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一幕的众镖师都是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老东家多硬气的一个人,刀剑加身还能面不改色,谈笑如故。如今少东家虽是女子,也算是个女中豪杰,一身枪棒的本事,也不逊色于江湖上那些小有名气的人物。
然而到了二少爷这里,就好像祖孙三代所有人的缺点都集中到这个人身上了。
懦弱,多疑,好色,欺软怕硬,自作聪明……这些缺点说起来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偏偏呢,这人就一个优点,把众镖师吃的死死的。
那就是对手下人格外的好。
他是那种有自己一口干饭,就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手下喝汤的人。江湖中人见多了背信弃义之事,遇到何玉这么个老大,简直就是快要缺氧的鱼进了水池子,又能活蹦乱跳了。
故此,围绕在何玉身边的人很多。
但是因为郑文年和他在跟唐宁的数次争斗中全部失利,几经考虑,又跟何蓉商量之后,郑文年决定放弃对唐宁的报复。
他发现这是一颗铜豌豆,你弄不熟他,吃进嘴里还硌牙,干脆把他丢到一边,臭狗屎一样臭着就好。
但何玉岂能甘心啊,他自己手底下的人不少,于是就背着郑文年偷偷派人去对唐宁动手。
结果此事被郑文年和何蓉发现了,公母俩一合计说这不行啊,于是就把何玉身边的人调走,只留下了六个人。
这六个人自然就是那天在城东小巷里面截杀唐宁的六人,结果死了四个,逃回来俩。
朱亮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他刀上带血,何玉认为他把唐宁给咔嚓了,于是对他破口大骂。
他的本意只是教训唐宁一顿,让他知道何家二公子不是好惹的,谁要他杀人了?但事情变成这样了,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死了四个人,郑文年本来想发怒,然而何玉说唐宁死了,郑文年也就只得作罢,但想来想去四换一还是亏了,更何况这何止四个人啊,前前后后加一起,这都六换一了。
因此朱亮害怕自己说没杀唐宁,郑文年会把自己给杀了,这才谎称自己杀了唐宁。
朱亮这人从来都不招人喜欢,进来的时候晚,有喜欢钻营,喜欢投机取巧。偏偏这个性格又跟何玉非常的投缘,所以才进了长虹镖局没有三个月,就成为了何玉最信赖的手下,自称是何玉的左右手。
郑文年想到这,就觉得不对。
自己这小舅子蠢就算了,可朱亮那么一个鬼精鬼精的人,会搞不清楚他出的主意,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眉头一皱,心里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抬起头道:“去把朱亮找来!”
“老大,我都快累死了,求求你饶了我吧。”连着叫了两次人的镖师坐在地上喘粗气:“况且朱亮今天白天就不见了,和白安一样,找不见人了。”
“啊呀!”郑文年惨叫一声:“中计了!”
何蓉急忙问道:“什么计?夫君?谁的计?”
郑文年深呼吸了几次,按着何蓉的肩头道:“夫人,你听我说。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带着能带上的所有东西,带着大伙跟二爷一起逃吧。
逃的越远越好,若是留在这里,何家最后的根就没了。”
何蓉皱眉道:“你这是在说什么话呢?”
郑文年惨笑一声道:“我敢保证,那个叫唐宁的绝对没有死。”
何玉尖声道:“这不可能!朱亮承认他杀了唐宁!”
“二爷,我且问你,你确认过么?”郑文年冷笑一声道。
“这……”何玉哑然,心说我要是去确认了,那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岂不是就荡然无存了?
甭管是死了还是没死,我要是去确认的话,人家朱亮会心生芥蒂滴。
“我相信他!”想到这,何玉
坚定的说道。
郑文年嗤笑一声道:“所以现在朱亮人呢?”
“这……”何玉再次哑然,眼珠子一转道:“你不是也没去确认么?”
“我派人去了啊。”郑文年说的理直气壮:“可是当天下大雪,我就把人给撤回来了。后来大雪封路,咱们镖局帮着清扫附近街道的人手都不够,哪儿来的人手去调查啊,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何玉不吭声了。
“承认吧,二爷,你被骗了,被朱亮和那个叫唐宁的给合伙骗了。
朱亮本就不是什么好货色,相信这话有人跟你说过。但你偏把他当左右手,就要有承担风险的觉悟。”
郑文年说到这,脸上竟露出了宠溺的笑容。拍了拍何玉的脑袋,咧开嘴巴笑道:“打你生下来,你就在不停的给家里惹麻烦。
什么欺压民女呀,什么欺压良善呀,虽然是那个所谓的民女找大夫合伙骗了你的钱,那所谓的良善也是装残疾跑来讹你的,但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你以前做事,总是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胡作非为,给自己找来了不少恶名声。那时有长虹镖局为你撑着腰,自然不是什么大事。
可今日过后,这世上恐怕再无长虹镖局了。
二爷,你今后一定做事一定要谨慎,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做事之前,一定要看清楚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之后再去做。”
一番话说的极为伤感,就好像他马上要死了似的。
看他苍白的脸色,其实也差不多。
何蓉眉头紧锁,看着郑文年道:“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郑文年摇头道:“这是我对你们最后的安排了,不要问太多。外面那些事情,我有九成的把握是唐宁撺掇出来的。
此獠与张知州有私交,杭州的赈灾粮饷最迟两日之内便能抵达润州。而张知州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然而他却对此事一字未提,个中缘由,动动脑子便能想的一清二楚。
你我都知晓那唐宁是个怎样的人,从黄老大他们两个的脑袋被装在盒子里送回来时,我就知道此獠并非是好惹的。
出手狠辣,难保他不会对咱们用同样的手法施为……所以夫人,快带着二爷和弟兄们走吧。”
何蓉眉头依旧紧皱,盯着有些憔悴的郑文年道:“怕什么,咱们把他们打出去不就成了?我就不信,那些愚民和比农夫强不到哪儿去的厢军,会是我们长虹镖局的对手。”
郑文年急了:“这哪行啊,那是百姓,是官兵!
