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王爷。”
赵有智恭敬的一声低唤,将他从悠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豫亲王抬起眼来,赵有智道:“皇上传王爷进去。”
这方内晏安他每日必来,一路锃亮如镜的金砖地走得熟了,廊外白玉栏下刚换上一溜景泰蓝大缸栽的石榴树,绿油油的叶子衬着百千点殷红花骨朵,如泼似溅。花虽还未开,已经让人觉得那颜色明烈如火,艳丽似绸,几乎在视线里一触就要燃起来。方跨过静虚室的门槛,已经听到皇帝的声音:“老七,你来得正好,有好茶喝。”
他规规矩矩行了见驾的礼,方才道:“谢皇兄赏赐。”
立刻有宫人捧了一盏茶来,接过去理应还要谢赏,皇帝已经叫住了:“别闹那些虚文了,你也坐。”
和平常一样,内官移过凳子让他坐下来,皇帝素来畏热,才四月里,已经换了夹纱衣裳,半倚半坐在胡床上,倒是很闲适的样子:“你尝尝这茶,是收了花上的露水烹的,倒是别有一番风雅。”
豫亲王只得尝了一口,头微微一低,忽然瞧见皇帝手旁的矮几上,随便撂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白玉扇柄下垂着数寸长的杏色流苏,极是醒目。还未过端阳节,天气亦未到用扇的时候,但世宦人家的未嫁女子,即便是在冬日里,手上总是执着一柄纨扇,以作障面之用。扇是极好的白纨素,双面刺绣着兰花蝴蝶,绣功精巧细致,那只淡黄粉蝶便似欲振翅飞去般。花样底下空白处却有道突兀的红痕,既非蝶亦非花,颜色亦不对——豫亲王瞧那样子不像是绣出来的,忽然悟过来那是一抹胭脂,想是障面的时候不经意蹭落在上头,耳廓忽然一热,那茶在齿间一转就吞下去了,根本辨不出什么滋味。
他来自然是有事,先拣要紧的回奏:“陈密的折子递上来了,果然话说得不中听,但军饷素来大半还得着力在肆、钧两州。河工的亏空还有一百八十万两,再得一两个月就是汛期,不得不想法子先挪三四十万两银子给他。另外工部请旨,陵工所需石材不敷用,就近亦得从横水采石,这么一来工费运费都得加倍。”
皇帝微哂:“除了要钱,就没旁的事?”
豫亲王见他心情甚好,于是也笑了:“还有一桩事虽不是要钱,倒是要人,贺戬总制王鼎之丁忧出缺了。”
王鼎之是睿亲王的人,贺戬总制督贺、戬两州,富庶天下。皇帝目光闪动,他性子沉着,瞧不出喜怒。豫亲王正待要说话,一抬头忽然哽在了那里,半晌做不得声。皇帝这才觉得不对,回过头去,因为地上悉铺厚毯,她走路又轻,蜜色透纱银闪福字缎长裙却是波澜不兴,连腰带上垂的一对玉玲珑都寂然无声。这样莲步姗姗,唯有出身富贵巨家的闺秀自幼调教得成。皇帝不由问:“你出来做甚?”豫亲王早已经垂下眼去,仓促间只思忖她仍是宫人装束,倒不必起立见礼——事实上亦无亲王见妃嫔的礼仪。
如霜亦并不答话,拿了案几上的扇子转身欲走,皇帝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叫住她:“慢着,七弟不是外人,去见过豫亲王。”
如霜黑白冽然的眸子终于移向豫亲王,便裣衽施礼,依旧不发一言,不顾豫亲王正迟疑要不要还礼,亦不顾理应先向皇帝请退,转身就自顾自去了。
为避嫌,豫亲王一直不便正视。待见她迤逦曳地的裙角在屏风后一转,终于不见了,方才微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恰好瞧见皇帝唇角一缕笑意:“这种性子,朕也奈何不得。”
豫亲王欠了欠身,道:“臣弟正有一事要禀奏,宫中还是天佑十年的时候大修过,如今亦有四十多年了,有些殿宇漏得厉害,好比撷安殿、长宁宫,恐怕得好生拾掇一番。如果要修整,只怕要请居于殿中的娘娘们先挪到别处。”
话说得突兀,皇帝却听懂了,这话是豫亲王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他在震怒之下将涵妃逐去万佛堂,豫亲王大约怕他眼下失悔,故而有这么一着。其实亦是一种变相的婉转相劝,虽然没有明诏废妃,但宫闱中出了这种事,总不算佳话。他眼下这样一说,到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是因为修整长宁宫而将涵妃挪出,待过得十天半月,工程一完,便可依旧将涵妃接回长宁宫去,息事宁人。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一动不如一静,况且六月里就要上东华京去,何必再多事。”
豫亲王道:“皇兄,涵妃并没有犯大错,旁的不看,皇兄就当心疼皇长子。”皇帝索性将话挑明了:“老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劝我。当年父皇妃嫔有数十人,每日里明争暗斗,生出多少事来?连累咱们两个小时候受的龌龊气还不够么?朕是不想让朕的儿子们再过那种日子,所以朕后宫中只有那几个人,可就这么几个人,还是一天舒心日子都不让朕过。平日里她们做的那些事,只要不太出格,朕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朕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方才给她个教训,亦是为了她好,由得她张狂下去,没得带坏了朕的皇子。”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可见没了挽回的余地,豫亲王心里的隐忧不由从脸上透出来,这种话只能由他来讲,因为太后已崩,皇帝与同母胞弟敬亲王早就势成水火。亲支近贵中,再没有旁人能置嘴皇帝的家事。他改了称谓:“四哥,涵妃是受过金册的,且是皇长子的生母。”
受过册封的妃嫔,为了杖责一个宫女被贬黜,不符礼制。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惆怅:“你不明白。”
豫亲王默然无声,并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那天夜里下着极大的雨,已经是近四更时分,门上突然通报说宫里来了人,立等要见。他与皇帝极为亲近,领的差事又多,夤夜急召亦是有过的。于是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命宫里差来的人先进来。来人亦不是外人,是总管太监赵有智最得意的一个徒弟程远,虽然不过十六七岁,还没有品秩,但在皇帝的正清殿,亦是非常得用的内官。外头雨势实在太大,程远脱下了油衣,里头的衣裳亦濡湿了大半,灯下照见脸上冻得青一块白一块,气色十分不好,先行了礼,只说:“赵师傅请王爷务必进宫一趟。”
豫亲王原以为他是来传旨的,听得这么一句,方觉得意外。但旋即想到,赵有智如此遣人来,必定是皇帝那里有事情。心下一沉,再不迟疑,立刻换好了衣裳,随程远进宫去。
雨泼天泼地地下着,轿子想快也快不了,他心中焦躁,几回掀起轿帘来看,只见轿前高挑的一对羊角灯,在黑雨夜中发出朦胧的两团光晕,照得那疾雨如箭,白刷刷落着。待在宫门前下了轿子,雨仍没有半分减小的意思,豫亲王是早赏过禁内骑马的,可是下这样大的雨,又是在半夜里,如果一骑直入,只怕会惊扰得六宫不宁。赵有智却早有安排,两个内官早候在那里,一见面就行礼:“委屈王爷先上车。”
车是宫人们日常往来用的大车,豫亲王便坐了进去,天黑辨不出方向,走了许久车子才停下来,帷幕一掀,只觉得眼前一亮,是一盏精巧的鎏金琉璃灯,替他照亮了脚下,但见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无数水泡泛起,便如铫中水沸一般。豫亲王识得挑灯之人是正清殿的另一名内官,默不做声扶了他下车,早有人张伞相候,豫亲王抬头四顾,只见檐角高飞,峻墙宏伟,这才认出是在承平门前。
走到城楼底下,才见着赵有智,先行了礼,因为冷,声音都有几分发僵:“王爷,奴婢自作主张请了您来,请王爷恕罪。”豫亲王道:“这样的客套话不必说了,皇上呢?”
