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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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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八石的格弓,弦胶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两端犀角描金,这种弓称为“朱格”,向例唯宗藩亲王、皇子方许用。微微吸一口气,将弓开得如一轮满月。两百步外,鹄子的一点红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艳的血色之花,溅起醒目的颜色。

箭镞稳稳地对准鹄心,五岁那年学箭,父皇手把着手,教他引开特制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团雪白的绒花,整个人都似那弓弦,绞得紧了,仿佛随时可以瞬间迸发出力。

“王爷,”夏进侯躬身而立,声音极低,“宫里刚刚传了钟鼓,皇长子病殁。”

羽箭疾若流星,带着低沉的啸音,去势极快,“夺”一声深深透入鹄心,两旁侍候的几名心腹内官,都聒噪着拍手叫起好来。他望着正中鹄心、兀自颤动的那支羽箭,唇畔不觉勾起一抹慵懒的淡笑。没有一样可以苟且,他是最骄傲的皇子,他本应拥有的一切,都会再次重新拥有。

夏进侯却欲语又止:“王爷,还有……清凉殿另有消息来,淑妃娘娘小产了。”

只听“啪”一声,夏进侯全身一颤,却是睿亲王狠狠将手中的朱弓掼在了地上。他气得极了,反倒沉默不语,四周侍立的内官都吓傻了,夏进侯侧脸示意,内官们方才急忙纷纷退下。睿亲王缓缓仰起面,眯起眼来看天上的流云,盛暑阳光极烈,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像是有大蓬大蓬的金粉爆迸开来,万点碎粉撒进眼里,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竟敢,她竟然敢……倒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心肠,他几乎是恶狠狠地想,倒是小觑了这个女人。过了半晌,他重新回转脸来,面上已经重新浮现惯常的慵懒之色,声音也如常懒散:“好,甚好。她这样擅作主张,自毁长城,可别怨我到时帮不上手。”

夏进侯道:“王爷息怒,依奴婢浅见,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张,只怕是娘娘素日所用‘寒硃丸’药性积得重了,方才出了事。”睿亲王沉吟道:“此药总得六七个月时方显大用,按理说不应发作得这样早。倘若侥幸能将孩子生下来,亦会是个白痴智障。如若她已然知晓‘寒硃丸’的药性,故有此举,那本王倒真是小觑了她。”他口角虽微蕴笑意,夏进侯却不禁心底生寒。

天明时分,清凉殿在满天曙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守更的宫女蹑手蹑脚地来去,吹熄掉烛台上红泪累垂的烛。当值的御医换了更,交接之时语声极轻,窃窃耳语而己。如霜从昏睡中醒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齑粉,再一点点攒回来。神智并不甚清明,但刹那间就已经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种奇异的痛苦,从体内慢慢缠绵而出,像是腐蚀一般,一点一滴地蚀透出来。她就如同在梦魇中一样,整个人像一尾羽毛,轻浮得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拼尽了全力,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是什么声音。

宫女的声音轻而远,像隔着空屋子,嗡嗡作响:“娘娘,万岁爷才刚出去了,是豫亲王来了。”

豫亲王闻报宫中出事,昨日下午已经入宫请见。而如霜濒危一息,情势凶急,皇帝因此未离开寸步,所以未能召见。至今日天明时分,淑妃稍见好转,皇帝方才召入豫亲王。

皇长子虽然才三岁,因为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儿子,极得钟爱,暴病而卒,皇帝自然极是悲痛。更兼淑妃之事,皇帝一日之内连夭二子,恸心欲绝,而淑妃命悬一线,他整夜未眠,俊逸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憔悴得整个人都脱了形。

豫亲王见皇帝如斯模样,心下焦虑,叫了声“四哥”,便不复说话。皇帝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方才道:“此事我交给你。”豫亲王稍一迟疑,皇帝咬牙切齿,面孔几乎狰狞得变形:“皇长子与淑妃都是被人谋害,你要替朕将这个人找出来,哪怕食其肉,寝其皮,亦不能消朕半点心头之恨。”

豫亲王掌管内廷宿卫,事虽涉宫闱,但出了这样投毒谋刺之事,亦属他的职守。所以默然行礼,意示遵旨,皇帝在殿中踱了两个来回,猛然止步,性躁如狂:“一旦追查到主使之人,即刻回奏,朕要亲自活剐了他!”

事实上豫亲王已经着手追查此事,昨日他赶进宫来,首先即命内府下令,将昨日侍宴的所有宫女内官,全部看管起来,御膳房的御厨,亦都一一软禁。然后宴上撤下的每一道食物,尤其是淑妃与太子都曾用过的青梅羹,尽皆取样,送往太医院验毒。追查下来,经了彻夜审问验毒,却都一无所获。

今日清晨,豫亲王自御前退下,闻得负责此事的内府都总管乌有义这样回禀,沉吟片刻,忽问:“青梅羹里不是用了冰,冰呢?可曾验过?”青梅羹乃是一味凉甜之物,取食时方加入冰块。乌有义恍然大悟,连连道:“亏得王爷指点。”立刻命人去追查当晚所用冰块。御厨所用之冰皆出自内窖,毒不会是事先下好的,只有可能在取冰中途做手脚,于是追究取冰之人。

去取冰的是御膳房的一名内官召贵,未用严刑拷打,已经吓得瑟抖不已,磕头如捣蒜:“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取了冰块,路上绝没敢耽搁。”乌有义倒是十分耐心,问:“莫怕,莫怕,有话慢慢说,你仔细想想,路上可曾遇见过什么人?”那召贵想了半天,嗫嚅道:“没遇上什么人,我们当着差事,旁人都知道取冰要速速回去,都不敢上来跟我们搭话的。况且那日淑妃娘娘忽然说要用青梅羹,御膳房里原没预备,胡师傅急忙打发我去,我一路上紧赶慢赶,哪敢去搭理旁人说话?”说到这里,突然“啊”了一声,说道,“奴婢想起来了,贤德殿的张其敏,那日他也是去取冰的,见奴婢着急,便将他先取的那份冰让给了奴婢。”

贤德殿为华妃所居,乌有义脸色一沉,问:“你可别记错了,胡说八道,说错一句话,你脖子上那脑袋就没有了。”召贵几欲哭出来:“乌总管,这样的事情,我哪里敢胡说八道?”乌有义安慰他两句,立刻去回禀豫亲王。依乌有义的意思,应该立刻将张其敏拿问,但豫亲王有所顾忌,他只答:“既然事涉华妃,此事需慎重。”

于是由豫亲王亲自去回奏皇帝,皇帝未曾听完,已经勃然大怒:“朕饶过她一次,她竟还不知悔改。”

豫亲王道:“华妃身份特殊,请皇上且传了张其敏来问得明白,再作处置。”这句话说得坏了,因为他本意是华妃暂摄六宫,体同国母,应该慎重。但皇帝以为他意在提醒自己,华妃之父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华凛镇守宏、颜二州,朝廷颇为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受此种胁迫?”拂袖而起,立时传令起驾去贤德殿。

华妃却不在贤德殿,因为涵妃自皇长子出事,不饮不食,寻死觅活,形若疯癫,华妃只得陪她在静仁殿守灵,竭力安慰。天亮时分皇长子小殓,涵妃又哭又闹,直欲触柱自尽,好容易劝得她下来,门外内官已经一声迭一声地通报进来:“万岁爷驾到——”

华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妆容,自己迎出殿门去接驾,远远已经瞧见内官簇拥着皇帝,疾步而来。见着她由宫女相伴跪在阶下,皇帝睚眦欲裂:“你竟还有脸往这里来?”华妃见他目光如寒冰,冷不可测,听这口风,大觉惊惧,颤声道:“臣妾……”皇帝已经骤然发作:“你这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毒杀皇长子,谋害淑妃,朕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对不住枉死的杼儿。”华妃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音都变了调:“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无知,亦不会去谋害皇长子。”

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下来,他整个人虽立在艳阳之下,声音却冷得如数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着你是朕居藩时的侧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么?”

华妃眼中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便在此时,忽闻身后有人哇一声大哭起来,原来是涵妃挣脱了宫女的搀扶,奔出殿门来。见皇帝伫立阶前,涵妃扑下玉阶,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只是放声大哭。皇帝本就烦躁暴怒,听她哭得惨烈,口口声声唤着儿子的乳名,心中更增悲恸。内官们忙去搀扶,哪里扶得起来。皇帝冷冷望着华妃,道:“纵不是你的骨肉,亦唤你一声‘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华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绝不会去谋害皇长子。”涵妃神智混乱,指着华妃,尖声大叫:“是她!就是她!她原就想毒死淑妃,谁知道一并害了我的杼儿,我可怜的杼儿啊……”说完便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杼儿,为娘对不住你,为娘鬼迷心窍,听了这女人的话,任由她去下毒,谁知那天杀的淑妃会给你也吃一碗羹,为娘怎么知道……”她边哭边说,形如疯癫。华妃厉声道:“涵妃!你可真是疯了,我何尝下毒谋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齿地道:“你才是个疯子,你劝我说,淑妃有孕,如果生个儿子,只怕皇上会立为太子,劝我早作计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当日她和臣妾说的话,臣妾记得清清楚楚……”她又嗬嗬地痛哭起来,“杼儿啊,都是为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欲喷出火来,随手拔出身边近侍所佩长剑,“呛”一声掷在华妃足下,说道:“你好生了断,朕会依皇妃之礼葬你,不让你父兄蒙羞。”华妃身子一软,昏了过去,宫女内官虽然黑压压跪了一地,竟无一人敢去搀扶。皇帝道:“命乌有义来监刑。”便再不回顾,转身而去。

豫亲王见皇帝大怒而去,已经知道不妙,但他虽是亲藩,亦不便擅入后宫内殿,只得忧心忡忡,在清凉殿候旨。好容易远远望见辂伞招展,内官前呼后拥,簇拥了皇帝返来。他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长身而拜:“臣弟请皇上息怒,此事疑惑之处甚多,请皇上允定滦查明后再作处置。”

皇帝并没有答话,因为乌有义已经赶回复命,他手捧一柄雪亮长剑,磕了一个头,声音有几分僵硬:“万岁爷,华妃娘娘自裁了。”

豫亲王万没料到短短片刻已经骤然生变,不由神色大改。皇帝见乌有义跪在当地,所捧剑锋刃上鲜血兀自滴滴滚落,他缓缓叹了口气,凄然道:“宫中连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亲王本来有一腔话要说,但见他神色落寞,满面憔悴之色,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叫了声:“四哥。”皇帝道:“难为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话,豫亲王却几乎差点落下泪来,忙收敛心神,勉强道:“皇上不必思虑过重,一切善后之事,交由臣弟皆可。”

所谓“善后”的事有很多,皇长子年幼夭折,治丧之事虽有成例,但皇帝悲伤之余,下旨追谥皇长子为“献惠太子”,于是礼部只得重新去翻查追谥太子的丧礼。华妃之死虽然极力遮掩,但朝野间渐渐生了流言,说是她谋害献惠太子,故为皇帝赐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慰华氏家族,便又成了一桩急需“善后”之事。还有皇长子生母涵妃,自从皇长子殁后便神智失常,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之时就痛骂华妃,诅咒她害死儿子,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糊涂之时便抱着枕头死也不肯放手,将枕头唤作“杼儿”,起居饮食,无时无刻不要抱在手里,至此无一日安宁。皇帝只得命人将涵妃遣回西长京,这便又是一桩“善后”。而淑妃慕氏虽然自鬼门关上捡回条性命,但身体至为虚弱,御医每日换更轮侍,屡见凶险。

这日如霜神智稍清,她病重之人,瘦得整张脸都尖尖的,仿佛一枚小小的杏核,双眸渐开,亦无半分往日的华彩。皇帝见她终于醒来,欣喜万分。如霜神色恍惚,见他面容憔悴,欲抬起手来,可是无力而为。皇帝忙俯下身来,只见她凄然一笑,过了许久,方才说:“你瘦了。”这三个字如绵似絮,轻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缠缠绕绕到心腑间去,软软薄薄,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惶然无力之感。皇帝忽然心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阖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惊醒了她,正待要悄然离去,忽听她语声极低,唤了他一声“定淳”,不知为何,他竟然不敢出声答应,她如梦呓一般:“我对不住你。”

定淳,我对不住你。

是谁?曾盈盈有泪,那样凄楚无望,就那样望着他。

大雨腾起细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条河流从天际直冲而下,透过密密的雨帘,九重宫阙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渐渐模糊,如同一片泓滟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龙缂金袍袖间氤氲着甘苦芳冽的瑞脑香气,仿佛带着雨意的微凉,轻触在她的脸庞上。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想知道,这么些时日以来,难道你半点真心也无?”

