沉默了一下,问她:“你没有什么要给我说吗?”
“什么事要说?”吕经地妻子苦想片刻。眼纹皱笑成一团,“吃饭。吃点饭!”
不要说喊冤叫屈,连句担忧话都没有。羊杜轻轻地答了一句:“不用了,我就去牢里看看看吧!”寻得这个借口,他转身带人离开。走不多远。还能听到又有妇女呼呼跑动,有的大声给吕经地妻子说:“你咋不喊冤呢?!”有的多事地跑撵,喊“将军别走”。羊杜并不停留,把追赶事留给自己的护卫。
他走了。一地的妇女都埋怨吕经的妻子。那女人只嘿嘿地笑,直到钻去星点小雨飘不到的地方才说:“有什么要求地?老爷子丢了事,吃几天炕鸡儿的毛蛋。都长胖了。他给我说。谁也不用找,谁也不用求。越求事越大!”
一个妇女说:“那是老太爷怕你娘俩难!你赶快去找小宫,让他追追。”
听她这么说。有觉得她说的在理的妇女高喊:“吕宫公子!”
吕宫出来一问,就被乱咋咋的好心妇女包围。他只好违心地追出去,沿大街乱走。走着、走着,他就想起了小桃,追到李进喜的家里去了。不一会,他竟和李进喜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到街上,最后滚了一身土,灰溜溜地到尚郎中的院子,大声喊买伤药。
很快,一位少女把他接到隔壁,那里是病恹恹的朱玥碧。他进去,发觉朱玥碧的脸庞青黄,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小袋毛蛋,放到一个图里月手里,问:“好些了没有?”图里月回答他说:“好得多!”
吕宫打了个饱嗝,埋怨说:“这博格真是的,他什么不能拿回家,偏偏拿人头骨和人肉!要是我,我也要好多天吃不下饭。”
段含章鄙夷地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朱玥碧却连忙让她给吕宫让坐,自己则挺直身子,问他:“你父亲还好吗?要是没有人给他昭雪,我们家这大大小小地,岂不是要躲那山寨一辈子?”
吕宫安慰她说:“你别管这些,博格自己心里有数!”
朱玥碧苦笑:“他又什么数?他受不得委屈,实际上,人家把门的大人也不是只对我们家的人把门!这他又要占山寨,你父亲在位还好,不在位了,县里派兵抓他,他再打兵,有出头之日吗?”
吕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又安慰:“真没事。能有什么事?那个州里来的王水翻不多大的风浪,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他怕朱玥碧多问,起身告辞。刚走过不久,外头就传来一句声音:“郎中,你再给我补几贴药!”朱玥碧听声音像王水,给段含章说:“你去看看,要是朝廷里的王大人,你让他过来!”
段含章出去看了看,果然是王水,就告诉他说:“我家主母叫你去一下!”
王水进去,朱玥碧见面就哀求说:“你就放过吕县长和博格吧!”
王水在这瞬息间,心中却涌起无数思潮,并不回答她。只是轻柔地问:“你病了吗?为什么要骗我,你过得好不好,难道我会不知道?”
段含章看看朱玥碧,发觉她唇角浮现出微笑,却是那么可怜的苦笑,心想:她过得还不好吗?她过得太好了,所以才病倒,因为疼她,她才会病倒。倘若是一个奴隶,她会因为主人带回去人的头骨就病倒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要是我也能这样病一次,我会感到万分的幸福。
朱玥碧心里是怎么想地。她并没有告诉王水,只是在淡淡地诉说:“博格是个善良的人!他发过誓,永远也不再让亲人倒于面前,杀你们的官员,是因为他的亲人先被你们的人害死了!”
王水背负着双手,透出一种深深的孤僻感和妒忌。若有人站到他背后看他,就知道他绝不是孤傲摆谱,而是捏握了一双颤抖的手,他用短短淡淡地话回答:“这更严重,是公报私仇!”说完,转身就逃到外面。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想到一个这个有可能永远失去,却让自己不能没有的女人留在自己身边的办法,他给追上自己的亲信说:“去!给陈大人和韩大人说。让他们想法调一队可靠的人马守住这!对外面说,博格的女人已经被朝廷扣拿,让他来县接受讯问。”
亲信不敢相信地问:“他会回来吗?”
王水没有回答,轻轻的长衫飘飘直飞,暗想:他来也好。不会来也好。我都要把我的女人夺回来,她太恨我,她需要原谅我,重新生活。
他回到县馆,里面的破旧便显露出来,满目是淡淡的凄伤。
他尤其讨厌眼前的细雨。更讨厌被浸粘了的泥土。更觉得,如果不是怕这泥土。他会立刻回去,细细告诉朱玥碧,自己不是有意的离开她的,那是一场不能自主的悲剧,自己有莫大的苦衷,不应该被抛弃,被忘却,被当成可利用之便,讨价还价。
后来又到曾阳的州中同僚从睡卧之地起身,摸着黑烟萦绕的烟泡子来找他,说:“我是住不下去了,怪不得你为消渴苦恼。这一下雨,在屋子里,身上哪都痒。走吧。去县里看看,把案子办干净了就回去!”
同僚走在王水的身边说:“陈昌平又来请示了,说乱世当用重典,县里有那么多俘虏,难免要生变……”
王水反问:“以他的意思呢?”
他的同僚咬了咬嘴唇,说:“严惩!”
王水不同意,说:“怎么严惩能保他们不生变?”
同僚笑道:“还能是什么?杀几个。我给他们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好怎么办。”
王水立刻朝他看去,问他:“韩复是怎么说的?”
同僚说:“韩复现在觉得吕经是对地。他说,这些囤积的粮食是有些道理的,还给我说,应该把吕经放出来,把这些人组织起来一同开荒。我看他是见县长的缺被别人补了,闹情绪。凡事要以大局考虑不是?把他放了,再按他的步骤做,就等于说他没有罪,他没有罪,他背后的人就逍遥法外。最起码也要先撬开他的口,然后让他待罪立功。要不是走不出曾阳,我就用刑了!”
王水心情不好,只是弱弱地支持韩复一下,就给他找了条新路,说:“韩复说得对,站在县里的角度考虑,把他放出来才能结束这混乱的局面,安心生产,过后再查他。你自己看,要是真想到州里撬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回头州里郡里打声招呼,强行押解。要不,给经过的羊将军打声招呼,让他给他的校尉打招呼,那有上千人在地方上驻扎。既然非要撬出结果,就不要怕事情闹大,闹大了,尽人皆知,谁也包庇不了谁,你也不怕没有上头支持。”
他的同僚尴尬地笑笑,说:“李进喜说不妥,韩复也说不妥,陈昌平也跟着说不妥。他们都不愿意……”
王水轻视地朝对方看一眼,说:“这不是理由。”
他的同僚犹豫片刻,说:“怕是一旦走露风声,你我安全有问题。明枪他不敢,若夜中摸来一十、二十的匪类,你我就给他陪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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