赵有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在城楼上。”
豫亲王怔了一怔,问:“出了什么事?”
“皇贵妃薨了。”
四面风灯围着,楼洞中极是明亮,照见豫亲王的脸色微微一动,并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满门被查抄下狱,因为慕妃身怀六甲,所以一直瞒着她慕家的消息。赵有智苦笑道:“王爷,您想想,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一个小宫女说走了嘴,贵妃娘娘当时一口气上不来,人就发昏死过去了。等传了御医和稳婆进来,已经动了大红,从申末拖到亥时,贵妃娘娘和皇子都没能保住。”
风灯明暗,豫亲王脸上神色亦是莫测,赵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驾回正清殿,雨下得这么大,王爷,总得想点法子。”
豫亲王略一沉吟,便对他说:“有没有油衣,找两件来,再要一盏不怕雨的灯。”
“有,有,都有。”赵有智一迭声地答,早有内官去取了来,服侍豫亲王穿上油衣,豫亲王接了那盏灯在手里,吩咐道:“我独自上去,你们都不必跟着。”
赵有智早料定他会如此嘱咐,于是只行了一礼,道:“奴婢们遵命。”
一上城楼,狂风挟着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无数水顺着油衣风帽的缝隙直灌进来,城楼上栲栳大的数盏灯早就叫雨水浇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闻风雨一片刷刷声,吹得人摇摇欲坠。豫亲王往前走了数十步,方见着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风帽早吹得脱落在肩头,雨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豫亲王见了这情形,只得叫了声“四哥”,抢上去将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顺从,任由他摆布,瞧了他许久,方才问:“你怎么来了?”
豫亲王道:“雨下得这么大,天气又冷,皇上先起驾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头望了望城楼外风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说了一句:“定滦,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这里,我说过什么话?”豫亲王只得道:“怎么不记得,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跟着四哥,无论四哥做什么,我都是要跟着四哥的。”
皇帝抬起头来,满脸的雨水纵横,瞧不出眉目间是什么神色:“那日我就起过誓,这天下应是我的!我要一样一样地讨还回来,无论他们夺去我什么,我都要一样样地讨还回来。我要谁也不敢轻视,谁也不敢再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朕如今已经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万民臣服。可是凭什么朕就什么也留不住?”
“四哥。”豫亲王搀住他的胳膊,“皇贵妃福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皇帝用力一挣,力气极大,将豫亲王几乎摔了个趔趄。他的声音在风雨侵逼中透着无穷无尽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欢我,那也罢了,反正十几个儿子,能在他眼里的也只有一个定湛。可是母妃为什么不喜欢我?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连她也不待见我?定滦,你虽然苦,可是你的母妃总是尽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来,这二十余年来,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无之人。”
豫亲王默然无声,皇帝语意凄凉:“只有她,从来只有她明白——可是连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没慕家的时候,写朱谕的手都在发抖,可我不能不为。蹚着那么多人的热血,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朕站到这万人上头来,没人知道朕心里的滋味,朕有这天下,却又什么也没有!”
“四哥,”豫亲王低低地唤了一声,“你要是心里难过,大哭一场也好。”
“朕不会哭。”皇帝仰起脸庞,任由大雨浇在脸上,雨水顺着下颏儿淌着,滴落在他早已湿透的明黄氅衣上。他的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说过,朕要一样样讨还,不论他们曾夺去过什么,朕要一样一样全都讨还回来。”
许多时日过去了,豫亲王依旧会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从泛着血丝的双眼里透出一种可怕的神气。一如他当日被定溏按在雪地里踢打,他自己的那种愤懑与暴怒,带着狰狞的绝望,将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终无可抑制地爆发开来。
眼下这位在皇帝身边的慕氏遗孤,倒成了一桩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来,皇帝对慕妃的愧疚与怜惜,全都移爱在了她的身上。
从上苑回赐邸的路上,豫亲王在鞍上思虑重重,连替他拉着马缰的多顺都瞧出来了,带着缰绳,让马儿走得又稳又快。亲王仪仗极是显赫,一对对的前导、亲卫、扈从蹄声得得,开道的金锣声音宏亮悠远,却不闻一个人说话或是咳嗽半声。偶尔一声马嘶,豫亲王方回过神来,只见已经过了十字路口,再走过一条街,就应该到自己的赐邸了。
豫亲王忽然改了主意,说:“去迩园。”
先皇时候,诸皇子向来在上苑附近皆有赐邸,睿亲王的迩园便是其中最为宏丽的一座,不仅远超过诸皇子的赐邸,比起赐太子居的明苑亦有过之而无不及。睿亲王性好奢华,多年经营,这一处园林更是精致华美到了极点,虽然比不得上苑的宏伟壮丽,可是亭台楼榭美不胜收,遍植奇花异草无数,几乎园中每一寸土都价等黄金。
此时天气渐热,睿亲王与几位相与的贵胄子弟在园中知月湖畔的云天胜境品评新乐,正对着一湖嫩绿新荷,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听仆从奏报豫亲王来拜访,睿亲王不由眉头轻挑,嘴角微蕴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请进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唱到梦字,声音已经极低,如梦似幻,舞姿极柔,便如随风之柳,在漫天花雨间低回而下,随着余音袅袅,旋地定了,臂间轻缕缓纱如云,纷扬铺展开去,终于铺成一朵极艳的花朵,盛放在红氆氇上。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衬得一双明眸善睐,目光流转,顾盼之间,好几人已经喝起彩来。
