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长安夜晚时分,渡口河面上那些花舫的红烛照出来的浮光掠影。
贾宝玉懵懵懂懂地接了赐婚圣旨,荣国府自然是欢欣鼓舞,高高兴兴地筹办起婚事来。史湘云也早被史家接了回去,急火火地办起了嫁妆。
虽然两家早有结亲之意,但是三个月的时间,对于两个都是要面子的公侯之家来说的确还是太短了些。然而这是贾妃旨意里面明说了的,两家虽疑惑,却也只有谨领而已。
也因此,迎春的婚事变得寒酸了许多。更多的下人被派去忙活宝玉的婚事,至于嫁入没什么价值的史家旁支的二姑奶奶,将就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这样,除了贾儒家的几个太太、奶奶给的几样东西还能撑撑场面之外,迎春的嫁妆甚至比不上大一些商户或是普通官家小姐出阁的样子。
丢玉、高额悬赏、宫灯开道、大宴宾朋,仿似贾家最后的喧嚣;
皇后病重、皇后薨逝、元妃病重、元妃薨逝、西海大败、南安王被俘、卫将军父子一死一重伤,更像贾家即将败亡的预兆。
整个过程都迅速地让人回不了神,而当贾儒终于反应过来史湘云竟然真的成了宝二奶奶的时候,皇后竟然薨逝了。元妃不知为何被牵连到皇后的死因中,逝世后连个谥号都没有,匆匆忙忙地如随祭一般的埋了。
简陋的丧礼,世交的敷衍,皇上的斥责……
贾家终于发现了身周状况不对劲,赶紧四处活动起来,却收效甚微。
贾儒家也在他们的求救范围之内。然而贾敖早被父亲耳提面命过,让他就留在孝慈县不要回来;贾瑞虽然是天子近臣,却是个抄文书的从六品小官,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太爷,又是十月了,您也该多添件衣物才是……”
“是啊,十月了,又是国丧……”贾儒看着满园萧瑟的落叶,心情也有几分低迷,“听说皇上有意把明年的春闱停了?”
“回太爷,这件事皇上已经下了明旨了,就写在这个月的邸报上。”凤岩递上邸报,贾儒却并没有接,只摆了摆手。
“去告诉文书先生,让他写封信寄到苏州去,就说我的话,告诉二爷二奶奶就留在南边好好读书吧,不用回来过年了。好好用功,过年必有恩科的,到时拿上榜的名次回来孝顺我亦不迟。”凤岩躬身答应了,出去了一会又回来贾儒身边伺候。
皇后逝世跟太妃逝世不同,至少太妃是个长辈,皇上为求孝名也要做样子的。这个皇后既无子,娘家又已式微,在这□□战事大败的紧要关头,皇上为国事没能给皇后诣陵陈祭,而是指派了几个皇子过去,也显得无可厚非了。
“还有一件事,大爷说您兴许会想要知道……”
“什么事,你直说吧!”贾儒无意识地抚摸着身前窗框上的岁寒三友浮雕,猜测着贾瑞送来的消息。这几日朝廷战事吃紧,事情多如牛毛,贾瑞已经近一个月没回来了。
“是薛家的事……”凤岩咂了咂嘴道:“那个薛蟠减刑了,判了带枷的三千里流放,到苦寒之地做苦工。”
“什么?”贾儒是真的惊愕了,“怎么回事,贾家求了谁?”贾家还能求到谁?而这家竟然还真出了力……
“这个……这个大爷也没说,只听说薛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
贾儒上齿咬着下唇,却深深地明白这个不见了的定义。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某位不知名的大人物用薛宝钗的人换了薛蟠的命!宝姐姐没了?他还想等薛蟠玩完了帮她一把的……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吉凶未卜……
“那薛家太太呢?”
“已经把家私都卖了,准备带着最后的几个仆人跟薛蟠到东北边境上去呢!”凤岩说着,嘴里满是不屑之意。
为了一个惹祸头子的儿子,把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明显更靠谱的女儿送了出去,最后跟着这个还不知道会不会变好的儿子去受苦,这薛太太脑袋还真是不清楚啊!不过薛太太自来更疼薛蟠,且薛蟠连个血脉都没留下,薛太太这样保儿子的做法倒是可以理解,只是让人觉得齿冷而已。难道女儿就不是你的骨肉了……
贾儒却沉重不语,独自在窗下坐了许久。
又过几天,荣府传来了探春被南安太妃收为义女,即将要和亲西海的消息。
“荣府的太太、奶奶们怎么就舍得呢?那么可人疼的孩子,哪怕不是我亲生的孙女,听说要送去那种地方还要心疼呢……这辈子就见不着了呦!”廖氏听见了,为此垂了半日泪。然而探春自有嫡亲的父母长辈,却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老太太,您别难过了……”高氏去给探春添妆去了,见廖氏过于伤心,就留了杨氏在家里照顾,“以三妹妹的性子,这一去未尝不是好事。您看那府里的样子,若是她留下难道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去处吗?”