张知州之所以会帮着唐宁,归根结底是他对我们长虹镖局这些满是江湖人士的地方不放心。
朝廷对于江湖中人的打压一直没有松懈过,如今身边就立着一个装满了江湖中人的镖局,他便寝食难安,处心积虑的想要把咱们长虹镖局弄散。
然而长虹镖局扎根润州近百年,牵扯到的势力盘根错节,繁杂无比。即便是你我夫妻二人有心想要解散长虹镖局,这也并非一日之功。甚至还会跳出来一些人,不允许长虹镖局解散。
这次弄出来这么大的事情,正是张知州愿意看到的。这个时候他出面,不仅不会被那些人跳出来捣乱,时候那些人还要捏着鼻子跳出来送他个为民撑腰的青天称号。
名利双收,又无后患,这买卖换谁谁不做啊?
目前他的第一步已经达成了,第二步就等着咱们自投罗网了。
咱们若是反抗,那就正中了他的下怀。他就会以造反的名头,把长虹镖局上下所有人列为通缉犯,到那时咱们就不再是民了,咱们就是匪了。
到那时他又能解决心头大患,又能大捞一笔剿匪之功,同时还能卖唐宁一个人情,再赚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一石四鸟,不愧是二品的知州啊。”
郑文年说到这,已经变得声泪俱下:“蓉娘,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动手。一旦动手,咱们就成了罪犯了,逃到别的地方,充其量也就是名声不好,日子还是能过的。
二爷若是成了才,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只要人还在,重振何家乃可期之事耳。”
何蓉虽是女中豪杰,但也是一个女子。此时也已经泪流满面,抽噎着说:“那我们这就快些走吧!”
“是你们。”郑文年笑着把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挣脱开:“我要留下。”
“啊?”
“不能都跑了,总要留下一个人来给张知州出气。”郑文年轻轻笑着,似乎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还有唐宁,他也是要出气的。估计他的心里也很郁闷,被张知州利用,自己又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若不给他找个人撒气,我只怕他会盯上你们不放。”
“文年……”
“二十七年前,我被父亲捡到。自此之后,便一直生活在长虹镖局之中。他给我买书,找大夫来给我治病,亲自去山里寻找珍贵的药材回来,给我熬成药汤。
小时候你欺负我,也是他让你不要再欺负我了……”
“文年……”
“我这条命,是父亲给的。如果没有父亲,我想我会死在二十七年前那个夜晚。也可能死在这二十七年里,每一个没有药喝的夜晚。
所以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父亲为之费尽心血的长虹镖局。我要让这长虹镖局在我的手上,名声传遍大宋,大辽,传遍西夏,交趾,传遍这天下任何一个有人的角落……”
“文年……”
“姐夫……”
“可朝廷对江湖中人有所偏见,张知州更是想要赶尽杀绝,我本以为这一天还会来的晚一些,甚至做好了一些应对,但那个唐宁本事确实不小。
一场雪灾竟然能够成为他裹挟民心的利器,他用这民心,给我郑文年演了一出好戏。
也罢,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反正我也时日无多,既然无法活着看到长虹镖局名扬天下的那一天,就让我和它死在一起吧。”
“文年,不要说了……快跟我们一起走吧。”
“可恶的唐宁!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姑爷!!”
郑文年坐回了自己经常坐的那张椅子,这椅子很久之前,是老东家何骏最喜欢的椅子。
他把身子蜷在上面,轻声道:“不要去寻唐宁的仇,说到底,他也是被张知州玩弄在手里的一枚棋子。
邀他入局的人,偏偏还是我。如果我当初没有派黄老大去杀他,恐怕这一天也不会到来。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二爷,我今天说的,皆是金玉良言,你要记在心中。”
“文年!快跟我走!”何蓉哭喊道,此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武林高手,一巴掌把郑文年拍晕就能把他扛在肩上带走。
女子的本能占据了上风,她跺着脚,揉着眼睛,希望用撒娇来博得郑文年的回心转意。
“长虹镖局丧天良!我与百姓共存亡!”
“长虹镖局丧天良!我与乡亲共存亡!”
“文年!!”
郑文年仰头看着挂在大门前的牌匾道:“快走吧!”
牌匾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是他小时候随意写就的,却没想到被老东家拿去做了匾额,挂在了书房的门内。
“让我死吧,不然你叫我怎么面对父亲午夜梦回时的问责?余生生不如死,不如此时与长虹镖局同生共死。
走吧,快走吧。莫要管我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让我跟长虹镖局死在一起,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