豫亲王一路进来,只见到这般丝竹歌吹,脂香粉艳,睿亲王兴致勃勃携了他的手:“你难得来一趟,来来,听听锦归的新曲,‘锦归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箫,吟绯之琴’并称‘长京四绝’,今日本王府中已有双绝,绝不能错过。来人啊,叫他们将梅花树底下埋的那坛好酒取出来,今日咱们哥俩不醉不归。”
豫亲王微微一笑:“六哥盛情,却之不恭。”
【九】
豫亲王的酒量极好,睿亲王府埋在梅花树底下那坛钧州陈酿,喝去了十之五六,依旧看不出半分醉意来。酒宴对着一池新荷,凉风徐徐,醺然欲醉。睿亲王漫口与豫亲王谈些风月之事,议论谁家王公调教的歌伎,谁家的丝弦班子,豫亲王素来在这上头是不留心的,听他漫无边际地讲着,不过偶尔搭话。
睿亲王打量了豫亲王两眼,忽然道:“老七,不如我来替你做个媒吧。”豫亲王正巧一杯酒入喉,闻言差点被呛住,连声大咳,半晌才缓过气来。睿亲王大笑道:“你倒是个正经人,一听到这个就立时乱了方寸。”
“六哥说笑了。”豫亲王望着一湖嫩叶如卷的新荷,时值黄昏,半天绮霞如泼,映在碧水绿荷之上,便如飞金点翠,动人心神。他淡然道:“我实在没有那种心境。”
睿亲王点头道:“你也是忙——不过家里没个人,总不成个家的样子。唉,可惜了阮家的小姐,竟没了下落。”
一说就说到心里的隐痛上去,豫亲王的脸色不禁有几分郁郁,睿亲王忽然兴致勃勃起来:“京里王公大臣,合适的女儿家并不少,只要你相中了谁,我保管去替你说和。”
“六哥。”豫亲王语气间已经有了萧冷的意味,“我来是有事想说与六哥知晓。”
睿亲王挥一挥手,阁中歌伎诸人瞬时退得干干净净,豫亲王端起杯来,忽然喟叹:“六哥,咱们两个人,总有四五年未在一块儿喝酒了吧。”睿亲王眉头不觉微向上挑起,一双深遂的眸中几乎看不清稍纵即逝的是何种神情,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上次聚饮,还是豫亲王征舍鹘归来,太子做东,邀了几位皇子替他洗尘,如今世事更迭,那种情形却是再也不会有了。
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他们虽是手足,但同父异母,在宫中自幼并不亲密,但那些风华正茂的时光,总是同时镌刻在记忆中,成为一抹朦胧的晕彩,仿佛月下卷起风荷的轻盈,带着清凉芬芳的水汽,刹那间浸润无声。但这温软亦如月华易散,隔着数载光阴,那些过往终于在岁月狰狞中渐渐分崩离析,大浪淘尽,只余了尖利的碎屑,终涸成铜墙铁壁般的坚忍。
湖上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块残玦,嵌在墨蓝绸海似的夜空,辉光清冷,隐隐透出青白的玉色,一湖新荷亦借得了月意,荷叶的影仿佛轻而薄脆的琉璃,倒映在银光粼粼的湖面上,将湖割裂成无数细小的水银,瞬息万变,流淌不定。
睿亲王眼中仿佛映入这万点细碎的银光,愈加变幻莫测,声音已如常般慵懒散漫:“你适才说有事说与我听,却是何事?”
豫亲王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好的和阗白玉,腻如羊脂触手生温,杯中酒色如蜜,隐约带着芬冽的香气。他的声音如湖上初升的淡淡雾霭,犹带着水意的清润:“慕氏有一种家传的酿酒法,称为‘蜜酿’,六哥可还记得?”
那酒据说是以寻咫花蜜入酿,入口极醇,一旦入喉,却火辣灼人,仿佛有把锋利无比的小刀,从喉间一路直剖入肠。慕氏百年富贵,精于馔饮之道,家酿独家秘制,颇有声名,历年常窖百坛,藩王百官平日多得赠飨。睿亲王浅啜一口酒,道:“自然记得,慕氏蜜酿之法据说传子不传女,如今慕氏绝后,这蜜酿日后估计是喝不到了。”
豫亲王淡淡地道:“慕允还活着,已经逃入屺尔戊境内。”天家皇子最讲究修为,睿亲王自幼得皇父调教,更是气质沉着,虽然十分意外,但并未显出惊异之色,只是若有所思地道:“定兰关雄奇高险,号称天下第一,城墙皆逾十丈,除是飞鸟,无法逾越。
“那慕允有人接应,杀死解差后逃离。接应他的人,一路护卫,在供州被东营的人发觉行踪,拦截交手,六死三伤,此三人受伤虽重,但不待逼问口供,立时啮毒自尽。这些人,全是受过精心训练的死士。供州的谍报是初六日传来,初七日又接获一封,东营在竖河与其交手,这次对方死了五个,其中假扮慕允的死士,身中三箭,犹伏骑二十余里,引开追兵。初九日、十一日、十二日皆有交手,东营调了伏州的重兵围剿,竟无一次成功。对方死士共二十五人,能随慕允行至定兰关前的,不过三人。此四人一路换骑急驰至定兰关前,慕允换装假扮谍差,以金牌令箭赚开城门,越关而去。那三人引开追兵,在密罗山乱石阵间与东营对峙了一天两夜,最后连箭都射光了,投石以抗。等东营终于杀上山去,原来那三人早就服了毒,毒入血脉,一剑下去,那血稠得就像这杯中的蜜酒一般,顺着剑锋缓缓腐蚀剑身。”豫亲王不紧不慢地道,“若非对方是谋逆大罪,我倒还真佩服这些死士。”
睿亲王像是被那血淋淋的场面所影响,微皱起眉,抿下一口酒去。
豫亲王无声地叹了口气:“以二十五条性命换得那慕允逃脱,只不知这主使的人居心如何,慕氏多年统兵,兵法精要尽在一门,屺尔戊为患天朝边界多年,慕允逃入其境内,若与其勾结,终有一日会成我朝社稷心腹大患。
睿亲王轻描淡写地道:“既然连七弟一手调教出的东营精锐都拦不住此人,此人大约是命不该绝。”
豫亲王淡然一笑,反问:“难道六哥居然是信天命之人?”
睿亲王哈哈一笑,道:“天命如此,不信奈何?”漫不经心伸手执壶,扬声唤人,“来呀,酒冷了,重新温过,换大杯来,今日我要与七弟痛饮一回。”
豫亲王起身道:“谢六哥的好酒,愚弟不胜酒力,已经醉了。唯有改日再领六哥所赐,今日向六哥告罪,愚弟还有些杂事,要先向六哥请退。”睿亲王亦不甚挽留,送了他出去。
睿亲王回转水阁中后,摒退众人,自己提了壶,将那冷酒斟上一杯,慢慢饮尽,过了良久,方才似自言自语:“老七这招敲山震虎,所为何意?”
孟行之落足无声地从那架红檀描金绘山水人物的紫纱屏后踱出来,说道:“王爷这‘敲山震虎’四字说得极妙,依在下浅见,这豫亲王所来就是为了敲山震虎,他明明疑心是王爷派人救脱了慕允,所以原原本本将事情讲与王爷听,意思是,他已经知晓了王爷的举止,警告王爷不得轻举妄动。”
睿亲王沉吟不语,孟行之却道:“在下要恭喜王爷。”睿亲王目光闪动,孟行之道,“豫亲王意在震慑王爷,好令王爷有所收敛。他既忽然有此举,便说明王爷那招杀着,可算走对了。”睿亲王道:“此人对老四忠心耿耿,他必是有所顾忌,所以才来警告我,看来他应该也知道那招杀着,是出于我的布置。”
孟行之微笑道:“知道又有何用?杀着之所以为之杀着,便是明知是柄锋利无比的利刃,对方却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以身相迎。”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入耳,“王爷,终不枉慕妃之死。”
夜深露重,月色越发分明,清华如水,沐人衣冠如披霜被雪。睿亲王饮多了,觉得酒意突沉。玉栏杆外是一围芍药,人间四月芳菲尽,栏外的花已经开得半凋,有一瓣被夜风吹拂,正好落在他衣袖间,他伸手拈了起来。她总是爱簪芍药,有一种芍药花叫“金线银雪”,洁白花瓣上撒着金丝,簪在堆乌砌云般的发间,极是娇艳。
“六哥。”她自幼便是如此称呼他,脸上几乎没了半丝血色,只道,“我去。”极轻的两个字,从她唇中吐出,却似有千钧重,刹那间压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本能地侧过脸去,只见她蝉翼鬓侧一朵芍药,怒放似她曾经的笑颜。
那一句那样残忍,却不得不问:“你去?你知道将来是什么?”