她并不答话。

过往是一条残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生冷而坚硬,可是总有温软的一刻,便如那日她于漫天大雨中忽然转身,终于投入他怀中。

那样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和着无尽的雨水与泪水,仰起脸来,分明还是含着泪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怀中。一任雨水与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曾经,那样紧,那样紧紧地,拥有过幸福。

他几乎穷尽二十余年的人生,才寻觅到的幸福。

不曾想过失却,于是措手不及。才会椎心刺骨,铭记永痛。

以为永不会再来了。

如霜声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轻飘飘的羽,身不由己被风所逐:“我想回家。”

皇帝搂着她,她瘦削得厉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他轻轻吁了口气,道:“那咱们就回家去——回宫去。”

【十六】

天气热得似要堕下火来,笔直一条驿道,两侧并无树木荫蔽,青石被烈日晒得发出刺眼的白光,马蹄踏上去,蹄铁几乎要溅出火花来。迤逦百来人的行列,午后没有一丝风,十七对顶马上是戎装的校卫,三十四匹马亦调教得极佳,步步都踏得齐整划一,如踩着鼓点。十余对旗帜皆垂贴在旗杆上,走动时偶尔带动展拂开些,方显出黑帜上金线所绣螭龙,分明是亲藩方许用的仪仗。侍卫们早就汗湿了外衣,湿了晒干,干了又汗湿,此刻背心里早凝出一圈白色的盐霜,却只是沉默地控着马。

“狗娘养的天气。”马上的少年喃喃说道。

“哧!”徐长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虽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但身为近侍,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板着面孔说:“十一爷,您身份尊贵,可不能随随便便张口骂娘。”

少年生得极为俊美,朗眉星目间自有一种异彩,嘴角微沉,却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徐长治在心里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副好容貌,怨不得敬亲王初入军中,人人皆存轻慢之意,还给他取了个绰号“粉面郎君”,原是讥笑他生得俊弱。谁知这位少年亲王多年来摸爬滚打,同军士一样吃糠咽菜,冲锋陷阵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塞外风霜磨砺,身子骨并不见变得粗壮,还是那般俊弱模样,眼神却渐渐如蕴宝光,更有一种飞扬跳脱的不羁。

“一往京城走,连骂娘都不许了。”敬亲王甚是懊恼,“想想就觉得没劲。”

“王爷,要是见了皇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徐长治隐有忧色,西长京不比关外,可以任意嬉笑怒骂,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况且皇帝虽与敬亲王是一母同胞,素来却有些心病。敬亲王样貌俊弱,却生就一种火爆脾气,犟性子上来任谁也拦不住,所以徐长治忧心忡忡,怕他又在御前顶撞。敬亲王安慰他:“我都知道。”嘴角微抿,却是难得的凝重神色,“你放心吧。”

一连又行了三日,晌午时分才抵达西长京辖内,城外十里,号称“羁亭”的地界,历来文武官员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处。说是亭,其实是一座四面八角的小楼,位于官道之侧。道旁无数垂柳依依,隐约透出小楼一角朱红栏杆,蝉声聒噪。正是挥汗如雨的时候,长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经早早迎了上来,先行朝礼,但敬亲王素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早命人拦了去。

那名丞官十分见机:“天气太热,请王爷先进楼中凉快凉快。”

这句话甚是体贴,及至进楼去,楼周围浓荫匝地,厅堂深阔阴凉,宿汗一收,顿觉清爽。早就预备有瓜果并冰镇的茶水,敬亲王一路似火骄阳下赶路,到了此时,方觉得浑身上下,连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开来。但见楼上四面雕窗洞开,长风浩浩直入楼中,十分凉爽。远眺一带青山如画,正是西山。而东望城郭遥迢无数人家,隐约雾霭,乃是长京城中十丈红尘。

徐长治见他若有所思,忙道:“王爷,这酸梅汤又冰又酸又甜,真是十分地道。”

敬亲王展颜一笑,一口气喝完了盏中的酸梅汤,满口生津,不由夸道:“果然好。”

那名丞官连忙赔笑行礼:“王爷肯这样赏脸夸赞,便是下官等的福分。”敬亲王出京年余,久不闻这样的阿谀奉承,只觉得十分肉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盏,踱至窗边眺望。但见官道上行过几乘油壁轻车,三四辆车子皆装饰华美,其中一乘尤甚,车身通体朱红,车帷帘幕低垂。敬亲王见这几乘轻车由高头大马的仆从相护,想是世族显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风过吹得那车帷微微扬起,露出里面一层鲛纱轻帷,却用银线堆绣折枝花样,日光下如一团绚烂银丝,缠缠堆堆直耀人眼目。

因亲王仪仗在此,那几乘车只得暂停下来,车后便有一名相随的仆从纵马上来交涉,但亲藩体位尊贵,礼绝百僚,断没有让路的道理。双方争执数句,那名仆从十分傲慢,道:“凭他是谁在这里,都得给咱让开。”

敬亲王的校卫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应避让亲王仪仗。”

那名仆从冷笑连连,道:“倒敢搬出《大虞律》来吓唬人,你等着吧。”他扬鞭策马回到车后,却下马向车中主人隔幕细禀。敬亲王为人粗中有细,见事出蹊跷,唤了徐长治下楼去察看。徐长治细看那几乘车马,亦觉得事出有异,回身来向敬亲王禀报:“好像都是女眷。”敬亲王道:“既然是女眷,那咱们让一让又何妨。”便命仪队暂避,让那些车马先过去。

对方仆从却骄矜惯了,竟不道谢,亦不下马,引着车马扬长而去。敬亲王伫立窗前,车马行得极缓,忽见那乘朱红油壁车中,堆银鲛纱掀起一角,那阳光映在银线绣花上,本来十分眩目,可帘后露出一张芙蓉秀脸,惊鸿一瞥之间,竟比这六月骄阳更加耀眼。敬亲王只觉心下一震,那鲛纱帘已经复又垂下。他几疑自己眼花,但刹那露出的容颜便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许久之后仍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着那油壁轻车,簇拥着渐去渐远,莫名生出一丝惆怅。小时候师傅教的那些词语顿时涌上心间:“山长水阔知何处……”

徐长治抚掌大笑:“王爷不掉文则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亲王与他玩闹惯了,恼羞成怒,虚踹了他一脚。

敬亲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处换了衣服便得进宫去觐见。徐长治唯恐他闹意气,再三叮嘱:“见了皇上,说话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惯了,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去,可就不定是怎么一回事了。”敬亲王甫返京师,已经觉得缚手缚脚,只是闷闷不乐。最后出来上轿,徐长治犹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极低声耳语:“十一爷,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凡事忍耐些。”

敬亲王“嗤”一声倒笑了:“你放心,我这回断不会与他动手打架了。”

他离宫年余,火爆脾气倒真的收敛了许多,入朝仪门后在永泰门候旨,结果是赵有智亲自迎出来,笑眯眯地道:“皇上歇午觉呢,请王爷随奴婢去清风明月阁,那里凉快,回头万岁爷一起来,就在那里召见王爷。”

清风明月阁其实是颇具规制的一座宫殿,位于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读书之所,敬亲王曾在此殿中苦读十载,此时随着赵有智踏入殿门,见殿中陈设已经尽皆改了,不复往日模样,心下不知为何,只觉得有几分怅然。赵有智将他延至此处,恐皇帝已醒,便转身回去正清殿,余下的小内官奉上茶水来。敬亲王不耐久候,见殿内殿外肃然,小黄门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处。他信步踱至后殿廊上,那空廊虚凌于水上,廊下即是碧绿一泓太液湖水。时方盛暑,极目望去,但见太液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远接天际。而咫尺之间的朱栏外碧荷如盖,亭亭净植,有数盏荷叶倾入栏内来,叶大如轮,挨挨挤挤,数重碧叶间有一枝荷箭,似蘸饱了胭脂的一支笔,蘸得那颜色几乎化不开去。四面芰荷水香,夹杂萍汀郁青水汽徐徐拂面而来,令人神爽心宜。

正徘徊间,密然如林的荷叶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原疑是自己听得错了,过不一会儿,又闻女子笑声如铃,声音更是清甜娇丽,只叫道:“啊呀,不成……”忽见荷叶摇动,从碧湖深处划出一艘小艇来。荷叶“嗖嗖”地擦过船舷,纷乱地向两侧分开,那艇极小,似一支玉梭,瞬间穿出花叶间来。艇上唯有二人,艇尾执桨的少女见到敬亲王,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船首女子将桨横在足侧,手中执着数枝红莲,见到有陌生男子伫立廊上,情急之下横肘以花掩面。但见红莲瓣瓣围簇,如霞似蔚,衬得一双皓腕凝霜。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却从红莲重重的花瓣间露出来,望着敬亲王,似两丸黑水银,光华流转不定。

敬亲王骤然见到这半张秀脸,如她颊畔莲花般楚楚动人,突然忆起轻车上那如电容颜,脱口道:“是你!”见她束着双鬟,乌云般的发间并无半点珠翠,身着薄绡绿衣,裙色极淡,仿佛荷叶新展之色。这样民间采莲少女的装束,不意在宫中竟能见到,她虽衣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种过人风华,姿容绰然,难以描画。

执桨的女子慌乱中站了起来,欲向敬亲王行礼,小艇本极狭窄,仓促受力一阵乱晃,那绿衣女子低低惊呼,忙抛开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红莲花纷纷落在碧水中,十分好看,但那绿衣女子眼见险些要落水,敬亲王急道:“小心!”情急之下伸手欲相搀,空隔了丈许,却是无用。执桨的女子手忙脚乱,小艇打了好几个转,终于回复平稳,那执桨女子笑语嫣然:“可不敢站起来向王爷见礼了,请王爷恕罪。”

敬亲王素来不讲究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宫人,不知何故却扮作采莲女的模样,见绿衣女子天真浪漫,心生好感,问:“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绿衣女子望向执桨女子,执桨女子笑吟吟地道:“不能告诉王爷。”她唇边笑颜极是顽皮:“女史、修仪们歇了午觉,所以咱们才溜出来玩耍,王爷回头要告诉了人,咱们可就要糟糕啦。”她神情娇俏甜美,这样说话亦不让人觉得讨厌。敬亲王不由道:“我自然不会告诉旁人。”那执桨女子嫣然一笑:“谢十一爷。”但见那绿衣女子并不答话,坐在船头,随手拨弄湖水。湖水脉脉,从她凝脂样的指端流过,便如一把白玉梳,梳开无数极细的绿色丝绦。

敬亲王见她身上的绿色衫子被湖风吹动,衣袂飘飘如举,水光潋滟,倒映她的身影在水中,如荷盖初倾,自有一种清丽难言的风致。从来喻美人为花,不想今日所遇,竟能喻之为叶,不输半分光华。

正是心旌摇动之际,忽闻极远处传来一声递一声的掌声,那是皇帝銮驾在宫中行进,内官们击掌为讯,听得掌声渐近。他心中一凛,想到此后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忙问那绿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绿衣女子笑而不答,随手拾起适才掷落水中的一朵红莲,遥遥抛向他。他接在手中,那莲花犹沾着清凉的湖水,纷纷滴落,濡湿他的掌心,顺着手腕缓缓淌落袖间。那感觉奇妙而新鲜,仿佛有什么流动在心上。艇后的少女已经扳动船桨,小艇调过船头,重新划入荷叶深处。但见荷叶纷乱摇动,小艇渐去渐远,远远却望见那绿衣女子回过头来,向着自己又是嫣然一笑。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真个是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他无限惆怅,只可恨皆是那执桨女子说话,而自己竟连绿衣女子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若是能听见她说一句半句话,那一种欢喜,该又当如何?他这样暗自揣摩,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心事,待前呼后拥的御驾到时,跪拜行礼之时,犹有几分心神不定。

皇帝素来不甚喜欢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两人差了七岁年纪,所以自幼并不甚亲密,年纪渐长,两人的性子又差得十万八千里。此时皇帝皱着眉头,看敬亲王行完见驾的大礼,淡淡地道:“免了吧。”

皇帝略问了问关外的情形,便说道:“朕命你去关外,是存了磨砺你的意思,盼你能改一改那性子,可是如今看来,真真毫无起色,瞧瞧你这样子,倒是越发心浮气躁,白白枉费朕的一番苦心。”

敬亲王记着徐长治的嘱咐,只是垂首聆训,听着皇帝的严饬,心里却在想,适才那两个女子并不肯说是在哪一宫中当差,自己又不知晓她的名字,这宫中数万宫女,茫茫人海,如何能有机缘再见。一想到此处,心中烦闷,不由长长叹了口气。皇帝听他喟然长叹,真如火上浇油一般,心下恼怒已极,口气却仍淡然:“关外你不必回去了——便再待二十年也没用,依朕看,你还是留在京里,跟着你七哥好生学个三五年,看能不能历练出来。”

敬亲王听说不让自己回军中去,已经老大不痛快,他素来又与豫亲王最为不睦,皇帝竟然要将自己交到“宿仇”手里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立刻道:“还是请皇上放臣弟回关外去,臣弟愚钝,天天在皇上面前,只怕白白惹皇上生气,臣弟宁可离皇上远远的。”

皇帝冷然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也不怕孝怡皇太后地下有灵,知道了伤心。”

敬亲王霍然挺直了身子,眼中怒火难抑,大声道:“别跟我提母后!你别在我面前提母后!”他愤怒之下,已经根本不顾忌君臣之分。皇帝反倒出奇的镇定:“你看看你这样子,还有没有半分体统?不孝的人是你,朕从来没有让母后蒙羞。”敬亲王伤心、愤怒、失望,交织成一片,只道:“母后纵然如何待你,她亦是母后,她生你养你,你却私心里记恨。若不是你……你……”他情绪激动,再也说不下去,上前一步,赵有智见势不妙,急忙叫了声:“王爷!”

敬亲王想起昔年在慈懿殿病榻前的那场争执,其实伤透了孝怡皇太后的心,他忆起母亲病重,自己却在她病榻之前大遭皇帝的斥责,令得母亲重病之中亦伤心难过,不然病重的皇太后,亦不会那样抱憾而崩,而自己竟然连母后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到。想到此处顿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狠狠瞪着皇帝,皇帝被他气得狠了,反倒一时不能发作。敬亲王终于垂下手去,往后退了一步:“臣弟告退。”

半分臣子应有的谦恭亦没有,皇帝气得极了,一时倒说不出话来,赵有智赶紧道:“万岁爷,王爷一路辛苦,有话明日再传王爷来问吧。”

皇帝亦知道盛怒之下,如若处置敬亲王,必会大失常态,所以挥了挥手。赵有智连忙向敬亲王递眼色,敬亲王却不领情,瞪了赵有智一眼,亦不向皇帝行礼,拂袖昂然而去。皇帝见他如此,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殿中静悄悄的,凉风吹起殿中竹帘,隐约传来一阵荷香。远处数声蝉音,稍噪复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后湖上传来女子隐约柔婉的歌声。

皇帝正在气头上,“啪”一掌击在案上,道:“出去看,是谁在吵闹,将这等无礼犯驾的奴婢关起来,先杖二十。”

赵有智忙亲自去了,过不一会儿,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那声音柔和婉转,极为旖旎动人,所唱的曲子亦入耳分明:“……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十七】

歌声清凉如风,传入耳中,令人心神俱爽,皇帝心口堵着的气渐渐平了,赵有智进来,见他脸色稍缓,笑嘻嘻地请了个安:“万岁爷,是名应选的秀女,方入了宫,还不懂规矩,并不知御驾在此,所以才肆意喧哗。奴婢已经将她带过来了,皇上要不要见一见?”

皇帝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么鬼?”

赵有智笑道:“奴婢不敢。”

皇帝懒得与他多说,只将脸一扬,赵有智会意,双掌轻击。

重帘层层揭起,仿佛有风,吹入淡淡的荷香,但见莲步姗姗,竟并非宫人妆束,而只是一件薄绡纱衣,衣绿如萍,发束双鬟,十分清雅可爱。娉娉婷婷穿帘而来,行至皇帝面前盈盈下拜。

皇帝的神色忽然有一丝恍惚:“抬起头来。”

明眸清澈得几乎可以倒映出人影,皇帝似是轻轻吸了口气,那双眸子却如含着水意,只是定定地瞧着皇帝。

赵有智轻声道:“见着皇上,怎么这样没规矩?”

