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金阶玉堂青松在,任尔东南西北风
四十节
这时,狄阿鸟已赶至霍县。这年头一乱,结寨的不全是强人。霍县一带多为平原,贼人虽多,却都不大,只有三四处真正下定决心,有威有信的匪类才结寨立命。俗话说:大乱住乡,小乱住城。士绅,豪强和大族不也结寨,他们集粮食,练民丁,相互之间除了礼尚往来,却也结仇,寻衅,有时照样贪图外乡人的财货。县上奈何不得,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自有自己辨认“什么是民,什么是匪”的办法。
他们会将对县衙客气,在官府,地方上由头脸的人为良民,而把另一些不怎么给官府来往,只为吃饭而抢掠的当成山寨。但这些山寨都在县中偏远地带,甚至在两县和几县的交界地,县里奈何不得他们,根本不认他们是本县的山寨。
郡上责无旁贷,顾不过来,只好放任他们,倒是豪强们常常纠集民丁和他们争斗。许山虎就是一个立寨强人,拉了上百的人,一是为了抢大户,二是安安稳稳地种地,图个半匪半民的太平日子,毫无出奇。
可在他这处寨子西北二百里处的山里,还结起的一座大寨。
那里面盘踞的人物和他相比,那才算是真正意义上落草绿林。他们有上千口子的人,有好马数十匹,虽然也种地,但掳掠才是主业,曾多次跨郡越地作案,接受商队上供,非常地风光。
那头子是一个叫刘建武退伍的退役军汉,本是李操的部下,因一只眼被射瞎而退役。他听说李操起兵,便聚集起贼首,打算在这里接应,怕知道内情不愿从命的许山虎走漏风声,怂恿与许山虎交好的几个强人,杀人灭门。
狄阿鸟四人前来,便是按朱温玉的意思,先收复许山虎的手下,然后再论报仇。
朱蛋并不看好他们三人给许山虎报仇,直到狄阿鸟让他别管,才在安顿三人住在自己废了的家后出门忙碌。他家那儿是一片河湾地,只有十余户人家,村子被河勾了半拉,是名符其实的湾。前年,村子被水淹了一次,水上过村头,如今到处都是高草,路也只有一把宽,算比较荒僻的。
他去过长月,对狄阿鸟的家势有些了解,口口声声所说的旧人,说聚,不是扎了心思报什么仇,而是想入狄阿鸟的伙,一个傍晚就聚了六、七人回来,都是自家的亲戚和同宗,顺手还捞弄一只捂死的狗。
他见狄阿鸟看着狗,就说:“乌鸦爷别管,这是我们在那边村头弄死的,算是一点孝敬。你是京城里混过的,一定不稀罕,可也能垫个肚子不是?!”
“你不是知道我带的有粮食吗?”狄阿鸟知道他们都难得吃顿干的,就责怪说,“去打什么狗?”
朱蛋的妻弟洪大盆,一挺身,也算是客气:“它咬过俺庄人,就是你不来,我们也瞅机会打了它吃肉。”
“他们都说啦,愿意跟着爷。”朱蛋说。
接着,他撵走眼巴巴瞅狗的妻子,胡乱擦擦桌子,叫狄阿鸟坐上,吩咐:“你们几个给爷磕过头后,那就是爷的人了。”
“等一下。”朱温玉觉得几个人是想跟狄阿鸟到长月混日子,笑上一下,想理智地劝狄阿鸟两句,拉了到一边说。
朱蛋却无此心眼,尚指住朱温玉,给亲戚、同村咧着嘴笑,说:“他也姓朱,咱自家人。”
朱温玉走到一侧回头看,没想到什么光荣,只是说:“少爷,你要带他们走,是不?!”
狄阿鸟一笑,看了看朱温玉一眼。朱温玉得到了鼓励,又说:“一走可不一定是这几个汉子。不然,还有人去,去了上百口,咱家也难养。”
狄阿鸟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返身回去坐到桌子上等几个人给他磕头。
朱温玉叹了口气,站在门边看,见花落开已经抱了柴火,就连忙去接,见邻居家的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卧在废土墙那里伸头看,被朱蛋的妻子拿着棍子撵,不由笑了笑,回头找了饼子,说:“嫂子,这个饼子给他吧。”
朱蛋的媳妇骂了几句,回头给他们两个摆理,说:“**伢子,见了吃的就想蹭,别理他。”
“一个饼子嘛!”朱温玉回头笑。
“给吃哩,一会就偎满人,咱少爷也不是粮食吃不完。”她立刻就以“咱少爷”的立场看,揉着污布围裙摆手。
刚说完,屋里磕完了头,几个汉子走出来,靠到另一边说话。
朱蛋脸色不太好,就出来骂:“爷们吃东西,你一个媳子咋赖着不走呢?!串门子去,滚!”