她脸上恍惚是笑意:“我知道,可是为了六哥,我愿意。我知道毅亲王身边,六哥一直没有得力的人,如今他来求亲,正是难逢的机会。”
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她不过十二岁,自己带了她溜出慕府,去大明寺看芍药花会。她青衣束发,扮作是自己小厮的模样,混出中门来,那一颗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直到上了马,她忽然伏鞍放声大笑,自己又恼又怒,叫了她的乳名,问:“临月,你笑什么?”她策马兜转过来,离得那样近,痒痒的就在耳下,呵气如兰,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亮悦耳:“六哥,原来你比我还害怕。”
他哼了一声,转开脸去,其实他并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慕氏世家巨族,家教最严,自己虽对慕大钧执弟子礼,毕竟是皇子,一旦出了纰漏,慕大钧并不会过分责罚自己,可是只怕她会受父亲严饬。半大的少年,这种话不愿对人明言,只是板着一张脸,做出一种老成的样子,说:“反正我不是害怕。”
慕临月扮个鬼脸,她眉目间犹有稚气未脱,已经隐约可以看出少女甜美的风华,回眸一笑,那眼波盈盈,如能醉人。他脱口说:“你可不能再笑了。”她一双长睫似蝶翼般忽闪忽闪,问:“为什么呀?”他说:“你一笑,人家就会看出你是个女孩子。”她说:“那我不笑了。”一语未了,又禁不住盈盈一笑,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无限娇俏。他无可奈何,只得板着面孔说:“人家若是看出你是个女孩子,会连累我的,我可不带你去了。”说着作势欲举手策马扬鞭,她急急抓住他衣袖,连声道:“六哥,六哥,我不笑了便是。”
大明寺香客如涌,人山人海,赶会的、烧香的、卖香表的、卖吃食的、雇轿的、赶驴的……闹轰轰就如同炸锅一样,她一双眸子明若点漆,新奇地顾盼不己。他怕与她被人潮挤散,再三叮嘱她拉着自己的衣袖,他们挤进寺去,挤出了一身大汗。殿中人更多,金身宝像尊严,无数的人匍匐下去,虔诚下拜。佛前的鼎中香表堆积如山,烈焰熊熊,腾起无数香烟,熏得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隔着缭绕的香火,她好奇地问:“六哥,他们都在求什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随口答她:“求财求福,总是求他们没有的东西吧。”
她的眼睛那样亮,仿佛有星光璀璨:“那我不用求了,我什么都有。我有疼我的爹爹,还有哥哥们,还有你。”
听她将自己与她的亲人们并提,他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触,口中却说:“若是我不带你来,你准不会说得这样好听。咱们去看芍药。”
大明寺的芍药久负盛名,历年的芍药花会,更是西长京一盛。通城的人不过借看花之名,到寺中游玩,其实是赶庙会的意思。真正去看芍药的,除了秀才文人,便是些读过几卷书、一心附庸风雅的富沽之流。他们径直往寺后去,一路行去,游人果然渐稀,谁知到了芍药圃外,却被寺中的和尚给拦住了。道是城中首富陆家的女眷今日前来赏花,故而摒尽一切闲杂人等。
定湛九岁即封亲王,自幼皇父宠爱无比,十余年来,从来未尝被人称为“闲杂人等”,吃过这等闭门羹,见那几个和尚嘴脸势利,神色无比倨傲,心中顿时大恼。但转念一想,这些和尚蠢头蠢脑,如果动起手来,自己虽不一定吃亏,可是也难护得临月周全。何况自己与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如果一旦真闹起来,被人识破身份,总不是好事。
慕临月亦怕他生气,轻轻扯扯他的衣袖,道:“六哥,咱们还是别硬闯了。”
隔着花墙上的槟榔眼,可见圃中花盛似海,如锦如绣。就此回去,可真让人不甘心,他心念一转,当下便有了计较,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同她转身就走。走出了许远,环顾左右,见无人注意,便道:“跟我来!”两个人顺着那墙七拐八弯,一直走到山房之后僻静处。这里已经是花圃尽头,甚少人来,墙外有一株极大的老榆树,足有合抱粗,枝桠横斜,绿叶如茵。他转头问慕临月:“你会不会爬树?要不然我背你上去。”
慕临月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此事十分有趣,早就跃跃欲试:“可别小瞧了人,慕大将军的女儿,别说爬树,一样可以上战场杀敌。”说着便卷起衣袖来,露出一截凝霜皓腕,那腕上笼着一只白玉钏,肤色与玉色皆白莹无比,几乎辨不出哪是腕,哪是玉钏。她改了男装,可忘了取这只钏子下来,此时捋起袖子才发觉。“哎呀”了一声,说:“这还是外祖母给的,可别碰碎了它。”将钏子捋下来,掖入了腰带中。她体态轻盈灵巧,果然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槐树,坐在横枝上,招手叫定湛:“六哥!”