“逐霞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问:“你叫逐霞?”

“是。”

皇帝又问:“你是谁家的女儿?”

“奴婢的父亲是户部侍郎吴缙。”

皇帝想起来,吴缙的妻子慕氏,乃是慕氏的远支旁脉,亲缘在五服之外,所以抄斩时免于获罪。竟然会这样的像,如霜的相似,不过在眉目间稍令人觉知,而眼前的人,则像水中的倒影,幻彩流离,处处灵动。仿佛时光的手,一下子就拉回到了许久之前。

皇帝终于说:“起来,让朕看一看你。”

逐霞应了一声,起身向皇帝慢慢走去。

赵有智蹑着步子退了出去,吩咐小太监们好生听着传唤,自己顺着廊下的荫凉,一路绕过假山,便是皇贵妃平素起居的清华殿。暑日正烈,殿前一列老槐,绿槐如云,浓荫匝地,却静悄悄的,连半声蝉声也听不见——如霜病中喜静,命宫监每日梭巡,将蝉尽捕了去。如霜的心腹侍儿正在槐荫底下立着,见着了他,迎上来笑嘻嘻叫了声:“赵公公。”引着他入殿中去。

如霜刚换了衣裳,正在梳头,乌黑如流云的长发,顺着烟霞色的裳裙逶迤垂下。赵有智躬身行礼:“娘娘。”

大病初愈,镜中人脸色苍白,仿佛白玉雕琢的人像,如霜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皇上对敬亲王,倒是真好。”

赵有智赔笑:“万岁爷只有这么一个同母胞弟,其实在心里头是很疼十一爷的。”

如霜面无表情,过了片刻方才一笑:“他这个人,对人真好起来,可叫人受不了。”

赵有智不敢再搭腔,如霜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打算留下十一爷了?”

赵有智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测,不过皇上说要交给七爷去管教。”

侍儿替如霜绾起长发,堆乌砌云,金钗珠簪一一插戴。她虽只封妃,但早有过特旨,位同皇贵妃例,享半后服制。累丝金凤上垂着沉重的璎珞,每一摇动,便簌簌作响。她似有倦色:“你去吧,这几日皇上若问起我来,只说我倦了,已经睡了。”

赵有智答应了一声,刚退至门侧,如霜忽又一笑,叫住了他:“若是皇上忘了问起我,公公可莫也忘记了。”

赵有智笑嘻嘻道:“娘娘这话说的,奴婢万万不敢。”

如霜原本宠擅六宫,自从这日以后,倒一连数日未尝奉召。这日在天秀宫的选秀,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主持。皇帝对选秀之事并不热衷,亦未移驾天秀宫亲自挑选。选秀是大典,循例应是皇后率诸妃主持,但后位空缺,淑妃慕氏暂摄六宫事,这样的大典,连晴妃亦抱病而来,如霜向来很少见着这位晴妃,所以格外客气,两人并席而坐。下面另设一座,乃是皇帝新册的昭仪吴氏。

晴妃久在病中,早就看淡了荣宠,见着吴昭仪,只觉得艳光四射,不由注目良久。如霜含笑道:“晴妃姐姐这样看着吴妹妹,叫吴妹妹笑话咱们姐妹没见过世面。”

晴妃不由赧然,道:“吴昭仪与妹妹你容貌相似,倒似一对双生,所以我才一时看住了。”

是相似么?

如霜微含兴味地抿起樱唇,轮廓身影是十分相似,但吴昭仪仿佛是一颗水银,流滚不定,闪闪烁烁,而如霜自己,倒似是一颗冰珠——纵然有水光,也是冷得凝了冰的。

如霜无限慵懒地微笑,因为主持大典,所以穿了大红翟衣,金丝刺绣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流苏,极长的凤尾图案,一直迤逦至裙。袖口亦有繁复的金丝刺绣,两寸来阔的堆绣花边,微微露出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红痕被翟衣的红一衬,淡得像是片极薄极脆的淡红琉璃瓦。

静宏深远的大殿中,只听得见衣声窸窣,内监拖长了声音报着各人姓氏,父兄官职,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从眼前一晃而过,遵照典仪,无限恭敬地行下礼去。如霜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晴妃说着话,漫不经心决定着这些女子的去留。

逐霞有些茫然地俯视着那些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这样高远的殿堂深处,仿佛跟她们隔着很远很远。咫尺宫门深似海,如霜伸出扇柄,玩着架上的鹦鹉,嘴角依旧含着那缕似笑非笑:“他让你来——你自己可曾想好了?”金笼架上的鹦鹉“呱”地怪叫了一声,扑扑地扇起翅膀来。微风带起她鬓侧的碎发,那一刹那逐霞看到她描画精致的眉峰,仿佛春山般淡逸悠远,微微蹙起。

如今她已经高高在上,俯瞰着众生繁华。但一切都隔得这样远,像她自己的声音,曾经遥远的、模糊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王爷于吴氏有大恩,逐霞不能忘恩负义。”

仿佛过了许久,才听见如霜笑了一声,笑声极轻,倒仿佛是叹息:“痴女子——”

她耳廓发热,仿佛是在发烧,谁也不曾知道她心底真正的心思,但在这一刻,她真的以为她被人看穿了。这位淑妃娘娘有亮得几乎令人不敢逼视的眼眸,但就在她凝望的时候,这双眸子已经灰下去,暗下去,就像是炭,燃尽了最后一分光和热,于是只剩了一点余烬。

她的声音亦是,不带一丝温度:“那你等着吧。”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折子戏,起承转合,唱念作打,连一步也错不得,她顺顺当当成为了昭仪吴氏,极尽恩宠,皇帝凝望她的目光,总是温和平静,仿佛许久之前,就已经与她相知相守。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深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皇帝偶然转过脸去,微低的侧影,会重叠在那个惊人的秘密上,令她心悸,然后胸口就会牵出一种深切的痛楚。

入宫只短短数日,已经有窃窃私语的流言,她与淑妃慕氏在容貌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妖娆的两生花,各自明媚鲜妍。但她并非淑妃,这位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仿佛是一尊玉像,完美无瑕,楚楚动人,却丝毫没有生气,连笑起来眸底也是暗的,没有一丝笑意。

一共挑中八名女子,留在宫中待年,或是封赦成为嫔御,或是赐给王公为妻妾,端看她们各自的造化了。晴妃道:“添了新人,宫里可又要热闹些了。”如霜依旧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姐姐说得是。”

皇帝其实并不好女色,此次选秀亦是阁臣的意思,而催促立后的奏折本来如雪片一般,自从华妃暴卒、涵妃重病之后,便突然悄无声息。据说太傅程溥曾经须发戟张,怒不可抑地在私下起誓:“若是皇上执意立那妖孽为后,老臣便先一头碰死在太庙阶下。”如此一来,阁臣们催促着皇帝选秀,大约意图在名门闺秀间挑出位大虞皇后来。

皇帝却没有选纳美人的兴致,临了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妖孽,端坐在宝顶之下,受着一众名门美人的礼拜。

此次选出的八名女子,一直到了七夕领受赐宴,方才见着君王御容。

宫中的七夕其实十分热闹,除了“乞巧”,循例在清畅阁赐宴诸亲王、公主。宫中饮宴,自然是罗列奇珍,歌舞升平。这日皇帝似颇有兴致,特命昭仪吴氏鼓瑟,唱了一曲新词,赢得彩声一片。如霜的性子素不耐久坐,起身更衣。不想入得后殿去,程远却悄然上前禀报:“娘娘,承毓宫派人来说晴妃娘娘不大好,娘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晴妃素来体弱,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病着。后殿中极静,只听前殿歌吹隐约,如同仙乐一般飘缈传来,丝竹之中夹杂笑语之声,热闹繁华到了极处。如霜想到晴妃此时孤寂一人,委实可怜,便道:“我去瞧瞧她。”

当下如霜便乘了步辇,内臣们提着一溜八盏宫灯,簇拥着辇驾前去。晴妃所居富春宫亦甚为远僻,此时阖宫皆在欢宴,道路僻静无人,只听秋虫唧唧,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富春宫外冷冷清清,坐更的宫女们正斗巧作耍,嘻嘻哈哈,浑若无事,见着灯来,犹以为是颁赐——这样的节下,总会循例赏赐宫人的。待看清是淑妃来了,一下子猝不及防,手忙脚乱行礼不迭。

如霜本欲发作,又恐惊了晴妃,只狠狠望了程远一眼。程远会意,道:“娘娘放心。”如霜知他自会命人处置,于是径自踏进殿门,远远已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只见重幔层层,殿中本只燃着两盏灯,灯光晦暗,越发显得殿中岑寂。如霜放轻了脚步,但见晴妃睡在榻上,朦朦胧胧,像是已经睡着了。唯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还守在榻前侍候她吃药,一边垂泪,一边吹着那碗滚烫的药汁。那宫女陡然见着她,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哽咽难语。如霜问:“怎么病成这样,也不传御医来?”那宫女拭着泪,道:“早就想传,可娘娘说是节下,怕皇上心里不痛快,只说自己平日就这样子,熬一熬就过去了,拦着不让人知道。”如霜便吩咐内官:“传我的话,开永济门传御医进来。”早有人答应着去了。灯下看去,榻上的晴妃秀眉半蹙,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如霜趋前,轻轻唤了声:“姐姐。”晴妃呻吟了一声,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过了许久,晴妃终于睁开眼睛,茫茫然看了她一眼。如霜又唤了声:“晴妃姐姐。”

晴妃似是听见了,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喘息着,过了好半晌,仿佛缓过来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是……是……皇……皇贵妃……”

如霜微微一怔,便含笑低首,轻声道:“姐姐也太糊涂了,病成这样也不让人知道。”晴妃微微摇了摇头,便闭上了眼睛,像是再没力气说话。如霜本以为她又已睡去,不想她挣扎着又睁开眼来,只是声音断断续续:“我怕是要先走了……那日……那日……我跟你说的话……你就忘了吧……”

如霜心中奇怪,俯下身去握住她的手:“晴妃姐姐?”

晴妃只是喘息:“我们姐妹一场……临月……那日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如霜不知她所指何意,但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晴妃像是舒了口气,呢喃

道:“那就……那就……好……”眼角已经渗出晶莹的泪,“只是他自己也不晓得,原来并不是你……可是我真是羡慕……”如霜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也不知是晴妃的手冷,还是自己的手发冷。晴妃却是朦胧无意识地辗转,话语模糊断续。

御医终于传了来,请完脉后,如霜在偏殿召见,道:“前几日精神都还好,突然怎么就又病成这样。”御医道:“娘娘的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好比一块木头,中间早已经朽得空了,好在娘娘洪福过人,慢慢调养,总可以好起来。”如霜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事已至此,只是无可奈何,看着晴妃用了药,沉沉睡去,方才回去。

夜已深了,宫中甬道为露水浸润,在月色下似水银铺就一般。如霜心思重重,却听内官们的脚步声惊起枝上的宿鸟,唧一声飞往月影深处去了。不觉抬头一望,只见宫墙深深,几株梧桐树高过墙头,枝叶疏疏,映着一钩秋月。这一带宫室规制极是宏伟,月色下只见一重重金色的兽脊,冷冷映着月色,四下寂然无声,连灯火都没有一星半点,格外叫人觉得疏冷凄清。如霜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扶辇的程远支支吾吾,如霜知道宫中有许多犯忌讳的地方,但她的性子,素来执意,程远只得答:“回禀娘娘,这里是景秀宫。”

景秀宫?

心中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起先不觉得痛,然后猝不及明白过来,原来这里就是景秀宫。

高高的宫墙下,疏桐月影,这里竟然就是景秀宫。

她吩咐:“住辇。”

步辇徐徐自辇夫肩头降下,程远上来扶住她的手臂,苦愁眉脸:“娘娘,还是回去吧,更深露重,万一受了凉寒,奴婢可就罪该万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说一句,本宫就立时成全你。”

程远吓得打了个哆嗦,如霜自顾自抬起头来,凝睇月色中沉沉的宫殿。

循例历代皇贵妃皆赐居清华殿,但临月入宫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宫,后来虽册为皇贵妃,但一直未曾搬离。自慕氏殁后,景秀宫再无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洒扫,宫人更不会往此间随意走动,于是形同荒弃。

如霜见垂华门上铜锁已经生了青绿色的铜锈,便道:“取钥匙来。”

程远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头,程远急道:“娘娘,此时夜已深了,此宫封闭已久,还是待明日令人洒扫干净,娘娘再移驾前来。”

如霜不语,程远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道:“娘娘若是此刻要进去,奴婢也不敢拦阻,请娘娘三思。”

如霜面无表情,只是凝视着檐角那一钩明月,月华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鸱吻之上,过得许久,方才从唇中吐出两个字:“回去。”

程远只觉如蒙大赦,忙侍候她上辇。夜中风冷,吹得那梧桐枝叶簌簌有声,内官们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如霜的衣袖亦被风吹得扬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

她想起适才晴妃的呓语,那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字句,拼凑出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秘密,那个她绝不能去想起的惊骇。

步辇行得极快,她回过头去,景秀宫已经渐渐湮没在浓重的夜色里,月光朦胧,勾勒出连绵宫殿的轮廓,仿佛小山的影,一重重,叠叠幢幢在视线里。

【十八】

敬亲王已经微有酒意,他心下不悦,只是闷头喝酒,宫中之酒酒劲绵长,不似塞外的烧刀子爽利辛辣。宴乐正是到了热闹极处,急鼓繁弦响在耳畔,只觉得繁扰不堪,他又喝了两杯酒,觉得酒意突沉,于是起身去更衣。走至后殿,才觉得夜凉如水,寒气浸衣,窗纱之外点点秋萤,仿佛微明的星子流过。

他一时被那秋虫唧唧之声所引,走下台阶去,唯见宫阙重重,静夜如思。

“王爷。”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内官,不过十余岁年纪,笑嘻嘻地行礼:“奴婢见过十一爷。”不待他说什么,便走近前来,敬亲王向来不待见内臣,并不搭理。那内官却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道:“夜里风凉,还望王爷珍重。”敬亲王只觉掌心一硬,仿佛被塞入什么东西,错愕间那内官已经施了一礼,垂手退走。