狄阿鸟走到门边,碰了碰他:“喊你媳妇回来,一块吃点东西。”
“嘿,别管她。”朱蛋头一摇,大里大气举手摆,“骚娘们!”
狄阿鸟也不再说什么,就让朱温玉弄火。朱蛋嘴巴里嘀咕着,还是喊过妻子,狠狠地给了一眼,说:“看你那骚样?”扭了头,又给那边四个男人说:“你们,都想好了没?”等朱温玉生了火,朱蛋还在手提牛尖刀子剥皮。
他见妻弟洪大盆来帮忙,猛地搡一下,怒骂一声:“娘的,富贵险中求,有咱爷在,你怕个求?”
洪大盆被激了一下,说:“我哪是怕,咱这几个人去干人,哪会够?!”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应。朱蛋的老婆刚一问,就被朱蛋骂到一边去。朱温玉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借机便劝:“少爷,咱从长计议。”
不管怎么说,火还是生好了,狗也剥了出来,大伙吃了些狗肉,干粮,围着火坐。天渐渐地黑了,花落开却冲着大伙放起大话,非要推人家的山寨。朱温玉奇怪到顶了,心想:人人都怕,你却自从被狄阿鸟拉来,一直都跟没事的人一样。
他见朱蛋和自己的妻弟起身,自己也想撒尿,就也走到一边,解开裤子,正“呼啦”尿水间,听到朱蛋小声地安排自己妻弟的声音。朱蛋声音压得很低:“你小子懂个屁!是试你几个哩。试下就这么没出息,要恁干啥?!”
“我说呢。可我咋知道。”洪大盆说。
朱温玉不声不响地回来,看看狄阿鸟,拿了个火枝坐着,面孔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在一团火光映照下,与往常大为不同,不由心中庆幸,暗自给自己说:“我怎么没有想到?!用这法子一下就试出家里的人忠心不忠心。”
次日,朱温玉早早起床,叫醒朱蛋,提了把刀,催着要走。朱蛋知道两个和许山虎结拜过的人的巢穴,起床洗了两把脸,也摸了把柴刀,出门只叫了自己的妻弟,带他们扑向第一个叫刘三的人。
外面下起了零星飘着小雨,带着夏日难得的几分清冷。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起泥巴前,他们就来到了刘集。
刘三的窝就在刘集边上的一处暗娼穴子里。
此时已经是下午,天空又起了毛毛细雨,却有几分行人欲断魂的凄意。狄阿鸟叫朱蛋和朱温玉站着,自己带着发抖的花落开直驰到窑子口,大叫:“刘三,你个杂种在不在?”窑里几个人正在摸牌,是做梦也没想到是仇家摸上了门,都以为是熟人。一人应了一声,出来说:“谁找我?”
狄阿鸟看他穿了短绸褂,胳膊上绑了带铜钉的护腕,三十开外,带了几分凶狠,但不高也不大,便不能确信地问:“刘三吗?”
刘三看他们年纪都不大,虽有些警惕,却不放在心上,反觉得大丢颜面。他显出凶像,往前走上几步就看中了他的马和衣裳,便摆出动武教训他们的姿势,问:“找你三爷爷干什么?”
正在这时,朱温玉和朱蛋一人举着一把兵器,赶着毛驴子急跑,大声怒喊:“给虎瓢把子报仇!”
刘三因距离而听得不是很清,就转脸去看,但他回头时,已经看到狄阿鸟拔刀纵马,直冲过来。
往往有人觉得骑兵在与步兵单挑中丝毫不占便宜,事实却完全不是这回事,不论马术高低,但是高速直冲的马匹就能将对手吓呆,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果然,刘三先是一惊,接着转身往里跑。狄阿鸟硬是冲到跟前,在他背上劈出一刀。
一股鲜血伴随一声惨叫怒飙,汉子踉跄跑了数步,栽进屋子才倒地。
几名摸骨牌的汉子急忙摸了短刀,木枪赶出门,在街上喊人。两名悍匪并不忙于离去,而另两名悍匪也急切摇着毛驴来。狄阿鸟见花落开持住了弓,将箭上弦,就叫他练习射人。花落开瞄了几下,手一抖,射了另一人的脚,可他还好像故意气人一样,哈着汗手,在人家的惨叫中叫嚷:“日他奶奶!我不是射你的,手臭了。”
但立刻,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指着街上拉着竹,耙,锹,杆的人让狄阿鸟看。
经过一阵敲锅打盆,喊儿子叫姥爷,刘集的爷们足足涌了几十人,家伙什各式各样,木钉耙拉子最多,有的还缺了齿。
他们迅速扛到几名为首的汉子身边,乱杂杂地问怎么了。狄阿鸟怒色而笑,浑身盔甲发出让人黑芒,他大吼一声,拍马指刀,吼问一团带着饥色的男人们:“你们哪个要上来?”男人们浑身被雨,耙子都举到头上,因额下的眼睛被细雨一打,时不时腾只手去摸,许多被别人挤,使劲又去挤别人,口中发着愤怒而急躁的粗“咿”声。
狄阿鸟见前一排的人扒拉着腿钉着地,畏惧地后扛,便宣布刘三的罪状说:“你们都听着,他和我的结拜大哥许山虎有八拜之交,却在我大哥不愿意跟他一起造反时,杀了我大哥全家。该杀不该杀?”