定湛动作更是利落,左足在槐树上轻轻一蹬,右手已经拉住一根树枝,借力弹起,轻轻巧巧落在横枝之上。慕临月不由拍手叫好:“六哥这招‘小起手’比大哥使得还要漂亮。”定湛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慕临月方觉自己忘情,幸得并无人听见。定湛先跃下墙头,站稳了便回身向她张开双臂,慕临月笑道:“可要接住了,不许摔到我。”便如一只燕子般,从墙头上翩然落下,谁知树枝挂住了她的帽子,她一跃之下,在风中散开长发如瀑。她虽胆大,从那样高的墙头上跃下,最后还是有丝害怕,不由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定湛只觉大力冲撞,却紧紧抱住了不放手,往后连退数步,最后还是“咕咚”一声抱着她坐倒在芍药丛中,只觉柔香满怀,四周红的、粉的、紫的、黄的芍药花,绚丽得像堆锦刺绣,团团簇簇,无数的花与叶轰然涌上,将他们深陷在柔软的花海中。眼中在一片绚烂夺目的颜色里,只能看见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芍药,那样清丽皎美,发流如云。她的呼吸香而甜,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她眸子那样晶莹透亮,就像最饱满的两丸黑水银。极远极高处是湛蓝的天,一朵云缓缓流过,她的眼中也仿佛有了云意,泛着难以描述的朦胧,他竟然不知道应该放手,她的头发扫在脸上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两个极响的喷嚏。
这两个喷嚏却打坏了,立时便有人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两个人本来就心虚,养尊处优的孩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慕临月慌道:“快走!快走!”定湛亦怕被人捉住,忙道:“我顶你上墙,你先走。”蹲身让她踩在自己膝上,再上到自己肩头,将她顶上墙头。慕临月在墙头上远远看见三四个僧人往这边来,心下大急,连嚷:“六哥快走!”定湛万忙中还俯身折了两大朵芍药花,衔在口中,冲上前去,借势在墙上连蹬两步,跃上墙头。两个人顺着那株大树,一溜而下,定湛牵了她的手,一路疾奔。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寺门,但见寺前人山人海,推搡不动,方才住脚,慕临月被他拉着一路狂奔,到了此时只是大口大口喘气,连腰都已经直不起来。定湛又累又气又好笑,将两朵芍药交到她手中,说:“就为这两朵花,可真不值得。”见她长发散乱,回头见那几名追赶出来的僧人仍在不断四处张望,心中一动,抽出袖中锦帕,道:“你快将头发束好。”慕临月接过锦帕去,将长发重新束好,拈着那两朵花,嗅了嗅花蕊,怅然叹了口气:“这样好看的花,竟然一点也不香,可见世上事不如意十居八九。”定湛道:“真是小孩子,有的花香,有的花不香,这又和世事如意不如意扯得上什么干系?”慕临月嫣然一笑,笑颜竟比她指间的花更美。定湛不敢再看,说:“走吧。”与她出来寻着了马,上马回慕府去。
归去已是黄昏时分,她悄悄溜进二门,接应她的丫头近香早急得团团转,见她进来,忙搀住了她,说:“夫人问了几遍,都要瞒不住了。”临月正欲随她走,忽想起一事来,伸手摸了摸腰带,失声道:“我的钏子不见了。”定湛本来已经走出好几步开外了,听见她这样说,转身见她脸色煞白,猜想只怕是落在大明寺了,忙安慰她:“不要紧,我替你去寻。”
过了几日,终于有� �会见着她,趁人不备告诉她:“我亲自去花圃寻了两遍都没找见,说不定是落在路上,被人拾去了也不一定。”
她低声答:“没找到——也就罢了。”可是眼里有种小女孩罕见的神色,让人觉得无限惆怅。
【十】
是什么时候,扯住他衣袖的小女孩就长大了?
那一日他与慕元在后园里比试射圃,远远望见她由近香陪着打桥上过,一袭鹅黄单衫,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温柔的一抹春色,撞进眼帘时,娇嫩得令人微微心疼。及笄之后与他相见的机会就几乎已经没有了,这样偶然撞见,亦是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六哥。”
她手里照例执着一柄水墨绘山水的白纨扇,遮去了大半面容,露出鬓侧斜簪的一朵芍药,花瓣娇艳,在春风中微微颤抖,衬得一双明眸依旧如记忆中灵动剔透,眼波盈盈一绕,仿佛春风乍起吹起无限涟漪。他只觉得心中“怦”地一跳,天地间涌起无尽心潮,尽融在她这一双眸中。
他再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饮尽了,满天月华如水,照见阁中自己身影映在红氆氇上,孤零零无限凄清。
他转过脸去,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对孟行之道:“既然老七已经忌惮那招杀着,本王索性成全他。”
孟行之道:“王爷亦不必急在一时,失了沉着反倒不好。”
他脸上仍是那种散漫慵懒的笑意:“咱们沉得住气,有人可不一定沉得住气。”
皇帝的万寿节是五月十五,因为还在守制,所以一切庆典从简。饶是如此,还在四月里司礼监就已经大忙特忙,预备赐宴游冶等诸项事宜,偌大的行宫之中,何处领宴,何处歌舞,何处游幸,都要一一布置起来,直忙得人仰马翻。谁知一进五月,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要提前巡幸东华京,去东华京过万寿节。
因京中夏日暑热,历代皇帝每年六月,皆幸东华京的行宫避暑,至初秋方回銮西长京。皇帝素来喜寒畏热,想是怕六月里路上溽热,故而将避暑的日子提前了一个月,这下该豫亲王着急了,因为他统领驻跸。此去东华京十来日路程,向来大驾走跸道,宫眷则乘舟顺着东江迤逦而下,文武百官、内卫御营,这浩浩荡荡的数千扈从,一路上的驿馆行宫、跸路桥梁、各处起坐、统统要勘察布置,还要安排跸警。
“时间太仓促,只怕难以预备,臣弟请皇上三思。”御前奏对的时候豫亲王说道,“大驾总要万安无虞。”
皇帝不知为何十分固执,他说:“朕骑马走,这样快些。”停了停又道,“宫眷们坐船,慢些无妨。”豫亲王迟疑了一下,皇帝又道:“朕意已决。”豫亲王只得躬身领旨,待得退出来后,立时便命人去寻程远。程远平日
当差最是小意,见着他远远就行下礼去,口中道:“王爷万安。”亲藩体位尊贵,在百官之上,连首辅亦得下拜,何况御前一名小小内官。豫亲王吩咐一声:“起来。”程远忙道:“谢王爷恩典。”就手搀了豫亲王的肘,扶他在树下石凳上坐下,又道,“王爷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人来吩咐奴婢就是了。”又命人去新沏来一盏茶,亲手奉与豫亲王。
豫亲王适才在御前奏对的事情既多,繁杂冗烦,此时坐在翠郁浓荫之下,微风吹在袍襟之间,十分凉快,不觉神色一爽,又尝了一口那茶,只觉得满口生津,不由道:“果然会侍候人,不枉是老赵调教出来的人。”程远赔笑道:“是王爷素日栽培。”豫亲王道:“我倒也没什么事,只问问你,皇上身边这阵子可还安静?”程远是何等的人物,立时就笑了:“王爷这话可叫奴婢听不懂了。”
豫亲王笑容一敛,冷冷道:“连你师傅都不敢在我面前装样,你倒敢试试看?”程远急道:“奴婢不敢,奴婢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糊弄王爷。是师傅不让往外头说,可王爷面前奴婢绝不敢隐瞒——”他声音低了低,“万岁爷这几天和慕姑娘,仿佛不大对劲。”
豫亲王“哦”了一声,问:“是为了什么?”
程远想了一想,说:“奴婢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倒像是慕姑娘不大高兴,所以给万岁爷脸色瞧。”这句话匪夷所思,只怕开朝以来,从无一个妃嫔敢给皇帝瞧脸色,何况一个身份暧昧的宫女。不过豫亲王忆起那日惊鸿一瞥,她整个人便如冰玉琢成,隐隐有一种傲意凌人,分明不将世间万事万物放在眼中。说她敢倨傲至尊,他倒是有几分信的。
程远道:“万岁爷对慕姑娘,那是没得说的了,要什么给什么。可惜慕姑娘性子不太好,这几天闹上别扭,万岁爷怄气,见着她就发脾气,见不着更发脾气。”他愁眉苦脸地说,“别说奴婢们几个,连师傅都跟着发愁。”
原来如此,豫亲王心中忧虑,面上却不露出来,只问:“那这次巡幸东华京,她是否随扈?”