敬亲王四顾无人,这才举起手来,原来掌心里是一枚折叠精巧的方胜。方胜折得极细,曲曲折折的如意头,拆开来竟是张薄薄的梅花笺,中间裹着一颗莲子。借着后殿窗中漏出的灯光,却见笺上写的是:“雨摆风摇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笔迹柔弱,仿佛是女子所书。他心“突”地一跳,怦怦作响,忽然想到那日采莲舟上的绿衣女子,掩袖含笑,顾盼生辉,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来。果然底下还有一行细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候君于长庚夹道,唯愿君心似我心。”

他心下凌乱,只不知道那绿衣女子是何身份。那日见她倒是少女装束,但宫闱之中,哪怕是寻常宫女,自己身为亲王,私约密盟,也是极不合宜的。夜风温软,带着些微凉意,那笺上幽香脉脉,似能透人心肺。不由想到那双眸子,水光盈盈,摄魂夺魄,令人怦然心动。其时歌吹隐隐,前殿笑语之声隐约传来,想是那吴昭仪又于帘后弹奏了一曲,所以引得彩声雷动笑语喧哗——这样的热闹,庭中却只有疏星淡月,自己孤伶伶一个影子,映在光亮如镜的青砖地上。他心头一热,便见一面又何妨。

这么一想,便顺着台阶走下去,四下里悄然无声,他脚步本来就轻,垂花门本有两名内官值守,见他出来,躬身行礼,亦被他摆手止住了。仿佛是月下闲散的样子,顺着高高的宫墙,一路向西。不知走出了多远,转过宫墙,只见一条甬道,这里一侧是高高的宫墙,另一侧则是长庚宫,所以这条又狭又长的甬道被称为长庚夹道。其实夜色已深,唯闻秋虫唧唧,满天星斗灿然如银,星辉下只看到连绵的琉璃重檐歇顶,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但万籁俱静,不闻半点人语。

他等候了良久,终于见着一灯如星,渐行渐近,心中不由一喜。挑灯而来的却是一名垂髫少女,并不发一语,只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便挑灯在前引路。他跟着她走过夹道,又沿着宫墙走了良久。黑暗之中不辨方向,只觉得穿过数重角门,最后又经过曲折复道,终于见着殿宇幢幢,一角飞檐斜斜挑破夜色。跨入窄门转入屏风之后,屋中并未点灯,似是一间偏殿的庑房。这种庑房素来为内监或是宫人值宿所用,那少女将他引入屋中,施礼后便提灯悄然退去,随着最后一缕朦胧光线消失在门后,他心中忽然觉得不安,鼻端已经隐隐闻见一股幽香袭来,正是宫中常用的提炉所焚瑞脑香,耳畔听得脚步杂沓,却是有人进了前面的偏殿,但闻衣声窸窣,竟似不止一人。

他不由觉得讶异,但闻有女子在走动说话,隔了远了听不甚清楚,忽地隐约听见说到“娘娘”,他竦然一惊,眼前忽然一亮,原是有人执灯挑帘进来,那盏明灯骤然挑入,十分刺目,他不由用手遮住眼睛,已经听到人急声惊斥:“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娘娘的内寝?”

他的心忽地一沉,只得极力睁大眼睛,但见宫灯雪亮,提灯之人乃是女官装束,灯下照见一位丽姝,因晚妆已卸,只披了一件素白鹤氅,长发如墨玉泻云,披散委地,整个人便如冰雕玉琢,隐隐似有华彩。那提灯的女官已经上前一步,似是意欲阻拦。

他惊得几欲叫起来:“是你……”但立时觉察,此丽姝与那日所见采莲女子气质迥异。采莲女子虽与她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但行动举止仿佛似花影摇曳,动态意逸,面前此人却静如秋水深潭,咫尺澄寒,一时间只觉得恍惚,眼前人亦真亦幻。

那丽姝黛眉轻颦,犹未及说话,门外击掌声已经清晰可闻,那女官仓皇道:“娘娘,皇上来了!”

来得真是快,她嘴角不由微噙一缕冷笑,皇帝已经进了殿门,内官所持的璨璨灯火越来越近,团团明亮的灯光簇拥着皇帝步入后殿,为首的内官赵有智终于觉察到不对,机警地停住了脚步,皇帝亦停了下来,但转过屏风,一切皆是无遮无拦,皇帝一时似有些困惑,望着他们两个人。

隐约有人倒抽了一口气,皇帝的脸色在灯光下似有点发青,像是觉得眼前这一幕难以置信,所以问:“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敬亲王只得跪下来,却不做声,如霜纹丝不动,站在那里,竟是似笑非笑。“你说!”皇帝终于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敬亲王早已经冷汗涔涔,知道今日性命堪虞,只重重磕了一个头,勉强道:“臣弟……”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帝气得发抖,转过脸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只瞧着如霜,而如霜竟似毫不在意,道:“不论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会信了。臣妾今日为人所害,无话可说。”

皇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赵有智见势不妙,只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已经骤然发作:“来人!传掖庭令!”

赵有智又叫了声:“皇上!”

这是宫闱丑闻,体面相关,皇帝虽然在盛怒中,但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这样的事绝不能传扬出去。不管如何处置,万万不能被外间知晓,否则将沦为朝野的笑柄。开朝三百余年来,宫禁中从未尝出过这样的丑事——皇帝恶狠狠地瞪了敬亲王一眼,杀意顿生,但几乎是立刻,已经硬生生压制下去:“敬亲王酒后无状,御前失仪,口出秽言欺君,着闭禁北苑,从此不奉旨不许踏出苑门一步!”

这是圈禁,赵有智不由松了一口气,提醒敬亲王:“快快谢恩!”

敬亲王僵在那里不动,皇帝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将他剜出两个窟窿似的。赵有智一使眼色,早有内官上来,捺着敬亲王磕了个头,然后架起走了。殿中本就静默无声,此时唯闻前殿深处的铜漏,一滴,嗒的一声轻响,隔了久久又是一滴,仿佛是雨声。

皇帝终于开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即日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幽闭永清宫。”

她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竟然平静如水,皇帝怒道:“还不拉出去!”内官们这才鼓着勇气上来拉她,她淡淡地道:“我自己会走。”

她仍穿着寝衣,赤足散发就随着内官步下台阶,不顾而去。

翌日清晨豫亲王才得知消息,禁中被瞒得滴水不漏,他亦只知敬亲王昨日酒后失仪,冲撞了皇帝,所以大遭贬斥,于是赶在早朝之前单独请见,意欲为敬亲王求情。但在仪门外苦候良久,不见传召,一直过了辰末时分,皇帝亦未叫起早朝。又过得片刻,才有小黄门传旨辍早朝,才知原来晴妃昨晚病薨了。

晴妃沉疴数载,所以病薨之事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循例宫内下了一道谕旨给礼部,命议谥礼,这亦是意料中之事,奇的是午后又有一道旨意,斥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虽摄六宫事,然平庸善妒”,对久病中的晴妃“未能多加照拂”,且动辄“忤上意”,所以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闭永清宫。

这下子大出意料,因为皇帝自得如霜,宠爱逾制,为其册妃之事与内阁颇多争执,气得程溥还大病了一场。而晴妃久病无宠,为了她竟然废黜淑妃慕氏,实是意外之举。所以未过几日,朝野之中渐渐起了一种流言,传说晴妃之死,乃是被淑妃慕氏所害,所以皇帝终于将“妖妃”慕氏逐入了冷宫。

豫亲王起初对此流言并未放在心上,因清流对淑妃慕氏素来不屑,所以幸灾乐祸,借晴妃之事造出此等谣言。未尝想过得数日,流言却渐渐变了,俱言道淑妃被废,竟是因为与皇帝的同母胞弟敬亲王定泳有私情,而晴妃撞破二人私会,所以被淑妃慕氏密遣人投毒灭口,皇帝震怒之下废黜淑妃,幽禁敬亲王。

一时市间坊中言之凿凿,茶楼瓦肆,传得更是绘声绘色。常常三五人坐定,待堂倌倒上茶来,不过数语,主客总会有人提及这桩“天下第一大笑话”,言道敬亲王与淑妃如何密盟私约,晴妃如何亲送宫花却无意撞见二人私会,淑妃如何恼羞成怒,如何派遣心腹内官于粥中下毒谋害晴妃,而皇帝如何在晴妃临终探视,终于知晓真相雷霆震怒,连夜宣召掖庭令……种种细节如同亲见,这等宫闱密辛自然最引人好奇,讲者口沫横飞,听者啧啧称奇。

豫亲王月余之后才知道,因为他体位尊贵,且与皇帝关系亲近,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这样的事。但最后物议如沸,委实瞒不住了,豫亲王才知晓外间竟有这样的“笑话”,顿时大为忧愤。

本来闵河秋汛,决堤不下四十处,淹没三州十五县良田万顷,数万灾民流离失所,乃至疫病渐生,急调粮食、药材赈灾。而秋高马肥,屺尔戊诸部趁势南下,滋扰定兰关,因年年此刻必有游骑来犯,守军一时大意,竟容细作混入定兰关内,数十细作于半夜同时纵火,满城军民扑救不及,一夜间将定兰城烧成遍地焦土。定兰关乃是朝廷最为倚重的西北门户,遇此之变,急调关内鹤州、繁州的驻军北上赴援,与屺尔戊的骑兵激战日久,竟相持不下。眼看不得不抽调北营赴援,所谓内忧外患,皇帝连例行的秋狩都罢而未举。而身为总攘国是的豫亲王已经忙得一连数日未曾阖眼,听到这样的“笑话”,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只说:“换衣裳”,已经神色如常,“去上苑。”

因时气不好,皇帝感染风寒,于数日前已经由宫中移驾到上苑静养。而内阁诸臣皆未扈从,好在快马疾驰只需要半日,远远已经望见一片枫红似火,如燃着半边天际,掩映着玄色琉璃连绵起伏,正是上苑的醉人秋色。西长京地气润厚,秋深枫红总要在九月间,但上苑火枫之树异于常种,七月便红叶如烧,所以上苑观枫乃是一奇景,历来随驾秋狩的文臣博儒,颇多歌咏之词。

皇帝精神还好,看着只是形容略为清减,披着件夹衣坐在听波榭上,看小太监们搭菊花架子。身后侍立的正是司礼监太监赵有智,见程远引了豫亲王进来,皇帝还是很高兴:“听说你忙得不得了,怎么得闲到这里来看我?”

豫亲王不做声行了见驾的礼,皇帝命程远搀起来,又笑道:“看看你瘦成这样子,倒真叫朕心里头过意不去。有些小事,交给底下人做就行了,要知道保养自己。”

豫亲王这才道:“臣弟有个不情之请,恳请皇上准允。”

皇帝问:“什么事?”

“北营驰援定兰关,却没有合适的良将,臣弟请皇上赦免十一弟的罪,放他出来带兵。”

皇帝脸色微变,但瞬间又笑了:“满朝的武将,为什么偏要让他去。”

“十一弟虽然犯了大错,但总是皇上的一母同胞,皇上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饶过他这遭吧。”

皇帝不做声,一时间水榭里外静下来,只闻残荷底下“咚”的一声,或许是迟迟未入泥休眠的蛙,跃入水中。皇帝看着那渐渐扩散的涟漪出神:“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说吧。”

那样的“笑话”,如何能讲给皇帝听?豫亲王隐忍地微皱起眉,含糊其词:“其实十一弟性子粗疏,皇上亦知其人……况且处置十一弟,外间不免有所议论。”

皇帝问:“什么议论?”

豫亲王见瞒不住,且这普天之下,只怕除了自己,亲贵中绝无一人会告之皇帝。于是将传言略加引叙,饶是他避重就轻地轻描淡写,犹气得皇帝浑身发抖,一下子站起来,步下御座,在水榭中踱了两个来回。豫亲王见他急躁,忙道:“四哥,这定是别有用心的小人散播出来,以污四哥的圣誉,四哥不用放在心上。臣已命九城兵马司暗中密查,想法子止息流言。”

皇帝怒极反笑:“好,甚好。”他抬起眼睛,望向一池萧瑟的残荷,“竟教人传这种话来,真是聪明,想用这个法子迫我放定泳出来,恢复王爵且委以重任,或交与兵权,以示天下我兄弟间并无嫌隙。哼,可惜,朕偏不让他如愿。”

“老七,你先回京去。”皇帝嘴角微扬,“至于谁领兵去定兰关,朕有了一个好人选——睿亲王定湛自幼熟知兵法,骁勇善武,便由他领北营去赴援定兰关吧。”

“四哥?!”

皇帝微微冷笑:“他以为我不会将兵权轻易给他,所以才想着从定泳下手,好一着‘声东击西’。嘿,以为朕不敢么,朕偏来个‘请君入瓮’。”

北营是豫亲王一手组建,所有军官,极是忠诚可靠,且西北皆是荒漠,朝廷只要攥紧了粮草供给,便不怕大军会生变。听闻皇帝此言,豫亲王心下亦明白了几分。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又是那种似是漫不经心的神色:“至于定泳,放他出来就放他出来,让他戴罪办差,替睿亲王的大军征粮去。”

征粮是件烫手山芋般的苦差,因为水患,“贺戬一熟,天下富足”的贺戬两州,今年突遭百年不遇的大灾,竟致颗粒无收,灾民纷纷北逃,颠沛流离,一路病丧无数,将瘟疫之症传入北地数州。北地数州忙着防瘟救疫,又兼要调粮入南方赈灾,官绅百姓皆觉得苦不堪言。而定兰关战事日紧,大军开拔在即,钱粮征收迫在眉睫,更如百上加斤。而敬亲王定泳性格粗疏莽撞,派他去征粮,只怕他要将封疆大吏们得罪尽了。

一时商议已罢,豫亲王便行礼辞出,皇帝忽又叫住他:“老七。”见豫亲王停步,皇帝又顿了一下,才从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话:“永清宫里,你着人多加留意,不能让她死了。”

流言之下,如果废为庶人的如霜再有什么意外,定会被传说成是皇帝恼羞成怒而“杀人灭口”,这一着睿亲王或许已然部署良久,所以皇帝故有此叮嘱。

豫亲王道:“臣弟明白。”

【十九】

天色已晚,但豫亲王仍是连夜行路,赶回京城。扈从卫士高持明炬,但闻蹄声隆隆,一弯新月如钩挂在林梢,月光似水,照在甲胄兵器之上,清泠泠如有冰意。而林间草木皆生霜气,西风吹面生寒。

随在豫亲王马后的迟晋然被风吹得一哆嗦,见豫亲王只是疾驰赶路,风吹起他肩上所系披风,漫卷如旗。侍从所执火炬的火苗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映得豫亲王一张脸庞,亦是忽明忽暗。

“王爷!”

