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的谢时钦,已经在金融圈里混得风生水起。一身笔挺的西装,配上他那张常年不苟言笑的脸,初见便没来由地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沈思淼知道,扒了他外面的那一层皮,只穿着长袖衬衫的他,其实没那么严肃。尤其是当他洗碗时,袖子被捋到胳膊肘,整个人看起来闲散得很,尽管面容仍旧清冷淡漠,但气质却柔和了许多。
在她的记忆里,谢时钦鲜少露出其他神色。因此,当她在梦里看到神色悲痛地跪在青石板的台阶上的谢时钦时,震惊之色无法言表。
重新修葺过的坟冢前,谢时钦低头长跪。上辈子谢平过世后,他每年的清明和祭日都会回来祭拜。两人交往后,这种日子一向都是一起的,或先给谢平扫墓,或先去她父母坟前烧纸钱,从不曾落单过。
然而,眼前的谢时钦,却是孤零零一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七岁的沈思淼困惑地想。
难道是他们交往前?
不,不像。
眼前的谢时钦,绝不是尚未毕业的大学生,虽然他穿着短袖T恤和七分裤,但他脸上没有象牙塔里的青涩稚嫩。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他的左手上,中指上套着一枚素戒,正是他们订婚时她亲手替他戴上的。
五月以后,七月以前。
十七岁的沈思淼不由得屏住呼吸,这不正是引发谢时钦态度转变的那段时间吗?
尽管明知对方看不见自己,沈思淼还是小心翼翼地绕到他身后的一棵大树旁。浓密的树荫笼罩着她,她扶着树干,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谢时钦在坟前长跪了很久,一向沉默的人,这一次自始至终未曾说过一句话。他的背脊挺直,线条明朗的侧脸上不露分毫情绪,然而那双宛如深潭的漆黑眼眸,却浸满了悲伤与痛苦。
薄薄的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轻微地阖动着。十七岁的沈思淼就这么看着他,直到双腿都快站麻了,才看到这个寡言的男人扶着膝盖缓缓起身。
他深深地朝着父亲的墓碑鞠了一躬,右手随即抚上了订婚戒指,轻轻摩挲着。
那一刹那,十七岁的沈思淼忽然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崩断了。
父亲。
谢时钦的父亲。
那个让谢时钦开口提分手的人,就是这个长眠地下六年之久的人。
这第六感来得毫无道理,可沈思淼却笃信不疑。
谢时钦收回手后,又一次将腰弯成九十度,然后转身离开。
深深浅浅的灌木丛里,他的脚印渐行渐远。许是跪了太久,他的双腿有些无力,十七岁的沈思淼看到,自己爱入骨髓的男人,右膝一弯,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腿立即被周围的荆棘划出一道道浅浅的伤痕。
十七岁的沈思淼蓦然记起,六月底的时候,谢时钦出差回来,右腿上曾有过这样的痕迹。彼时她还打趣他,出差经费是不是不足,住了个蚊子超多的酒店,让他这样克制的人都挠出血丝来。
原来……那些痕迹竟是这样来的。
沈思淼被舅母叫醒的时候,整个脑袋像塞满了海绵,涨得厉害。浑浑噩噩地到了学校,刚摸出课本,秦悦便踩着铃声匆匆跑了进来。
“三水,你昨晚做贼去了啊?”秦悦惊呼。
沈思淼白了她一眼,侧身让她进去。
沈思淼的眼睛红得厉害,鼻子呼吸也很不顺畅,一早起来被舅母按着喝了感冒药,还听了许多数落。
天气正是渐渐转凉的时候,她也并非故意开整夜的风扇,实在是昨夜做物理题做得头晕脑胀,忘了定时。夜间虽觉得凉飕飕的,但被困在那梦境里,沈思淼哪里还会醒来关掉。
冤!
实在太冤了!
她十分委屈地想。
更气人的是,秦悦一眼就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而那个榆木脑袋竟然跟自己同行了一路都没察觉。沈思淼不得不怀疑,十七岁的谢时钦,EQ是不是比上辈子还要低。
她幽怨地朝谢时钦的位置瞥了一眼,对方正捧着语文课本目不斜视地背诵着,像个入定的和尚,凡尘俗世皆是身外之物。
于是,沈思淼更惆怅了。
怎么就遇到这么一块木头呢!