程远道:“奴婢不知。”又补上一句,“一提慕姑娘,皇上就没好脸色,师傅吩咐,叫不许惹万岁爷生气,所以奴婢们谁也没敢问。”
这样挨到了五月初三,第二日便要动身了,赵有智眼见实在拖不过去,晚间侍候皇帝更衣的时候,方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明天就要起驾了,奴婢们是不是都跟着去侍候万岁爷?”皇帝近来脾气暴躁,淡淡瞧了他一眼,说道:“我瞧你这差事是当得腻了。”
赵有智这几日亦是动辄得咎,但他是从小抱大皇帝的内官,吃透了皇帝的性子,连忙恭声道:“奴婢该死。”却紧着追问了一句,“那就是奴婢们都跟着大驾?”皇帝说:“无关紧要的人让她坐船。”明明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赵有智心中暗自好笑,恭敬应了个“是”。
皇帝起驾已经半日,宫眷的船队才从上苑码头起锚。浩浩荡荡舟楫相接,无数锦帆楼船,首尾相接,夹杂着大大小小内官及御营护卫的船只,迤逦达十数里,缓缓沿着东河顺流而下,颇为壮观。初夏时分水势饱满,河道宽阔,船行得十分平稳。两岸绿堤上垂柳依依,远处的墟里人家,近处的绿柳村廓,如一卷无穷无尽的图轴,在舱窗外缓缓铺陈开来。
如霜既非妃嫔,本无资格独用一船,但内府总管还是另眼相待,拨了一座楼船与她乘坐。她用惯的两名宫女原是御前的人,今日一早皆随大驾走了,于是华妃临时指派了两名宫女到这边船上照应。如霜今日起得甚早,待得上船来,舟行平稳,午后日长人倦,于是在舱中好生睡了一觉,待得醒来日已西斜。
她亦不唤人,自取了障面的泥金芍药花样纨扇,用系着杏色流苏的象牙起棱扇柄,拨开舱窗上的绡纱帘幕,向窗外眺望。但见江面上倒映余晖,如万条金蛇狂舞,粼粼耀眼欲盲。首尾皆是依次而下的楼船,无数幅斜欹锦帆迎着夕阳,绚丽夺目。堤岸如蜿蜒的翡翠衣带,垂柳依依,便是带上堆绣的细巧花样,缓缓从眼前往后退却,望得久了直叫人眼晕。
“原来姑娘醒了。”
很清脆的嗓音,如霜懒懒回首一看,原是那两名临时指派到船上的宫女的其中一人,名唤捡儿。捡儿十分殷勤地道:“我去打盆水来,让姑娘重新匀面。”精心描画的眉目,在妆镜中渐渐清晰起来,捡儿替她重新梳过了头,拿柄手镜替她前后交映,夸道:“姑娘头发真好,这样黑,又这样浓。”在家的时候,梳头例来是小环的差事,每次梳完了,总要这样举着手镜,倒映在妆镜中让她自己看。
镜中倒映着一点水光离合,浓如乌云的发间插戴赤金凤钗,凤作九尾,每一尾上皆缀明珠,下缀金珠为络,细密的金珠络沙沙地在鬓侧摇曳。端详得久了,仿佛适才晕船一样,亦觉得眼晕。手边搁着两只红檀木罗钿大匣,里头满满的全是珠翠,自入宫后,她一度甚是喜欢这些东西,皇帝曾命内库尽搜所贮精华,送到她那里去。此时她打开匣子,随手拈了桂圆大的一颗珍珠,就着黄昏时分舱中晦暗的光线看了一看。捡儿夸道:“这颗珠子真是好,奴婢虽是侍候过皇贵妃的人,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浑圆的珍珠。”
如霜并不言语,举手轻扬,不待捡儿惊呼出口,眼睁睁瞧着她已将那颗珍珠掷出窗口,捡儿和身去抢,哪里还抢得到。只听“咚”一声轻响,珍珠已经落入江中,但见碧波滔滔,白色的一点珠光迅速沉下去,转瞬就不见了。这样的稀世珍宝,宫中亦不多见,谁知她就这样随手如抛废物,毫不惜之。捡儿一时惊骇得连话都不敢多说。如霜漫不经心,捡点匣中那些珠光熠熠之物,又随手拈起块玉佩来,那玉色腻白无瑕,镂刻精美,下头还结着同心双绦。捡儿怕她又要往江中掷去,忙关上窗子。如霜见她关窗,亦不言语,将那块玉佩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伸手说:“这个赏你。”
捡儿自从登船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声音粗嘎难听,将捡儿唬了一跳,半响才忙赔笑道:“谢谢姑娘赏,这样贵重的东西,奴婢不敢受。”
如霜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口中终于吐出两个字:“开窗。”捡儿又吓了一跳,忙道:“姑娘,姑娘,奴婢收下便是。”接了过去,又施了一礼,“谢慕姑娘赏。”
如霜亦是可有可无的样子,起身走到窗畔,隔着绡纱帘幕,可以远远望见堤岸上有马队疾驰,那是扈从大驾的御营军,从跸道奔驰来往至此互传讯息。捡儿见她望着江岸上的御营骑队出神,赔笑道:“不知道大驾行得快慢,已经走到第几站?不过宫眷都在船上。”如霜懒得答理她,尤其最后一句画蛇添足,拿着扇子抵在下颏儿上,只是默默地计算着路程。跸道皆是十二里为一站,每站都预备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里,便又是一座行宫。簇拥大驾而行的有随扈的文武百官、御营官兵数千人,浩浩荡荡全副仪杖,每日亦只能行数十里。只怕今晚天黑前只能赶到乐昌行宫驻跸。
船行虽是顺水,但江流宛转,比跸路要绕得远许多。好在楼船舒适,晚间各船泊下,首尾相联即成行宫,宫眷们皆是宿在船上。眼见天渐渐晦暗下来,起首的领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挂起一串明灯,旋即吹起号角来,声音极闷但传得远,可达数里。跟着后面一艘船亦吹起号角来,这样一声递一声往后传去,便有御营的小舟划向后方去照应。无数铁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铁索套住前船船尾的铁拴,再搭上跳板,每条船就这样被联在一起。夜色渐浓,各船上舱中的灯火渐次明亮起来,像一条灯的巨龙,静静卧在水面上。远远望见楼船里灯火通明,便如剔透的琼楼玉宇一般,一层一层都是璀璨的光,倒映在江面上,像无数流星划过水中,流光敛滟,有宫女内官提着灯笼从跳板上姗姗而过,那星便是极大的一颗,戛然划过缭乱的星幕,风吹来碎成更细微的万点星子,在波浪尖上跃跃流动。
如霜晌午后睡得久了,此时并无倦意,夹堤两岸亦是无数点星光渐渐散开去,有些蜿蜒成一条火把的长龙,那是巡夜的御营,与往来的跸道传讯兵卒,蹄声隆隆里夹杂着清脆的鸾铃声声,在旷野静夜中听得格外分明。
捡儿与另一名宫女栗儿收拾了床榻,展开薄罗被,替她放下其色如烟的鲛纱帐,取扇将帐中细细赶了一遍,确无小虫蚊子,方掖好帐子,出来对如霜道:“姑娘今天一定倦了,况且已经起更了,江上夜凉风大,姑娘还是早些歇着吧。”
如霜正极力从杂沓的蹄声中分辨那鸾铃声声,兀自出神,捡儿素闻她性子有些古怪,不敢再多说,替她挑亮了灯,就和栗儿默默退到外舱去了。如霜听那鸾铃声渐驰渐近,铃声清脆悠远,隔得再远亦能听得清清楚楚,唯有紫金所铸鸾铃方才有这样的脆响。她心如轮转,一刹那翻过好几个念头,听那鸾铃渐行渐近,分明已经就在堤岸上离自己的座船不远处,她拿定了主意,“哧”一声吹灭了灯,却也并不动弹,静静坐在桌畔。