迟晋然见他身子猛然一歪,不由惊得叫了一声,豫亲王本能带紧了缰绳,挺直了身子,有几分歉然:“差点睡着了。”

迟晋然道:“王爷这是太累了,回京之后要好好歇一歇才好。”

豫亲王强打着精神,迎着凛然生寒的西风,睁大了困乏的眼睛,吁了口气:“回到京里事情更多,只怕更没得歇。”迟晋然忍不住道:“王爷,差事是办不完的,这样拼命又是何苦。”

豫亲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亏你还读过几年私塾,不知圣贤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迟晋然笑嘻嘻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种大道理我当然知道。可我也得吃饱睡好,才好替皇上办差啊,不然我饿着肚子,或是睡得不够,精神不济,一样会弄砸了差事。”

豫亲王终于笑了一声,迟晋然又道:“王爷身系重任,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豫亲王道:“你倒还真啰嗦起来了。”

他抬头望满天清辉如霜,只觉晓寒浸骨,而数十骑紧相拱卫,隆隆蹄声里唯闻道侧草丛中,虫声唧唧,秋意深重。忍不住长啸一声,朗声吟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吟到此处声音不由一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最后一句,却轻如喟叹了。

入城时天已微曦,豫亲王回到府前下马,府中早已有官员属吏等候,等处治完了公事,日已过午。只觉得腹饥如火,这才传了午膳,犹未吃毕,门上通传户部与工部侍郎前来拜访。此二人原为赈灾之事而来,户部管着天下三十二州粮仓,存粮多少,所缺多少,犹可征多少;而工部则管漕运,南下漕运每日运力多少,何处调粮何处起运,皆是琐碎操心之事。议罢日已西斜,豫亲王亲自送了两位侍郎至滴水檐下,两人俱道:“不敢!请王爷留步。”拱手为礼,豫亲王目送他们回转,一转脸看到侍候自己的内官多顺,想起自己一早就遣他入宫打听废淑妃慕氏的近况,于是问:“怎么此时才回来?”

多顺忙扶了他的手肘,回到殿中方才苦着脸道:“王爷交给奴婢的好差事——您想啊,永清宫那样的地方,像奴婢这种人岂是轻易能进得去的?托熟人找门路,好容易才见着淑妃,哦不,慕氏一面。 ”

豫亲王觉得疲意渐生,皱着眉道:“拣要紧的讲。”

“是。”多顺想了一想,道,“依奴婢看,奴婢大胆——只怕那慕氏活不了多久了。”

豫亲王端着茶碗的手不由一顿,过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地问:“怎么说?”多顺道:“听说一进永清宫就病了,如今已病了一个来月,奴婢瞧那样子病得厉害,躺在那里人事不知,又没人过问,更不许大夫瞧,只怕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豫亲王沉默未语,多顺忽道:“王爷,要不……”

豫亲王抬起头来:“这事交你去办,该打点的打点,想法子找大夫,务必多照应些。如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回我。”

多顺没想到自己原来会错了意,大感意外:“王爷,这个不合宫规,而且……”

豫亲王道:“叫你去就去,如有所花费,一律到账房上去支。”

多顺只好垂手道:“是。”

多顺既得他之命,想尽法子安插人进了永清宫,悄悄着人延医问药,如霜的情形却是好一日,坏一日,总没有起色罢了。豫亲王因着皇帝的嘱咐,在百忙中还叫了济春荣过府来,亲自问了一遍,那济春荣虽然堪称杏林国手,但亦不是神仙,只老老实实地据实向豫亲王回奏:“臣是尽了力,但娘娘——”说到这里有点吃力地改口,“庶人慕氏……自从上回小产,一直是气血两虚,亏了底子,后来虽然加以调养,总不见起色。臣才疏学浅……”

豫亲王道:“罢了,我知道了。”就岔开话去,问他关于时疫的事情。

时疫已非一日两日的事情,江南大水,逃难的灾民一路向北,水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起先只是低烧腹泻,过得三五日,便是发高热,药石无效,倒毙途中,渐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随着逃难的人传染开来,虽然数省官民百姓极力防措,但疫症来势汹汹,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陈安郡已经有发病,而均州距离西长京,只不过百里之遥了。所以豫亲王极是担忧,因为西长京人居密集,且为皇城所在,一旦传入疫症,后果堪虞。

济春荣道:“疫症来势凶猛,唯今之计,只有闭西长京九城,除急足军报外,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后设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将他们与常人隔离开来。臣还有一策,城中以杏林堂、妙春堂、素问馆、千金堂为首,共有三十余家极大的医馆药肆,王爷可下令行会出面,联络其间,预备药材防疫。”

头一条便令豫亲王摇了头:“闭九城万万不可。”至于后两条,倒是可以筹措办到,所以立时便安排在城外人烟稀少处设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将养,然后又联络数十家医馆药肆,在九城中派发避邪之药,以防疫症流传。饶是如此,京城里却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时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进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挣扎,亦家有病人而亲友瞒而不报者。

西长京秋季多雨,沛雨阴霾连绵不绝,城东所居皆是贫民,逃难入京投靠亲友的灾民,多居于此。搭的窝棚屋子十分矮小,平日里更是垃圾遍地,雨水一冲,污秽流得到处皆是。吃的虽是井水,但西长京地气深蕴,打井非得十数丈乃至数十丈方得甘泉,贫民家打不起深井,便凑钱打口浅井澄水吃,连日阴雨,井水早就成了污水,于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时便能传十家。这样一来,疫病终于慢慢传染开来,乃至有整条巷中数户人家一齐病死,整个西长京笼在瘟疫的惊恐中,人人自危。

这日又是大雨如注,豫亲王在府中听得雨声哗然,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来随手推开窗望去,只见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个大窟窿一般,哗哗的雨直倾下来。庭中虽是青砖漫地,但已经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腾一般。

他忧心政务,心中倒似这雨中砖地一般,只觉得不能宁静。皇帝数日前便欲回銮,被他专折谏阻——因为城中疫病蔓延,为着圣躬着想,还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交通几乎断绝,百姓间连婚丧嫁娶都一并禁了,谁也不相互来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上悬着香草蒲包,称为“避疫”。

百官同僚之间,若无要紧公事亦不来往,朝议暂时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内阁每日便在豫亲王府上相聚,商议要紧的政务。程溥年纪大了,操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赈灾,北方用兵,事无巨细,豫亲王还是得样样过问。这倒还罢了,最要紧的是钱,国库里的银子每日流水般地花出去,仍维持不了局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侍郎李绪喟然长叹,“王爷也知道,早就是寅吃卯粮,去年虽有一笔大的进项,但河工与军费两头开销,还有陵工与定州开凿的商渠,四个锅儿三个盖,如何掩得住?”

去年的进项其实是抄没慕氏家产,慕家百年望族,拥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银、私禀无计数,折银达两百四十余万两,让朝廷足足过了一年的好日子。

豫亲王觉得秋凉生襟,望着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皱起眉来。

边关亦无好信,由鹤州守备裴靖所领的援军与屺尔戊骑兵在悯月山下激战数日,裴靖败走黑水,两万人马折损余下不足五千,非但没有解定兰关之围,反倒将自己困在了黑水之畔。兵部侍郎忧心忡忡,言道:“裴靖十余年来镇守边隘,与屺尔戊交战多年,这次竟一败如斯。那屺尔戊的主帅,委实不能小觑。”

屺尔戊此次南征的主帅,竟然前所未闻,却被屺尔戊人呼之为“坦雅泽金”,意为“日光之神”,生得并非高大威猛,身材甚至比常人还来得瘦小纤细。然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上阵必戴黄金面具,面具铸眉目狰狞,跨骏马,执长矛,一身灿然金甲,映在朝阳下如日之升,真隐隐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极诡,数月来与天朝交战数次,屡战屡胜,一时之间,颇令边关三军忌惮。

派出去的探子打听回来,皆道此人乃是屺尔戊大汗查哥尔与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方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黄金面具上阵,以助威严。更有离奇传言,说道此人并非查哥尔汗的私生子,实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战,精通兵法,所以这次屺尔戊南征,查哥尔竟委她为帅。其实屺尔戊的风俗,女子素来与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统率北营三军的睿亲王接获这样的谍报,仰面大笑:“妙极,待我大军俘获了公主,两国还有望结一段大好姻缘。”

在一侧侍立的文书李据听了并未动声色,却在当晚给豫亲王的修书密报中详述其情,甚为忧虑:“张狂大意,口齿轻薄,只恐败迹已露。”

豫亲王对皇帝派遣睿亲王统军亦持异议,因为睿亲王从未曾上过战场,且恃才傲物,只怕大军取胜不易。而皇帝漫不经心道:“胜了就罢了,若是败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兰关是西北锁钥,若是失了定兰关,西北六州将无险可守,屺尔戊铁骑可以径直南下,轻取中原。豫亲王道:“到了那时,只怕会误了天下大事。”

皇帝微微眯起眼,仿佛有笑意:“若误了天下大事,祖宗社稷面前,杀一个亲王,总交待得过去了。”

这是豫亲王第一次听到皇帝口中吐出那个“杀”字,仿佛是轻描淡写,却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来敬慕皇帝,也就从此不提。而睿亲王领着大军,不断遣人回来催粮催饷,一路又滋扰地方,沿途各级官员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参到。而皇帝素来纵容这位手足,凡有所奏,无有不准。一时之间,兵部、户部、吏部皆被这位骄矜跋扈的王爷,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折逼得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令豫亲王头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还是防疫,因为瘟疫横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气沉沉。九城早已经禁绝出入,商铺囤积居奇,虽然兵马司每日巡城,但民心惶恐动摇不定。几日之后,最令豫亲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宫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症。

虽然皇帝不在宫中,病死的内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过数日,又有一名宫人病倒,症状与疫症无异,豫亲王立时下令将凡是染病的宫人送到城外西觉山中的大佛寺,借此隔离。

而豫亲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只以为是操劳过度,后来发觉低烧不退,虽无腹泻之症,但几天之后,仍旧药石无灵。他心下明白,只怕自己也染了疫症,所以当机立断,一面遣人知会程溥,一面预备孤身移居大佛寺。只是唯恐皇帝担忧,所以只是瞒着。多顺苦劝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豫亲王道:“你哭什么?”

多顺一边拭泪一边道:“王爷到哪里,奴婢就到哪里。王爷打小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候王爷这么多年,一天也没离了王爷,王爷要是嫌弃奴婢,奴婢只有往这柱子上一头碰死了。”

豫亲王仍发着热,自觉浑身无力,见他纠缠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只去三五日,等病好了就回来,你做出这种窝囊样子做甚?”

多顺涕泪交加,说什么就是不肯放手,豫亲王无奈,只得答应让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禅位后的修行之处,历年来为皇家礼佛之地。百余年来又历经扩建,楼台佛阁愈见宏伟壮丽,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达八丈,顶天立地,宝相尊严,号称天下奇观,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亲王带着多顺,轻骑简从出了城,待至西觉山下寺门,但见云台高耸,石阶如梯。就此上山去,黄昏时分天气阴霾欲雨,而大殿佛阁巍峨,寺中处处点着药草熏香,飘渺的淡白烟雾缭绕在殿角,飞檐上悬着铜铃,被风吹得泠泠有声,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师亲自率着小沙弥将豫亲王迎进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誉,“三奇”便是指寺中枫浓、桂香、竹海。寺后山上原是数顷竹林,碧篁影里,风声细细,纤叶脉脉,中间刳竹引得溪流宛转,水亦沁翠如碧。虽以甬石为道,但苍苔漫漫,只闻溪声淙淙,其声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逦而行,过了一道竹桥,才见着碧杆森森,掩着一带青石矮墙,似是数重院落。

豫亲王虽然来过寺中赡佛数次,却从未曾到过寺后,见此幽静之境,不由觉得肌肤生凉:“西长京内竟还有如此境地,若是于此闭门静坐,可令人顿生禅意。”

风吹过竹叶簌簌如急雨,智光法师微笑道:“王爷果是有缘人。”遥遥指点院门之上,但见一方匾额,字极拙雅,却正是“此静坐”三字,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豫亲王注目那字迹片刻,道:“这仿佛是胜武先皇帝的手泽。”

智光法师道:“正是。胜武先皇帝为皇子时,因生母敬慧太后崩,停柩本寺,胜武先皇帝曾在此结庐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泽,豫亲王整理衣襟,方才恭敬入内。待进得院中,但见木窗如洗,几案映碧,满院翠色苍冷,一洗繁华景象。院中不过数茎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黄叶,堆积砌下。砌下虽仍是砖地,但苍苔点点,如生霜花。而举目望去,唯见修篁如海,仰望才见一角天空净如琉璃澄碧。豫亲王不由道:“居此读书甚佳。”智光法师但笑不语,命小沙弥在廊下煎了药茶,他颇知药理,亲自替豫亲王把脉,沉吟道:“王爷这病倒不似疫症。”

豫亲王道:“是与不是,眼下满城大疫,总不能连累了旁人,所以我就来了。”

智光不由双手合什道:“王爷此为大慈悲心,必有果报。”

此处地僻幽静,西墙之外忽传来女子嘤嘤泣声,清晰可闻,豫亲王不由大觉意外。僧家禅地,如何会有女子哭泣之声,况且幽篁深处,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误。

智光道:“西侧修篁馆内住的是几位宫里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入此间来。因王爷今日前来,故而贫僧命人替她们另觅下处,想是因为不愿挪动,故此哭泣。”

豫亲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在此养病的宫女。听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罢了,由她们住在这里就是。”

【二十】

豫亲王虽然如此说,多顺却老大不愿意:“住得这么近,过了病气给王爷可怎么得了?”

豫亲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么病气?”