“回神了,你都快成望夫石了。”秦悦提醒道,“一会儿老班来了,你又得挨批。”
虽然沈思淼二模排名上升了两位,但李岳峰盯她盯得更勤快了,隔三差五地对她进行思想教育,令沈思淼苦不堪言。
不过,谢时钦也好不到哪儿去。
只是向来寡言的他,从不抱怨罢了。
以至于沈思淼每次同他诉苦时,都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虽然……她添油加醋过后,是有那么点儿夸张,但这不也是为了博取他的同情心,给他机会安慰安慰自己嘛!
可惜的是,这人从不接招。
狂奔了九十九步,只等他上前一步接住自己的沈思淼,回回都因刹不住而摔了个四脚朝天。尽管如此,她依旧乐此不疲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嬉皮笑脸地跟在谢时钦身边转悠。
上辈子秦悦说她爱得太卑微,她却不甚在意。
谢时钦的好,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她一定要弄清楚前世谢时钦究竟为什么会提分手,势必将那些横生的枝节一一斩断。
因此,虽然头还痛得厉害,沈思淼仍然捋起了昨夜的梦。
上辈子谢平过世时,两人二十一岁,还在学校读书。宁市与沣城相隔不远不近,除了寒暑假,一年回家的次数也就两三回。虽然沈思淼读的是生物系,但她更偏爱植物研究,因此,与主攻微生物的谢平几乎没什么交流。更何况,彼时两人的关系尚未公开,尽管两家是邻居,但对于谢时钦的这位一心扑在科研上的父亲,沈思淼当真是知之甚少。
他究竟怎么会在过世六年后还影响到谢时钦的呢?
难道是……意外发现的遗书?
这个念头刚一转过,沈思淼就觉得实在太扯淡了!
将脑海里各种乱七八糟的狗血可能全部踢出去后,沈思淼揉了揉太阳穴,认认真真地思忖起可能的理由。
相比于过世六年的父亲,活着的亲人才更能影响到一个人的决策吧。然而,何素欣对于沈思淼这个未来儿媳妇一向是很满意的,没道理订婚仪式都举办了,还让儿子反悔。更何况,若无特殊理由,谢时钦也不会轻易悔婚的。
所以,那个关键之人还是谢平?
沈思淼摇了摇头,她实在理不出这其中的头绪,难道要从现在起,每时每刻都盯着谢平吗?
这压根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更何况,离他过世还有四年呢,这漫长的征途,沈思淼对自己的耐心一点儿信心也没有。
她烦躁地用头轻磕桌面,吓得秦悦忙扯了扯她的袖子。
“你疯啦,想把老班引来啊!”
早读课还没结束,李岳峰刚刚转了一圈,此时正站在走廊上接电话,然而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教室。
领教过他的厉害的沈思淼,立即端正了坐姿。
不管怎么说,高考才是当务之急,她还是先抓紧时间把古诗文都背熟了吧。
然而,大半的早读时间都被她胡思乱想了,加上感冒引起的头疼,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沈思淼堪堪背完一首古诗。将书一扔,她习惯性地望向谢时钦的位置,却发现那人竟不在座位上。等了好几分钟,也没见人回来,她起身走出教室,却不料刚好碰见他的同桌。
“谢嫂。”他笑嘻嘻地叫道。
沈思淼理所当然地受了,逮住他问:“看见谢时钦了吗?”
他连连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又一道声音从沈思淼身后传来。
“刚看见他往校医室去了。”
她回过头,发现说话的是学习委员穆成晖。同样是十七岁的少年,穆成晖却阳光开朗得多,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与人说话也极其温柔。
标准的好学生。
自从沈思淼和谢时钦令李岳峰失望后,他便成了班主任的掌中宝,几次班会都着重表扬。
而且,他长得不赖,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女生喜欢凑到他身边问题目了。
但他不是沈思淼的菜,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穆成晖刚才的话。
谢时钦去校医室干什么?
他哪里不舒服?
早上他没发现自己感冒了其实是因为他也病了?
……
这么一想,沈思淼顿时原谅了这个榆木疙瘩,心里也不禁担忧起来。
上辈子谢时钦很少生病,但每一次都让她记忆尤深。
明明平常一副高冷禁欲的精英模样,一病倒就格外脆弱。偏偏那该死的傲娇性子,不舒服也不知道哼一声,等沈思淼发现时,人早就烧糊涂了,送到医院才知道是肺炎。
那段时间,她衣不解带地守着他,发现他稍有不对劲的地方,连忙紧急呼叫秦悦。次数多了,秦悦例行公事地给谢时钦检查一番,发现没什么大碍后,便将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一脸嫌弃地道:“沈三水,你们是来秀恩爱的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