朱温玉和朱蛋头皮都麻了,但还是赶着毛驴到跟前,拱在狄阿鸟身后发抖。
“笨苯”打着金属样的铿嘶,耀武扬威地在人前跨步,狄阿鸟仍在大喊:“你们都听说这事不?”
众人看他做得太绝,太强悍了,以为说了“知道”就是同意他杀得有道理。
一个跟刘三摸牌的汉子看同伴都吓呆了,就主动回答,说:“听说了!”
狄阿鸟笑笑,回身招呼花落,朱蛋,朱温玉走,却突然转回来,手里换了弓箭,一箭将他射杀,嘴里还说:“听说他是这样的人还跟他在一起,是一类人!”
他一掖马缰,在骏马扬天高嘶,半竖在空中时,大声给众人说:“我在冯党安的棚子里等着,你们去告诉那些人,不想被我追杀千里,就相约去杀了我!”说完,才带人扬长而去。
细雨如丝,吐着微寒的毒芯。百十人竟然无一人敢追,半晌不敢叫嚷。
朱温玉,朱蛋都跑了十余里还在发抖,回头看有没有人追。
连夜,狄阿鸟汇集洪大盆和一个小伙子,带着他们到几十里外,在强人冯党安的巢穴,袭杀冯党安。
冯党安临死还不知道杀自己的是什么人,最后一句话却是:“官兵爷爷饶了小的命!小人都是被刘大龙头逼的。”
夏雨下了三天。不日后,霍县,整个郡上从黑到灰的人物一致都听闻乌鸦爷的大名,传扬说,他领着双骑两驴给好汉许山虎报仇来了,遇人杀人,遇鬼杀鬼。
十多日后,正是乌鸦爷的大名沸沸扬扬的时候,校尉谭成一行带百余人赶到霍县,他们先让石骰去询问,而自己带人去县里,给县尉打了个招呼。县尉霍古是县中大姓家的人,本身有军功,是最末的贵族--准爵。
他在县里摸到下面的强人们聚首异动,正为自己只有三十个弓手,二十个武卒而不安。听说京城有校尉带了百余人手前来,便和县长一起去见了一下。谭成接受了他们的招待,席间却尽现军汉粗枝大叶的习惯,张口就问:“你们这里有反贼吗?”
县长吓了个半死,连忙说:“没有!”
谭成本不是公干,却狂笑两下,说:“有人却说有!”
“怎么会?有霍大人在,怎么会有反贼?!”县长边出汗边说。
这是一番极老练的官场话,意思是在原则上不否认自己的政绩,真是有人入京告此地有人谋反的时候,却因有霍大人在,而和他没有关系。
霍古如何不知道他老奸巨滑,却也难说县内盗贼,强人横行,便说:“是有个把贼人的苗头不对!”
谭成摸出一张画像,让人看。霍古立刻凑过头去,看了一下说:“好。我马上派人去查。只要是反贼,格杀无论。”
“这是辖督将军的公子!他来这里捉拿叛贼,你们要尽快找到这个人。大人在前方为国打仗——”谭成本来想说大人前方打仗,背后公子不能出事,但一时表达不好,舌头拐了弯儿,就说,“公子在这里拿叛贼。一定要找到,让我把他带回去。”
正说着,李多财进来。
谭成就帮他介绍。李多财从没想过可以与县官,县尉大人喝酒,有些局促出汗。但喝过一些酒,又被人巴结后,就轻松了,便打听起许山虎,问霍古认不认识。
“他?”霍古自然听说过,却不好说的,“死了,一个恶霸头子!”
傍晚,霍古便摸了一个原许山虎下的人,问及狄阿鸟,严刑拷打半天也问不出半个字。等李多财过来好言询问时,这个骨瘦如材的男人已经奄奄一息,他吐了一口血沫子,大声说:“乌鸦爷是大大的好汉,为了给虎爷报仇,单骑走咱县。要是出卖他,非跟忘恩负义的刘三一样,狗都不如地死。”
“那就去找刘三!”李多财连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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