多顺不敢回嘴,见小沙弥煎了药茶来,忙接过去斟妥,又晾得微凉,方才奉与豫亲王。智光法师道:“寺中只有斋饭,每日遣小徒为王爷送来,只是要委屈王爷了。”

豫亲王道:“哪里,入此方外胜境,打扰禅修,已经是大大的不该了。”

因为已近晚课时分,智光便告辞先去。豫亲王送他出檐下,但见暮色苍茫,翠烟如涌,万千深竹如波如海,而远处前寺钟声悠远,隐约可闻,一时竟有不似人间之感。唯觉得清气涤襟,风露凉爽沁人心肺。

待得掌灯时分,果然有小沙弥送来饭菜。禅房简陋,点着一盏豆油灯,昏黄的灯下看去,不过白饭豆腐,另有一碟豆芽炒青菜,虽然清汤寡水,豫亲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饭。反倒是多顺苦愁眉脸:“这饭里头不知道是米多还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豫亲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无沙,口中自然没沙子了。”

多顺哭笑不得:“王爷,您还有闲情逸致打禅。奴婢虽然是个没见识的,但也跟太妃娘娘们来过几回大佛寺,也在这庙里吃过几次斋,哪次的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菜?甭说是香蕈、草蕈、金针、云耳,就是猴头菇、牛肝蕈也不算什么稀罕。今日咱们来,竟然给咱们吃这种东西。”

豫亲王道:“九城内外禁绝交通,米价涨腾十倍不止,智光大师月前就开仓禀放粮,施与贫家,寺中只怕余粮已经无多。你不在外间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罢了。今日有一碗饭吃,便要知足。”

多顺唯唯诺诺,侍候豫亲王吃完了饭。只听疾风穿林,竹叶簌簌,豫亲王问:“是不是下雨了?”一语未了,只听窗外梧桐有嘀嗒之声,果然是下雨了。

本来秋夜风雨便易生萧萧之意,何况幽寺僻院,屋中一灯如豆,映在窗纸上,摇动竹影森森,而梧桐叶上淅淅沥沥,点滴不绝,更觉夜寒侵骨。多顺不由打了个寒噤,取了袍子来替豫亲王披上,道:“王爷还是早些睡吧,这夜里比府里冷得多。”

豫亲王每每晚间必发作低烧,此时觉得身上又滚烫起来,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发热,方点了点头,忽闻有人推开院门,“咿呀”一声,脚步踏在满院落叶间,窸窸窣窣。

多顺不由喝问:“是谁?”

“是奴婢,张悦。”

多顺这才出到外间屋子,挑起竹帘一望,只见一名青衣内官已经跪在阶下:“给王爷请安。”

豫亲王这才想起来,这张悦是安插在永清宫中的人,因为疫病横行,宫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来,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开口,多顺已经呵斥道:“你不好好侍候着慕氏,到这里来做甚。”

张悦叩头道:“奴婢正要来向王爷回禀,奴婢下午听说王爷来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时情急便斗胆擅自前来,望王爷恕罪。”

豫亲王道:“罢了,到底怎么样?”

张悦道:“奴婢不敢说。慕氏就住在修篁馆里,奴婢斗胆,请王爷做主。”

豫亲王知道必是病势危急,所以张悦才会冒险前来。只是没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馆中,与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嘱,微一踌躇,吩咐多顺:“掌灯,本王去看看。”

张悦在前面挑了灯笼,多顺替豫亲王打了伞,沿着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灯笼一点橙黄的光,只能照亮不过方圆丈许,竹声似海,风过滔然如波,哗哗的似要涌倒在三人身上。虽不过短短数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长一般。

修篁馆原是竹海深处一重院落,一带青砖矮垣,进了黑漆剥落的小门,才看出馆楼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于修补,雕镂漆画皆剥落殆尽。而院中山石点缀,石畔植极大两株老梅。绕过山石,才见着山房灯光微明,张悦挑了灯接引豫亲王进了屋子,过了雕花槅扇,隐约闻见一股浓烈的药气,而屋中几案皆是旧物,灯下只见湖水色的帘幕落着微尘,更显屋中静得寂廖。

有宫人迎出来,张悦问道:“慕氏醒了么?王爷来了。”

那宫人忙行礼不迭,豫亲王道:“罢了。”那宫人这才回身揭起帐子,轻声唤道:“娘娘,娘娘,七爷来了。”

宫中家常都唤豫亲王为七爷,只不过这宫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旧人,如霜虽被废为庶人,她仍是唤为“娘娘”。若在礼法森严的宫中,被人听到只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时在寺中,豫亲王为人又宽厚,只留意看帐内躺着的如霜,依旧容颜似玉,而呼吸微弱,似是人事不知。于是问:“济春荣来看过没有?”

那宫人道:“济院正日前奉差去了上苑,张公公请何御医每日来看,今日原开了一个方子,只是如今九城戒严……”豫亲王便命取了方子来看,亦只两味药,只其中一味是参。因为疫病四起,传闻唯服参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参价奇贵,虽手持黄金亦求购不得。于是对多顺道:“我记得你带了几支参来,取来煎药吧。”

多顺不敢反驳,只得提灯去取了参来,交给张悦。立时煎了药来,宫人吹得稍凉,张悦便扶起如霜,意欲喂药。而如霜双唇紧闭,宫人虽然拿着银匙,却怎么也撬不开牙关,直急了一头大汗。

豫亲王道:“我来。”趋身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颊上颊车穴,颊车穴专司人咬嚼之肌肉,如霜果然双唇微张,宫人便将药一口口灌了进去,豫亲王见她还能吞咽药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药,多顺道:“王爷,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爷还是先回去歇着吧,娘娘或有厚福,明日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亲王本来病中精神不济,见如霜情势稍缓,此夜理应无恙,于是长长叹了口气,道:“唉……看她的运气吧……”自觉浑身无力,知道发热越发厉害了,只得扶了多顺,回去歇下。

智光大师素擅药理,每日过来替豫亲王看脉开方,于是豫亲王又请智光替如霜诊治,谁知智光大师诊脉之后,一脸凝

重,缓缓道:“这位女居士从脉象上看,仿佛是气血两虚,但细细看来,竟有蹊跷之处,倒仿佛是中毒。”

豫亲王甚为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伤了心肺二脉,似是常年服食寒郁之药,只不知是何种药物。只是此药甚为霸道,只怕毒性日久,难以拔除。”

豫亲王猛然忆起那日护送她前去行宫,途中她旧疾发作,曾经吃过一颗丸药,其香极异,不由道:“我倒见过一次那种药丸,通体碧色,不过蚕豆大小,有异香,仿佛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智光于杏林之学见识极为弘博,听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双掌合什,默诵佛号,才道,“先师曾见前人散帙中记载此药,道是用硃麝等数十味奇药合成,虽可暂舒心肺,实乃饮鸠止渴,且久服成瘾,祸及后代,唉,实实阴毒不可用。”

豫亲王没想到那药竟如此大的毒性,问道:“可有解法?”

智光摇首道:“先师亦未曾见过此药,贫僧更未见过,实无半分把握解毒,不过勉力一试罢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笔写下一个药方。寺中本来就有药库,张悦按方去向掌药库的沙弥取了药来,但因为疫病横行,药库之中的药材,其十之八九散舍给了满城百姓,所余不过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药材,亦无处买去——所以一连十数日,并无多少实效。

而豫亲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师虽每日前来依脉换方,豫亲王觉得精神稍复,只是依旧每晚低烧,至天明时方退。而皇帝终于知悉他的病,十分担忧,每日遣人来问。智光大师虽觉其并非疫症,但豫亲王为防万一,总是隔门就打发走了使者,又请为婉转代奏,请皇帝万勿派人前来,以免传染病疫。

他病情反复,如霜却略有些起色。这日张悦来报:“娘娘可算是醒了,虽然不过只是片时,好歹睁开了眼睛,还问了一句:‘这是在哪儿?’可见人是明白过来了。”

豫亲王亦觉得欣慰:“好好侍候着。”

不知不觉,在寺中已过了十来日,豫亲王居于寺中,只觉人生在世,从未尝像如今这般清静过。每日唯闻梵音静唱,竹声如雨,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然后涤风饮露,胸怀为之一洗。这日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群鸟已经噪唱。他在院中负手而立,听鸟啼清音宛转,不禁面带微笑。多顺从外头进来,一瞧见了,恨得顿足道:“我的爷!这样冷的早上,连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这风口,真真是想要奴婢的命了。”

豫亲王新近又添了嗽疾,咳嗽了两声,问:“你从哪里来?”

多顺道:“奴婢去瞧了瞧慕娘娘,听张悦说,昨天娘娘还吃进去了几勺薄粥,嗓子说话也跟寻常人一样了,瞧这样子,真的是渐渐大好了。”

豫亲王不由微笑道:“智光大师乃杏林国手,有妙手回春之实。”

多顺道:“什么妙手回春,王爷病了这么久,他天天左一个药方,右一个药方,怎么就拖拖拉拉,治不好王爷的病。”

豫亲王道:“你懂什么,药石诸物,亦不过借天之运气,好与不好,与大夫有何相干。”

多顺笑道:“不过住在这里,奴婢倒觉得王爷比在府里精神些,从前积年累月的,只见王爷皱着眉头,这几日王爷倒时常笑了。”

寺中岁月倏忽,原是最易度日,豫亲王既在病中,无事喜静坐。偶尔向智光大师借几卷佛经,亦不过静坐默读。多顺偶尔煎了药来,总见他在窗下读经,便嘀嘀咕咕:“好容易说是来养病,却不肯有一日歇着,只晓得看书劳神。”

豫亲王听见,不过一笑罢了。

这日晚间豫亲王依旧在灯下看佛经,忽闻脚步声急促,犹未起身,已经听到张悦的声音,十分张皇:“王爷!王爷……”多顺忙迎出去,呵斥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张悦吃力地吞了口口水,道:“慕娘娘突然不好了。智光大师又不在寺中,奴婢真怕……”

如霜的病本来渐渐见好,见张悦这般惊惶失措,豫亲王不由问:“怎么回事?”

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待豫亲王进了修篁馆,只看见宫人狼狈万分地躲在屋角,被褥、枕头凌乱扔了一地,而如霜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豫亲王见她嘴唇乌紫,牙齿轻颤,似是觉得十分寒冷。张悦大着胆子拾起被子替她围上,她仍浑身发抖,如小兽般蜷缩成一团。豫亲王猜测她这是寒毒发作,而智光大师偏又去了城东为贫民忏经散药,不在寺中。所以只得另想办法,于是命人又取来几床被子,如霜仍是冷得发抖,最后在屋中生起火盆来,刚刚将火盆抬进来,谁知如霜忽然一笑,她本来久病,瘦骨嶙峋,更兼散发凌乱,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当真形如疯魅。“唿”一下突然推开宫人,众人拦阻不及,只听“砰”一声,她已经撞在柱子上,顿时鲜血长流。

张悦诸人皆吓得面无人色,豫亲王抢上去按住她额上伤口,血顺着他五指间涌漫而出,他伸手试探如霜鼻息,道:“还有气息。”张悦早吓得傻了,还是多顺反应快,忙忙到香炉中抓了一把香灰来,用力按在如霜额上伤口处。豫亲王又遣多顺去药库取外用伤药来,如霜早就昏厥过去。

张悦早吓得涕泪交加,哆嗦着跪下道:“王爷开恩……”

豫亲王道:“罢了,谁也没想到她会一意寻死。别自责过甚,况且我站在这里亦不及阻止,你又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张悦一边拭泪一边道:“日间娘娘还好好的,谁知道……”

豫亲王想到如霜适才神色恍惚,形如疯魅,似是被寒毒折磨得失了心智,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待得第二日,智光大师回到寺中,又去诊视了如霜伤势,亲来向豫亲王道:“女居士本来中气不足,此次外伤甚重,伤口红肿,又有发热之势,怕是大有凶险。”

如霜自那日后,一直昏迷未醒。每日高热不退,如此一连数日,连药汁都灌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无救,张悦诸人只得悄悄预备后事。谁知又过了几日,如霜竟奇迹般退了高烧。智光大师甚是意外,试着开了几个方子,果然渐渐调养起来。只是如霜自昏迷中苏醒后,竟似丧了心智一般,只道:“这是何处?你们快快送我回家去。”

宫人见她如此,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是在这里养病,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宫去了。”

如霜道:“娘娘?你为何这般称呼我?让我去宫中做甚?”

如此颠三倒四,说是神智全失,却又知道自己身世来历,但对这年来种种事故,慕氏抄家灭族、她自己入宫、册妃、废妃……皆像是抹去得干干净净,只知道自己乃是慕家的女儿,所以时常吵闹,要回家去。

张悦不敢造次,禀明了豫亲王再请了智光大师来诊视,智光大师向如霜问了半晌话,方才去向豫亲王道:“王爷,娘娘是头部外伤过重,怕是患了失魂症。”

“失魂症?”

“前朝药书上有载,济州庶民王某,伐木时头部为树枝重击,虽然醒来,但数十年间记忆全无,只记得幼时种种事。人皆怪之曰‘失魂’。这失魂症的症状,与女居士目前的症状,倒是甚为相似。”

豫亲王听得此言,虽是前所未闻的罕见之症,只问:“可有法可医?”