廖氏也明白这个理,只是心里转不过来,到底还是陪着哭了几场,“战败国送去和亲的郡主,又是个义女,在他们眼里算得什么呢?只盼三姑娘到了那边,他们顾忌些这是□□来的人……”
探春的离去让朝廷对贾家的态度略缓了些,至少有了这种“自愿为朝廷和亲”的功劳,皇上在表面上还是要做出抚慰的。
但是,南安王以及跟他一系的一大串被赎回来的将士们就没那么好命了。由于皇帝是拿和亲跟大笔的钱财把这些人赎回来的,所以南安王他们回来后还要自觉上交钱财为自己付账。
普通士兵只有一万是被俘的,大部分都是被打退回来的,损失的竟然不足五千。这一万人自己出不起赎身银子的,也都变成了苦役。
皇帝丝毫不留情面地掳了南安王的爵位,只留了一个军中虚职。卫家因是“以死殉国”便功过相抵了,其他跟去的四王八公家的子弟也各有罪责,这一系力量几乎丧失殆尽。
然而,就在朝廷散发着兵败赔款的低迷气氛时,某中青年守将在西海带一支奇兵出奇制胜,打了正在洋洋得意的西海国一个措手不及,迅速而彻底地打进了西海首府,杀死了不听话的藩王和他一系的喽恰
而那个和亲不足一月的新王妃探春,迅速地进位为太妃,镇定地拥立了原来藩王年仅七岁的小儿子上位。
当今对这种结局非常满意,大加封赏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守将。新藩王也非常听话地重新表示了对□□的归顺,就这样,这一场令人哑然的惊天一战草草结束,而“和亲之功”从这时起再也不足以成为贾家的护身符……
甄家抄,王家抄,史家革职查办,缮国公石家抄,齐国公陈家抄……
听着这一个个的消息,贾儒表面完全无动于衷,内心的紧迫感却一日强似一日……
终于——
“太爷太爷!”凤岩喘吁吁地跑进来,绝对不止从家门口到这里的距离,“东西两府被抄了!”
贾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廖氏深受打击道:“真的吗?是谁带队抄的,有没有说为什么?”
“是西宁郡王和都察院仇都尉上门查抄的,两府一起。罪名一大串,小的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听说西宁郡王只是个摆设,抄家的人都是忠顺王的……”
“啊……终于到咱们家了,那起子不醒事的东西……我就知道得有这一天!”廖氏瘫坐在靠背上,高氏和杨氏赶紧过去扶她,一个掐人中一个拿鼻烟壶,总算让她缓了过来。
贾儒吓了一跳,跨步过去握着她的手拍抚着,廖氏“呜呜”地哭了起来。高氏杨氏也陪着拿帕子拭泪,“不知道你老爷和大爷怎么样了?”
凤岩却没听到贾敖他们的现状,正支支吾吾答不出,女眷们急得跺脚,贾儒也有几分不安。好在家里胖胖的大管家这时边擦着汗边喘着粗气进门来了。贾儒等连忙免了他的行礼,赶紧让他汇报刚打听来的消息。
“回太爷、老太太:老爷和……呼呼,和大爷都是今儿一早被叫进南书房的,听说皇上骂了他们一通,在里边跪了大半个时辰就被打发出来了。两人……呼呼,两人不敢回家,还得在朝房里等着皇上的正式旨意。未时三刻接的旨,说老爷和大爷……‘不知规劝兄弟子侄、纵族人行凶,着令即日起回家反省,罚俸三年,以儆效尤’。老爷赶紧打发小的回来告诉太爷知道,好让太爷和老太太、太太们安心,他们还得进去请罪谢恩,晚间就能回来了。”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廖氏等三个女人在一边大大地松了口气,个个都是双手合什的样子闭目默念着什么。
贾儒摇了摇头——这哪里是老天保佑,分明是那些人自作孽不可活。自己儿孙奉公守法,不过是被带累的呢……
“东西两府的什么罪名,旨意上说了吗?”
“是……东府是‘孝期聚赌,仗势欺人,强买良家妇女,强逼退亲’;荣府大房那边有一项‘结交外臣’的大罪,还有‘收受贿赂、陷害良民’。后来又从琏二奶奶房里查出了不少放印子钱的账本和当票单据,估计琏二爷罪名也小不了;二房二老爷原本就有‘纵奴行凶’的罪名,这次御史参的是‘尸位素餐’,谁知从二太太房里又查出好多箱子金银财宝,说看样子像是江南甄家和王家抄家时少了的东西。这藏匿赃物一项,又是大罪了……”
晚间贾敖、贾瑞灰头土脸地回来,好在精神还不错,贾儒看到他们父子才放了心。
贾敖父子不及说别的,先大口大口地喝了好多茶水,又让厨房赶紧热饭,这才喘着气跪下道:“让太爷、老太太担心了,是儿孙不孝……”
廖氏忙抚着贾敖的头让他起来,心疼地发现了他头上的一个伤口,几乎是尖叫道:“这是怎么弄的?”