这晚没有月亮,倒是满天的好星,隔着窗上的绡纱,星光黯淡映入舱中,一切都在朦胧的黑暗里勾出个边廓。高的是柜子,矮的是案几,手边桌上搁着一只细白瓷花瓶,里头拿清水供着的是数枝翠柳,还是登舟前她随手在码头畔折的。那柳叶清雅的一点气息,和着自己衣袖间的熏香,几乎淡得嗅不出来。但沐在这样的夜色里,一切都柔和而分明起来,连同心底那些敏感不能触及的思绪,一一都清晰地浮了上来。何去何从,并不是她能做得了主。旷野星空万里,舷下浪声轻吞入耳,一切的人声都遥不可及,江风清凉郁郁,带着水意的微冷,吹拂垂着的绡纱帘幕,一重重的纱帘在风中忽而鼓扬,像翻飞着的轻薄蝶翼。过往那些惨痛而血淋淋的惊悸,终于有了片刻的退却。
就在她失神的这一刹那,窗外忽然有高大的人影一晃,分明是个男人的身影。内官应该有冠带,外间那人影倒映在窗纸上清清楚楚,此人并无冠带,她一个念头转完,立刻张口大叫:“快来人,有……”
【十一】
那个“刺”字还未出口,舷窗之外忽然炬火大明,船上前后数十盏灯笼火把瞬间燃起,顿时映得江上江下火光一片,岸上亦有灯笼火把骤然亮起,灯笼太多太亮,隔着窗子如霜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听窗外“扑通”一声,内官的嗓子既尖且细,在寂静夜中分外刺耳:“刺客跳江了!抓刺客!快来人啊!刺客跳江了,快抓刺客……”跳板上步声杂沓,舷板下为中空,脚步声听上去更多更乱,岸上人马喧嘶,无数灯笼火炬向这方涌来,只听得“扑通扑通”连声水响,想是御营的官兵跳下江去追捕刺客。
外头人语喧杂,紧接着响起仓皇的叩门声:“慕姑娘!慕姑娘!”正是宫女栗儿的声音,不闻她答话,外头的人似是着了急,用力踹开舱门,十余盏灯笼一拥而入,舱中顿时明亮如白昼。见她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为首的内官似是松了口气,说道:“姑娘受惊了。船上闹刺客,御营的人已经下水去追捕了,请姑娘放心。”
如霜识得此人是华妃宫中的首领太监廖存忠,当下并不答理,栗儿道:“真真吓煞人了,好在姑娘还没睡。”
如霜命捡儿取了蜡钎来,重新点燃桌上的灯,执了那小银烛剪,亲自剪亮了灯芯,方才慢条斯理地道:“这样热闹的晚上,我可舍不得睡觉。”
廖存忠素闻她性情古怪,踌躇一下正打算请退,外头已经通传华妃来了。廖存忠迎了出去,只见前导的四盏鎏银八宝明灯渐行渐近,夜间风大,华妃系了件大红斗篷,更显风姿绰约,由宫女内官簇拥着款款而至。华妃扶着廖存忠的手肘进得舱来,如霜素来不理会宫规礼仪,端然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华妃倒若无其事,说道:“真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我一听说就赶过来了,好在没有伤到人,这刺客实在是胆大包天,也不怕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如霜素来不爱说话,手中执着那柄泥金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华妃见她不理不睬,虽然生气,但不愿与她计较。正在此时,外头进来名内官,跪下禀奏:“启禀娘娘,刺客抓到了。”
刺客因呛水太多已经淹死了,御营的人捞起的只是尸首。无数火把照着那湿淋淋蜷曲的身躯,有人将刺客的脸扳过来,炬上火焰被风吹得呼呼直响,那光也忽明忽暗。华妃虽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却犹是一阵恶心。这样身份不明的男子是如何混上宫眷所乘的楼船,实在令人费解,所以遍搜刺客全身,结果只找到一块玉佩,内官忙呈与华妃。
华妃见那玉佩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腻白无瑕,镂刻一片倾卷荷叶,叶下覆一双鸳鸯,雕工极其精美,底下结着同心双穗。那丝穗虽早被江水浸湿透了,亦并未褪色,端端正正一双万年如意同心结,这种结法极有讲究,民间是不许用这种“万年”花样的。华妃见那玉佩底下系着这样一个结子,更兼那玉质雕工精美无匹,这样东西出自内府无疑,便叫廖存忠:“去查档,看这是哪个宫里的东西。”
如霜此时方闲闲地道:“不必了,这是我的东西。”
华妃道:“慕姑娘的东西,为何在刺客身上搜了出来?”
如霜漫不经心地道:“这就要问捡儿了,这玉佩我下午赏给她了。”如霜脸上微带讥诮之色,华妃见她神色镇定,便唤过捡儿来盘问。
捡儿早就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华妃道:“你就是捡儿?这东西如何到了刺客手中?你老老实实告诉本宫。”捡儿吓得浑身瑟瑟,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华妃道:“你不愿说也不要紧,我自然有让你说的法子。”说完立刻命人去取签子来。
捡儿早听说过竹签钉指之刑,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哭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这玉佩是慕姑娘给我,叫我交给张胜宝,说张胜宝自然知道给谁。”
华妃问:“谁是张胜宝?”
捡儿道:“是御膳房里打杂的一个内官,他每日要买菜,我们总托他往行宫外捎东西。眼下在船上,也只有他们厨船上的小艇可以靠岸。”
华妃转脸望向如霜,见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置若罔闻。于是吩咐廖存忠:“去传张胜宝来。”
张胜宝没能传来,廖存忠旋去即返,脸色十分难看:“娘娘,张胜宝适才畏罪跳江自尽了。”
华妃似是十分意外,又望了如霜一眼,道:“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只能先委屈慕姑娘了。”吩咐将捡儿与栗儿都带走,另换人来陪伴如霜,又命将如霜的楼船严加守卫,不许任何人进出。华妃道:“先委屈姑娘一夜,明日一早,本宫就派人去禀告皇上,如何处置,但凭圣意圣裁。”说着起身道,“姑娘先歇着吧,横竖明天皇上就知道了。”
如霜此时方才开口道:“只怕我活不过今夜。”
华妃脸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霜站起来,以扇柄拨开绡纱帘幕,眺望窗外不远处岸上的点点火炬:“我今晚若是死了,明日皇上问起来,你们只要说我是因奸情败露羞愧自尽,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这一套连环计,先是诬我与人有奸,再来从容取我性命,最后一步当然是杀人灭口,永绝后患。”回首凝视捡儿,“三个人证已经死了两个,你难道不害怕么?”