智光大师道:“此症贫僧亦是首见,此病非经脉之症,若非神力,凡药只怕无灵。”

豫亲王叹息道:“所谓天命如此。”

智光大师双手合什念佛号:“前世因,今世果。女居士业障重重,得此结果,亦非不幸。”

豫亲王想着此事,应该遣人禀告皇帝,种种细微之处,还得由自己执笔,于是先行去修篁馆探视。

初进馆门,只见幽篁遍地,透过竹影,只见如霜独坐窗下,托腮望着山石间出神,她病体渐复,容貌虽远不及从前美艳,仍带了几分憔悴之色,却素颜青鬓,作女儿家装束。豫亲王想起数次见如霜,在宫中时皆是浓妆盛容,后来几次又是困病挣扎,形容失常。现在她这般素衣净容,如寻常大家世族的小女儿,倒似换了个人似的。

宫人捧得药来,远远看见豫亲王带着多顺进了院中,忙道:“小姐,豫亲王爷来了。”

如霜自苏醒后,只准人称呼自己为“慕小姐”,张悦诸人怕忤了她的意思,又惹得她犯病,于是只好称她“小姐”。如霜听见宫人如此说,抬起眼来,果然看见满庭翠竹间,有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丰采俊朗,其神如玉。她站起来隔窗裣衽为礼,声音犹带几分怯意:“见过王爷。”自病后她嗓音已愈,听起来温婉柔美。依着未嫁女子的规矩,如霜随手执起白纨扇,遮去自己的半边面容。只是静默垂首,如同见着父兄的模样。

豫亲王见她施礼,娇怯怯一种女儿行态,仿佛仍是数年前那慕氏的掌中明珠,想起智光大师所言,这年来记忆全失,于她而言,亦非不幸。心下不由得唏嘘感慨。

【二十一】

豫亲王将如霜的病症细细写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皇帝处。旋即皇帝亦有书信回复,信中并未提及慕氏,只是嘱他好好养病,更附送了几道折子,御批只是“与豫亲王细览”。

原来睿亲王率着大军,一路扰民,终于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大军驻扎下来,繁州都督李延前往大帐谒见睿亲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亲王,竟被睿亲王命人拖出帐外一顿军棍打杀。繁州本地驻军差点激起了哗变,幸得睿亲王帐下一名副将接获谍报,密禀了睿亲王,睿亲王便命三军合围,将本地驻军一万五千人全都缴了兵械。还没有见着屺尔戊大军的面,反倒先把自己人俘虏了一万五千之众。

豫亲王将这几道奏折看了数遍,每看一遍,眉头便皱得更深一分。早已经是深夜,多顺数次进来,不敢催他安歇,只是端茶递水,豫亲王最后终于阖上奏折,命多顺熄了灯,这才睡了。

虽然睡下了,但还惦记着朝中诸多政务,心思冗杂,一时倒也睡不着。耳畔是风雨之声,只觉万籁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萧瑟。正是前人词中所言:“夜深风竹敲秋韵。”这样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间总是低烧不退,睡在榻上渐渐又发起烧来,朦胧只觉案上那盏油灯火苗飘摇,终究是夜不成寐。

既睡不着,听见睡在外间的多顺呼吸匀停,鼻息间微有鼾声,知他睡得沉了,亦不惊动,自顾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雨竟已经停了,疏疏一点残月从梧桐叶底漏下来,满院月色如残雪,清冷逼人,一时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间,忽闻“唿”一声,似笛而非笛,似箫亦非箫,声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来。曲调十分简单,一叠三折,他倾听良久,方才听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此诗由前朝名士谱为琴曲,一咏三叹,极是风雅。他素尝听人以琴奏,未料改为笛吹,亦如此幽咽动人。而曲声断续,吹奏一遍之后,又从头吹起。他不由出来檐下倾听,砌下萱草丛丛,流茧点点,而曲声却渐渐又起,院中残月疏桐,晚凉浸骨,他循声而去,那曲声听着分明,似是不远,但走过竹桥,溪声淙淙里再听,仍在前方。于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见溪水如银,漫石甬路如带。

转过一角矮墙,只见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见她白衣胜雪,长发披散肩头,便如墨玉一般,宛转垂落至足。溪水生袅袅雾气,一时风过,满林竹叶萧萧如雨,吹起她素袖青丝,这才见手腻如玉,而唇中衔竹叶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她衔叶而吹。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梦是幻,而� �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女子微抬螓首,见着豫亲王,举手掠起长发,这才露出苍白面颊,并无半分血色,乌沉沉的一双眼睛,似映着溪光流银,跃动碎月万点,光华不定。

他恍惚地道:“原来是你。”

她起身,取下口中竹叶,随手一拂,那片竹叶便落入溪水中,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银,蜿蜒向前。那片竹叶,亦随波逐流,顺着涡流旋转,绕过溪石嶙峋,缓缓漂向他面前。叶尖轻勾石侧,不过刹那,重又被溪水挟带,终于渐流渐远,望不见了。

她依旧立在那里,姿态仍是娉婷如仙,残月如纱微笼在她身上,便如生轻烟淡霞。

最后还是她施了一礼,仿佛犹带着几分怯意:“王爷。”

豫亲王倒有几分生硬,道:“不必这样多礼。”

一时无言。

豫亲王自忖身份尴尬,夜深僻静之处,孤男寡女有无尽嫌疑,便道:“夜深风凉,你病也才好,还是快回去吧。”说罢便要转身,谁知如霜急急又叫了声:“王爷。”

他停住脚,如霜似是鼓足勇气,道:“请问王爷,为何不让如霜回家去?”

月影清辉,遍地如霜。他恍惚地想,原来如此。

原来她叫如霜。

他道:“城中疫病横行,所以才送了你来寺中养病。”

“只是,”她微颦了眉头,月下望去,眉疏疏如远黛,越发衬得星眸似水,“过了这么些日子,家里怎么没差人来看我?”

“说是疫症,自然不便差人来探视。”

“但奶娘和小环,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不会抛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么病,她们一定会跟着我的。”

豫亲王不禁默然,因为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经是泫然欲泣:“王爷,你别骗我,我家里、我家里人……都死了是不是?”见他依旧不答,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是不是他们都染了疫症病死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让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不是?”

月光之下只见她泪洒落在衣襟上,点点晶莹如珠,豫亲王忽然极干脆地道:“是。”缓了一口气,才说,“你猜得不错,他们都病死了。”他本来想说出慕氏已经被抄家灭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骤然受了刺激,也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饶是如此,她的脸“刷”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无半分人色。紧接着身子就晃了一晃,软软的就倒下去了。

只闻一声闷响,水花四溅,她大半个身子已经仆在溪水中,长发如藻,坠入溪中,旋即便被溪水冲得飘散开来。豫亲王迟疑了一下,只怕她被水呛得窒息而死,于是跃入溪中,伸开双臂将她抱了起来,但如霜身上已经全浸得湿了,顿时凉意浸透他襟前衣衫,一直湿到透心。

她身子极轻,抱在怀中似个婴儿,双目紧闭,显然早已昏了过去。豫亲王抱着这样湿淋淋一个女子,一时大大地为难起来。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送她回修篁馆去比较妥当。于是抱着她疾步回到修篁馆外,只见青垣无声,馆中一片漆黑,下人们早就睡得酣沉。于是轻提一口气,无声跃过砖墙,月色下辨明方向,转过山石,径往如霜所居之处去。

屋子虚掩着门,外间一名宫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着人进了内间寝居,月光漏过窗隙透进来,照在床前那两枚勾起帐子的银钩上,反射着清冷光辉。他将如霜放在床上,展开被子盖在她身上,正待要转身离去,谁知脚步微动,衣袖却被如霜压在身下,他待要抽扯出来,手上用力,身子微倾,不知撞到床前挂的什么,“啪”一声响,心中一沉,外间那宫人已经惊醒,叫道:“小姐!”

他不能做声,那宫人不见如霜应答,怕有变故,便要下榻进屋来看视,豫亲王听到她窸窸窣窣在地上摸索鞋子,心中一急,偏偏如霜将他袖幅压住大半,一时抽不出来,破窗而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被宫人冒然进来撞见,那可如何是好?听她已经趿鞋而起,脚步声渐近,不及多想,他翻身跃入床内,拉过锦被盖在自己身上,左手一挥,双钩被他掌上劲风所激,荡漾而起,青色纱帐无声垂落而下。那宫人已经转过槅扇,又轻轻叫了声:“小姐?”

豫亲王十分担忧,隔着帐子见她迟疑并未向前,这才稍觉放心,忽然之间,只闻近在耳下,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豫亲王不由大吃一惊,目光微垂,只见如霜明眸流光,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差要惊得跳起来,但身形微动,她已经伸出双臂抱住他,虽未十分用力,但咫尺之间,她发际衣间幽香细细,沁人肺腑,如能蚀骨,他瞬间力气全失,一动也不能动。她却微微打了个呵欠,问:“如意,刚才是什么响动?”声音慵懒,似是刚刚从梦中惊醒。

那宫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宫人见她无话,也退出去自去睡了。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外间那宫人鼻息均匀,已经睡得沉了,他方才道:“你放手。”声音压得极低,只怕惊醒外间的人。

她吐气如兰,吹拂在他脸上,声音亦细如蝇语:“我偏偏不放。”语气里竟有三分小女儿家的狡黠顽意。

他额上全是冷汗,道:“你不想活了么?我可要叫人了。”

“王爷若是此时叫嚷起来,这院子里没一个人活得了。王爷素来是贤王,必不想连累无辜,更不想连累皇上的圣誉。我虽然是个废妃,但如若传扬出去,没脸面的一样是皇家。何况皇上视王爷您为至亲手足,断不能让王爷您的清誉有损。”

他脑中似电光石火:“原来这月余,你的病都是假的,什么失魂症全是假的,你是在做戏。”

她轻轻嗤笑一声,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分明的真与假,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说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过他棱角分明的眉峰:“你在熏香里加了什么?”

“没有加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加了一点点朱苓,王爷这两日嗽疾总没见好,所以吃的药里头一直有川犄,这朱苓原本只是一种世间稀见的香料,但若是跟川犄遇见一块儿,可就会有另一种奇效,咦,王爷,你热得很么?瞧你这一额头的汗……”她嗓音甜婉如蜜,伸出手指慢慢抚去他额头的细汗,屋中微有月色,帐中更是朦胧,虽看不清她容貌,但极尽妍态,豫亲王只觉得身如炽炭,用尽最后的力气,忽然伸手“啪”一下搧在她脸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如霜似被他这一掌打得怔住,一手抚颊,一手半撑着身子坐在那里,并没有做声,只听外间宫人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他药性发作,这下子已经用尽全力,只是急促呼吸着,如霜却慢慢倾下身子,温柔地、缠绵地吻在他唇上。他只觉得她的双唇微冷,但却像是一尾鱼,无声地游走,带着一种清凉的芬芳,游走在他滚烫的肌肤之上。他昏昏沉沉间还有最后一分理智,举手想要推开她:“不可……”但甫出声已经被她的双唇堵上来,他伸手扶在她腰间,隔着薄薄湿冷的衣裳,掌心触到她肌肤滑腻如脂,已经无力推开,胸中情欲似渴,而她轻吻如蝶,唇齿交缠间,她已经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襟前衣扣,将手插入他衣内,她的掌心微冷,贴在他滚烫的胸口,顿时情欲汹涌,再难抵挡。她终于移开嘴唇,轻轻地咬在他肩头,他猛然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几欲冲破血脉,冲破皮肉,喷薄而出,变成狞狰的兽,雪森森的齿,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月光渐渐西斜,漏进窗隙,泻满一地如水银。

清晨时分下起雨来,竹海簌然如涛,因着晚秋天凉,多顺一觉睡得沉了,醒来只见窗外清光明亮,只想,坏了,可误了时辰。起来连忙拾掇清爽了,去侍候豫亲王。谁知进得内间,屋子里寂然无声,并没有人在。

外面的雨如银亮细丝,多顺打着伞顺着小路向前,小溪里涨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声。转过墙角,竹林更显茂密,远远已经望见溪畔山石之侧立着一个人,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伞遮住了,唤了一声:“王爷。”

豫亲王“嗯”了一声,多顺见他衣衫尽湿,连头发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这里站了有多久。于是絮絮叨叨:“王爷身子才好了一些,又不爱惜自己,这样的天气,站在这冷雨底下,可不是自己折腾自己么?”

豫亲王似不耐听他的啰嗦,说:“回去吧。”多顺替他撑着伞,走了几步,豫亲王忽然问:“皇上今日有没有遣人来?”

多顺道:“这还早呢,皇上若打发人来,也必是晌午后了。”

因为上苑至此,快马须得两个时辰。

豫亲王便不再言语,一直到了晌午,多顺才觉得似有异样。豫亲王缮完了折子,神色似是十分疲倦,多顺捧盏茶来,无意触到他的手,只觉得滚烫,不由惊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豫亲王道:“不过是发热,歇一歇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但吃了药后,久久不见退热,一直拖了三四日,仍无起色。他的病本来已经渐渐好转,这下子却突然又反复起来,只是那药一碗碗吃下去,并不见多大效力,多顺不由心中着急。

这日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来,只闻雨打竹叶,沙沙有声,萧瑟秋意更浓。多顺在檐下煎药,忽见宫人打着伞,扶着如霜进院中来,忙放下扇子,迎上去叫了声“慕姑娘”。

如霜久病初愈,多顺见她不过穿了件杏色夹衣,下头系着月白绫子裙,裙角已经被雨濡得半湿,素衣净颜,倒有一种楚楚风致,只问:“王爷还好么?”

多顺愁眉不展,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引了如霜进屋子,隔着帘子道:“王爷,慕姑娘来了。”

豫亲王本来正躺着合目养神,如霜自己伸手掀开了帘子,多顺忙替豫亲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禅室简陋,披衣于榻上坐了,只是神色微倦。

如霜娉婷为礼:“王爷。”

豫亲王默然挥一挥手,多顺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静如空,唯闻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声。过了好一会儿,豫亲王才开口道:“你到底想怎样?”

她秀眉微颦:“我知道七爷的意思,我让七爷放心就是了。”取过案头豫亲王的佩剑,“呛”一声抽出来,横剑便向自己颈间抹去。豫亲王大惊,想不到她竟会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夺佩剑,谁知如霜握得极牢,一夺之下竟然不动,眼睁睁瞧着剑锋寒光已离她喉头不过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弹,他于重病之中,这连接两下几乎竭尽全力,终于荡开剑锋,“啪”一下将剑震得落在地上。

他适才拼尽全力动了内息,此时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浑身颤抖。如霜却慢慢走上前来,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闪,似想躲开她的手,咳得皱起眉来,只是说不出话。

他直咳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最后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用力推开她的手,声音微哑,几不可闻:“该死的人并不是你,该死的人是我。”

一语未了,忽然嗓子眼一甜,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耳畔似听见如霜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终于陷入模糊而柔软的黑暗里去了。

【二十二】

他高热不退,一直病了数日,昏昏沉沉,时醒时梦,梦里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钩。月色下但见她白衣胜雪,长发披散肩头,便如墨玉一般,宛转垂落至足。溪水生袅袅雾气……忽然又梦见极幼的时候,很冷很冷的天气,四哥教他习字,写一笔,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浑身发抖……

他从乱梦中醒来,多顺说了句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因为浑身发热,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远处有人唤他的名字,定滦……定滦……仿佛是父皇……但父皇从未尝如此温和地唤过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时候,举凡阖宫同庆的时刻,独独他躲起来不愿见人,四哥总是遣人四处寻他,他不愿应声,那声音却一直不依不饶:定滦……他终于重又醒来,在极度的疲倦里睁开眼来,室中一灯如豆,火苗飘摇,而窗外潇潇冷雨声,秋寒如许。勉强睁大了眼睛,却见着朦胧的光晕下,极熟悉的一张脸庞,悚然一惊:“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来,身后只侍立着赵有智,见他醒来,皇帝伸手来按住他,温言道:“躺着,别动。”他挣扎着仍想要起来,皇帝手上用了一点力气:“老七!”