贾敖赶紧拉过他母亲,温言道:“儿子没事,就是皇上骂生气了,随手摔了一个茶盅子,结果不小心碎碴正蹦在儿子头上了。就破了点皮、流了几滴血……”
说到这他竟笑了,“要不是这个茶盅子,儿子俩还不知道要在里边跪多久呢!儿子猜度着,皇上倒并不是真想要发作我们,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否则皇上也不会立马让太医过来给儿子看伤了。”
贾瑞也道:“的确。这个旨意还真是宽洪大量得紧,孙子都不敢相信了……那些朝臣看了都知道了皇上至少对咱们家还是留有余地的,因此今日态度都还客气,否则我们就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了,更别提往里递银子给他们打点了。”他的脸上也少有地显现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
“是啊!老太太、两位太太和老爷们、东府的都关进了刑部大牢,其他辈分低的主子和奴才们都在监候所。儿子跟六部官员还有些交情,这次也托了杨亲家的福,咱们虽然影响不了两府的判决,但是在牢里让他们略微过得好一点还是能做到的。”
“嗯,这就够了。”贾儒捋着胡子道,“你们也不用过多替他们走动,他们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既然皇上让你们反省就好好反省,别上蹿下跳地招人烦。”两人忙束手应了,就有厨房送来了刚热好的食盒进来。
两个月后,贾家的事情完全结束。因为官员们要封印过年,朝廷需赶着把这件事办完,竟像走马场一般。在忠顺王和四王八公一系残余的互相妥协之下,贾家的处置算是“秉公处理”的了,并没从轻或从重处罚。
贾赦、贾政、贾珍、贾蓉都判了流放,有三千里有一千里的,在亲人看却没什么大差别;贾琏、贾宝玉判了□□,一个五年,一个一年,急得贾母在牢里为此就晕了一回;贾环、贾琮、贾兰因不满十六岁,倒是当堂无罪释放了。
女眷里贾母在牢里虽然生病又受惊,辗转了几个月却渐渐好了。后来出狱,便颤巍巍地在贾家祭田庄子里住下,由李纨母子和史湘云等服侍着。
廖氏与贾敖母子略尽道义,赎了几个大主子的贴身丫鬟送去,又送去了自己家一月的银米和药材,却听说她们才二十天就挥霍殆尽,还嫌东西不精细。自此廖氏也生了气,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王夫人本有几项大罪,后来又查出仗着贾政的名头做了许多仗势欺人的事,还有正好当时扒出马道婆做妖法害人的事来,淘腾出了赵姨娘。赵姨娘因探春和亲之功已被封了七品孺人,这时反咬一口推到王夫人身上。王夫人虽无辜却百口莫辩,头上顶着好几层罪,本是要处斩的,不过最后不知为何只是判了苦役,竟像是有人故意留着羞辱她一般——每天带着枷锁扫大街,吃牢饭、穿囚衣,且不许她的儿孙过来帮忙。
对于她这种人来说,这样的苦役还不如去死……
邢夫人和尤氏婆媳还好,只是在女牢里关了些日子便放了出来,想来也没抓住什么证据,只是都病了一场,出来后倒也知道安分度日。倒是凤姐因仗势欺人、重利盘剥罪名确凿,知道自己很可能会罪及女儿,竟在牢里自尽了。她死前把女儿托付给了曾帮助过的刘姥姥,所以巧儿无事,倒可得安安稳稳的一辈子。
“爷爷,这是什么地方啊?”站在仍旧有些凄凉的宁荣街上,一个垂髫小童用稚嫩的乡音问着身旁挑着货担的祖父。那祖父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指着路口依然鲜亮的高牌坊道:“这地方啊,原来叫宁荣街,现在改叫福寿路喽!这边人少,咱们的摊位得再往前一条街摆去,这就跟爷爷过去罢!”
“爷爷,好好的宁荣街为什么要改呢?”
远远传来这样的回答:“因为呀,宁荣街遭了事,再没有了安宁和尊荣咯……”
听着这对祖孙的对话,贾儒的目光移了过去,跟着他们直到完全看不清楚。明日,他就要带着全家到保定庄子上过冬了,这是临行前最后一次来看看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荣国府大门。
“走吧!”他敲敲轿子的板壁,轿子应声而起。
从此,他再不需走这一处的路。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高高的国公府如今辟成两半分赐给了新官员居住,曾经煊赫一时的荣宁二公,就这样淹没在了长安城大街小巷的传言中,仿似从未出现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