其实倦到了极处,用尽了力却被皇帝拦阻了,他颓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么来了……”

“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来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温然,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一力回护他的少年兄长,“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窗外淅淅沥沥,仿佛风吹竹叶,豫亲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里天凉……”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温言道,“你这病都是累出来的,且好好歇几日,就将养过来了。”

豫亲王心头一颤,唤了一声:“四哥。”

皇帝握着他的手,问:“什么?”

他欲语又止,终于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万事要当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给胡虏,也想要谋反作乱。”

“屺尔戊人生性冷酷狡猾,铁骑纵横,天朝屡次征战鲜能以胜。”豫亲王喘了一口气,“定湛只怕是要引狼入室,宏、颜二州要紧。”

镇守宏、颜二州的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因华妃之故郁郁已久,皇帝虽多方安慰,华老将军仍铁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递个折子要辞官归田,皇帝想起来便觉得头痛,但眼下只安慰豫亲王道:“华凛虽然上了年纪,人可没老糊涂,这些都不要紧,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豫亲王本来高热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极点,强自挣扎着与皇帝说了些话,过不片刻,终究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皇帝是微服前来,除了内官,只带了御营中的锦衣卫士扈驾,但见夜深雨急,秋风秋雨寒气侵人,刷刷的雨声打在竹林间,更添萧瑟之感,却是不得不留在寺中过夜了。

好在大佛寺历来为皇家礼佛之地,洁净的僧舍禅房并不少,智光大师早命人收拾出来。赵有智督着小太监又将床榻内外扫了一遍,理得干干净净,方亲自侍候皇帝换了衣裳,皇帝却没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听着窗外风雨之声,仿佛一时出了神。赵有智知他忧心豫亲王的病情,不敢多嘴相劝,只剔亮了灯,道:“已经快四更天了,万岁爷还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声,听窗外风雨之声大作,竹林间潇潇有声,倒仿佛涌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不好,早晨极早就醒了,那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时分犹自点点滴滴,檐头铁马叮当,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记挂豫亲王的病情,起身后便遣人去问,回道豫亲王仍未醒来。皇帝不免忧心,赵有智于是劝道:“万岁爷还是起驾回上苑,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横行,皇上又是微服前来,七爷心里只会不安。”

皇帝望了望窗外的雨势,道:“朕出去走走。”

赵有智无可奈何,只好唤小太监取过青油大伞,自己撑了,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皇帝似是随意而行,沿着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转过一带竹林,远远望见一座青砖旧塔,塔影如笔,掩映着几簇如火殷红——却是塔后两株槭树,叶子倒似红得快要燃起来一般。

皇帝负手立在那里,凝睇那塔影下的红叶,不知在想些什么,伫立良久。赵有智也不敢动弹,只是撑伞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声,正无奈时,忽见竹林那端转出个人,不禁猛吃了一惊。皇帝似也若有所觉,亦回过头来,只见那人素衣乌鬟,挽着小小一只竹篮,提篮中盛满黄菊,渐渐行得近了,莲步姗姗,姿容竟比那菊花更见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感。

她见皇帝立在那里,回眸眄视,忽然笑生双靥,并未携扇,便挽了菊花障面,嫣然一顾,重又垂首向前。皇帝既惊且疑,脱口道:“且慢。”

她乌沉沉一双眼睛望着他,满是疑惑。皇帝终于唤了一声:“如霜。”她眉峰微蹙,过了半晌方才赧然一笑,皇帝心中一震,而她笑颜温柔,素衣微湿,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只是神色举止安详恬淡,仿佛许久之前在哪里见过一般。他恍惚地想,难道是她?不,不会是她,不可能是她。只是不能多想,亦不愿多想。

他抬起眼来望见塔后那两树红叶,终于低声喃喃:“长恨此身良己,莫如知。”

她随口吟出下句:“何时并枝连叶,共风雨。”

这两句出自先胜武皇帝的《题叶集》。十余载前,皇帝仍是皇子时,少年人心性好奇,曾瞒着太傅悄悄读过这卷词集,今日忽然听她随口吟出,心头一震,几难自恃,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而她恍若未知,嘴角浅浅笑意:“传说这两株槭树,为胜武帝手植,京中秋色,年年以此树为先。”

他问:“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并没有答话。

赵有智手心里早就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此时只觉得背里凉嗖嗖的,原来连中衣都已经汗湿透了。如霜倒似无知无觉,皇帝见她立在雨中,绒绒的细雨濡湿了她的鬓发,而她纤指如玉,掠过鸦鬓,抬起眼眸,又是一笑。

皇帝也禁不住微笑,接过赵有智手中的伞,向她招了招手,道:“来,随我去折红叶。”如霜欣然应允,赵有智欲语又止,但见皇帝摆手不令他相随,只好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皇帝亲自执了伞,而如霜伴着他,两人并肩而行,渐去渐远,雨气清凉如雾,终于转过塔影,再看不见了。

塔后两株槭树的叶子,红得仿佛要燃起来一般,如霜本作女儿家打扮,一袭月白衣裳,立在红叶之下,更显得身姿娉婷,她仰面折了一枝红叶在手,殷红如血的叶子簇在脸侧,更衬得脸颊隐隐如玉色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见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她嘴角微扬,仿佛含笑,皇帝见她额头新伤未愈,淡淡一道红痕,想起豫亲王的奏报,心里倒是若有所动。如霜忽然转开脸去,轻轻叹了口气,皇帝亦不相问,过了好久,凝视着那潇潇细雨中的红叶,方才道:“原来你也读过《题叶集》。”

她垂首细抚手中的红叶,长长的睫毛阖下来,仿佛如蝶翼般轻颤,声音亦是低低的,倒仿佛是叹息:“并没有读完。”

他忽然问:“你知道这词集为何叫《题叶集》?”

叶上落了雨水,凝然如露,她拭去红叶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微微浅笑:“先胜武帝题叶为词,是为《题叶集》。”

皇帝望着她,就像从前从未见过她似的,嘴角微抿,那神色瞧不出什么,只是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去,慢慢道:“这红叶——若是题在这红叶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女子姓叶。”

这是宫里数十年来的禁忌,皇帝听她忽然提及,只闻雨声刷刷轻响,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如霜低声细语,一如雨声:“只是国恨家仇,总叫她如何自处。纵然是两心相许,情深似海,最后亦不过割袍断义,不顾而去。”她半个身子在伞外,肩头已经濡湿了,皇帝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令她靠近自己,只觉得她掌心微凉。

皇帝语气怅然如叹息:“忆昔西觉山中日,竹深如海,叶叶有情,方知恍然如梦。”他所吟乃是先胜武帝《题叶集》跋中文字,两人立在伞下,望着那两树红叶,一时尽皆无言。

两人皆知叶氏最后自刎而死,而先胜武帝在位二十余年,再未尝踏入大佛寺半步。至暮年病重,方命人于寺中建此塔,然后亲幸大佛寺,手植两株槭树于塔侧。

每值秋天,这两株槭树总率先红了秋叶,点燃西长京满城的秋色。因此二树叶红殷然,比旁的枫槭之类更显色浓,所以又被称为血槭。

“这里原是叶氏自刎之地,宫中传说,槭树得了血色,所以才这样红。”皇帝仰面望着塔角的铜铃,叮叮地在风中响着:“便为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头见如霜一双灿然如星的眸子望着自己,忽然意兴阑珊,“这样扫兴的话,原也不必说了。”

雨丝微凉,偶尔被风吹着打在脸上,如霜只是望着他,目光中无恸无哀,亦无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着他,就那样望着他。他想起那个雷雨夜里,闪电似乎将天空一次次撕裂,轰轰烈烈的雷声劈开无穷无尽的黑暗,他独自伫立在城楼之上,高高的城墙内外,一切都是被噬尽的暗夜,只是如此,却原来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云覆雨,谁知晓冥冥中竟注定如此。只是觉得累了,深重的倦意从心底里泛起来,他淡淡地道:“跟朕回宫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边。”

如霜仍未说话,一双眸子如水一般,流动着光与影,她转头看红叶,在绵绵细雨中,仿佛两树火炬,点燃人的视线。

如霜似乎真的将前事尽皆忘却了,回上苑之后,对诸人诸事皆不记得了,性情亦不似从前那般桀骜,变得温和许多。赵有智虽然忧心忡忡,但皇帝倒似淡下来了,并未复册如霜嫔妃名分。她日日出入正清宫,倒不似嫔妃,却如女官一般,宫中诸人对她称呼尴尬,只好唤作“慕姑娘”,渐渐叫了走了,便称“慕娘”。皇帝待她虽不如从前一般无端宠爱,却也迥异于后宫诸人,时常相伴左右。

“昭仪娘娘如果不计较,眼看那妖孽又要祸害后宫,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里设毒计逼死华妃、逼疯涵妃、气死晴妃,然后独霸六宫,阖宫之中,谁不知道她的蛇蝎心肠?”说话的人渐渐倾过了身子,窃窃如耳语:“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稳,一举清除,则后患无穷。”

昭仪吴氏半依半靠在熏笼之上,一头墨玉似的长发低低地挽成堕马髻,横绾着十二支错金镂步摇,细密的黄金流苏簌然摇动,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听人说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过伸出手来,青葱玉指半掩着樱唇打个呵欠,神色慵懒:“还有呢?”

“还有?”说话人的仿佛有点意外,迟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听人说,这宫里的人也称我是妖孽。”

说话的人脸色苍白,勉强唤了声:“娘娘……”

逐霞樱唇微启,漫不经心般呼了一声:“来人啊!”

两名内官应声而入,她随手一指:“此人挑拨离间,留不得了,拖出去。”两名内官上前来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开恩……娘娘……”终于被拖了出去,立时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再不闻一点声息,殿中转瞬就安静下来,只有销金兽口吐缕缕淡白烟雾,逐霞伸出手指,慢慢摩挲着那香炉上的垂环,花纹细腻精致,触手微凉。

出了会儿神,她又唤:“惠儿,侍候更衣。”

惠儿扶她起来,赔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园子里走走?”

“咱们瞧瞧慕娘去。”

惠儿道:“娘娘,王爷有吩咐,未得轻举妄动。”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废妃,如此亦未复册,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间庑房,虽然收拾得干净,室中不过一榻一几,逐霞一进门便见如霜坐在窗下绣花,一张绷架横在窗下,屋子里便没有多少多余的地方,听见脚步声,她回头望了一望,见逐霞扶着惠儿进来,如霜并未起身,转过头去又接着再绣。

逐霞见她绣的是梅花,墨梅,白缎底子黑丝线,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一般,斜斜几枝,上方疏疏一钩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镌然如画。针法极为灵巧,其实京中世族女儿都有一手好绣活,慕氏的女儿,自然也不会逊于旁人。如霜自顾自垂首绣着,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儿便带上门,自去守住了院门。

室中极静,几乎能听见针尖刺透缎面的声音,过了半晌,逐霞方才一笑:“慕娘真是巧手,怨不得皇上喜欢。”

如霜微微一笑:“昭仪是如今后宫之中名位最高之人,皇上当然更喜欢吴昭仪。”

逐霞道:“罢了,这里又没有旁人,你我二人不至生分到如此地步吧?”

如霜恍若未闻,垂首又继续刺绣。

“当日确是王爷授意我陷害你与敬亲王,不过是因为敬亲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若无这样的事情,动他不得。你心里也该有数,不能怨王爷。况且如今你不也好端端地在这里,皇上待你,也并未生嫌隙。”

花蕊太细,针更细,一根丝劈成了四份,若是太过用力,便会扯得断了,如霜拈着针,微微抿着嘴,专心致意极轻极慢抽出线来。

“王爷想让我传句话,你若是没改了主意,王爷自然也会像从前一般,全心全意助你。”

如霜终于抬起头来,淡淡地道:“数月未见,昭仪娘娘真教人刮目相看。”她眸子极黑,所谓的剪水双眸,倒映着逐霞一身绚丽的锦袍,那黑底波光中便似添了一抹乌金流转,双目微睐:“我并不恼恨王爷,更不会恼恨你。”

逐霞微笑:“我便知道你心中明白。”

“皇上其实是最聪明的一个,为省力气,常常借刀杀人。”如霜低首绣花,神色恬静而专注,仿佛端坐于自己闺中一般自在,“王爷如今虽有兵权在手,仍须防着一步错,步步错,不可妄动。”

逐霞手中一条织金海棠春色的手绢,绞紧了在指尖:“大事已经布置好了,万无一失。”

如霜端详着刚刚绣好的一瓣梅花,轻轻呵了口气,仿佛那不是绣出来,而是画出来的一般,缎面上墨色仿佛烟云渲染,她眸中微含了一点笑意:“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况且,如今娘娘真的就忍心么?”

逐霞微微吸了口凉气,不及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间惠儿的声音咳嗽了两声,知道有人来了,便不再做声,只听脚步声杂沓,渐渐走近,她叫了声“惠儿”,亦不闻人应,推门一看,却是内官簇拥着皇帝,已经走到了院中,仓促间未及多想,只好盈盈下拜,巧笑倩兮:“皇上。”

她已经数日未曾见着皇帝,皇帝脸色倒还和蔼,示意左右扶她起身,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臣妾来瞧瞧慕娘,她一个人独居在这里,只怕缺了照应。”

皇帝笑了一笑:“你行事倒周全。”转脸向如霜,“你竟然真的躲在屋子里绣花,朕不过一句玩笑话,这样劳神的事,天气这样冷,你身子又不好,别又弄出病来。”

如霜展颜一笑:“臣妾答应了皇上,况且左右无事,绣它也是消磨时光。”

逐霞道:“这绣法臣妾倒从未见过,倒不想慕娘还有这样的手艺,往后臣妾还要向慕娘多学着些才好。”

皇帝见她二人并肩而立,于窗下盈盈含笑,一般花容月貌,真仿佛双生一样,不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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