捡儿本来跪在那里犹未起来,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华妃急怒交加,冷冷道:“你这话含沙射影,是说今夜之事乃是本宫诬陷于你了?”
如霜并不答话,转开脸去。华妃气得满脸涨红,廖存忠见机不对,立刻道:“娘娘,不如即刻派人回奏皇上,恭请皇上圣裁。”华妃犹未说话,外头一声接一声的通传进来,内官声音清清楚楚地回奏:“娘娘,豫亲王请见。”
华妃十分意外,豫亲王本是随在大驾左右,黄昏时分还有驿报来,知会众人皇帝已驻跸乐昌行宫,统领跸警的豫亲王自然应该在乐昌,如何会夤夜至此?何况虽在船上,亦为行宫,夜色已深,亲王不便擅入有宫眷的楼船。华妃听说他来了,料是奉旨前来的,只得事出从权,命人放下帘子,隔帘召见。
隔着纱帘,影影绰绰见到豫亲王行礼,声音如常从容:“定滦失职,致有刺客惊动凤驾,请华妃娘娘恕罪。”因为他统领御营,所以先生此语。华妃倒是家常的语气,十分客气地道:“请七爷坐。”又道,“七爷来得正好,这刺客身份可疑,本宫正要派人去请旨追查。”
豫亲王十分从容地道:“皇上放心不下宫眷的船队,所以一到行宫,命定滦过来看看,没想到真出了事。”
说是放心不下宫眷的船队,只怕放心不下的只是一个人罢了。华妃心中一酸,语气还是极力的平静:“七爷是奉旨来的,那更好了。我虽然暂理后宫,但此事牵涉到旁人,是非曲直,到了七爷手里,一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当下命廖存忠将刺客身上搜出鸳鸯佩及捡儿口供之事,皆向豫亲王禀明。廖存忠口齿伶俐,说得活灵活现,豫亲王很仔细地听了一遍,直到最后廖存忠都说完了,方问了一句:“最先发现刺客的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才有名内官回奏道:“是慕姑娘先叫起来,说有刺客……”
如霜嗓音独特,适才静夜中大声呼叫,听到的人并不少。华妃心里一沉。豫亲王道:“既然如此,玉佩之事定然另有隐情。事涉宫闱,本王明日请旨圣裁。”说完起身请退,一礼未毕,方抬起头来,忽见帘后伸出一只纤美白皙的素手,犹未反应过来,已见那手拨开垂帘,重帘后有人翩然而出,向他敛衽为礼,一双千尺寒潭似的眸子,既澄且净,在灯光下流转不定:“王爷,请王爷即刻带如霜去见驾。”
豫亲王万没想到她会从帘后走出来,更兼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只觉得心下一震,踌躇难答。
如霜道:“王爷睿智,自然已经明白今夜之事,乃是旁人设计如霜的圈套。人心险恶莫测,如霜爱惜性命,自觉朝不保夕,断不能再留在此地任人宰割。请王爷将如霜与宫女捡儿一同解往御前,恭请圣断。”
华妃亦被她的举止骇了一大跳,待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急怒交加,霍然起立,隔帘怒斥:“慕如霜,你此等言语乃是何意?”
如霜不言不语,只是凝视着豫亲王。豫亲王从未被一名女子这样逼视,不便与她目光相接,只得转开脸去。便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上的捡儿忽然叫道:“华妃娘娘,我替你诬陷慕姑娘,没想到你却言而无信,意欲杀人灭口,横竖是个死,我化为厉鬼也不放过你。”说完破窗撞出,“扑通”一声投入江中。华妃惊恐万分,几乎要昏厥过去,帘后数名宫女连声急呼:“娘娘、娘娘……”华妃颤声道:“快!快抓住这贱人。”她心中清楚,若是捡儿一死,自己百口莫辩,隔帘望去,但见如霜淡然伫立,豫亲王已经急步至舱外舷板之上,早有御营的官兵下水去捞救。
华妃亦顾不得礼法,掀帘疾步而出,江面上御营小艇来去,举着灯笼火炬捞人,江流湍急,那捡儿一入水中,却再也不曾浮起。渐渐过得小半个时辰,华妃全身发冷,扶着宫女立在那里,不言不语。如霜款步上前,望着黑沉沉的江面,漫然道:“看来又死了一个。”华妃回首望去,只见灯下她面色似玉,眉目如画,姿容清丽难言。华妃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声音里透着恨意:“你这招好毒。你会有报应的——你终有一日会遭报应的。”
如霜的声音极轻,几乎除了她自己,再无第二个人能听见:“会遭报应的人不是我,该遭报应的人,一个也逃不过去。”言毕嫣然一笑,她自入宫来从未笑过,此时展颜一笑,如荷之初放,亭亭净恬。刹那已横过纨扇,遮去大半面容,华妃几乎以为是自己恍惚看错,她已经转身缓步退开去。
豫亲王见捞救无望——纵捞上来定也是尸首了,于是折返舱中。如霜敛衽为礼:“请王爷为如霜做主。”华妃面色灰败,几欲落下泪来,道:“七爷,如今我百口莫辩,唯请皇上圣裁。”豫亲王略一沉吟,道:“臣弟遵命。”他既用此称谓,便是以皇弟身份处理家务事,虽在礼制上仍欠妥当,亦算勉强从权。
夜已三更,如霜出得舷舱来,只觉得江风清寒,吹得她身上那件平金绣百蝶斗篷扑扑乱飞,如霜不觉攥紧了颈中系的闪金长绦。内官手中一盏琉璃明灯,替她照着脚下的跳板。如霜抬起头来,见堤岸上御营簇拥着一辆青篷马车——虽是宫人日常乘的车子,火把簇拥下看得分明,豫亲王早已经上马,等候在车侧。
江滩上碎石磷磷,走得自然极慢,好容易到了车前,内官俯下身去,她却并没有循例踩着内官的背上车,反倒轻声道:“搀我一把就成了。”侍候车驾的内官诚惶诚恐,伏在那里说:“奴婢不敢,奴婢应该侍候姑娘上车。”
如霜淡淡地道:“你是侍候人的奴婢,我也是侍候人的奴婢,有什么敢不敢的。”那内官方应了个“是”,起身来在她肘上用力托了一把,她体态轻盈,已经踏上车去,宫女高高掀起车帷,让她在车中坐好,方放下了帷帘。
车前本悬了一对明角风灯,碎石路上车声辘辘,隔着薄锦车帷望去,那两盏灯亦摇摇晃晃,仿佛一双发着光的风铃,几乎可以听见清脆的铃声摇曳——如霜定了定神,才知道并非幻觉。紫金鸾铃的声音脆而清亮,就在马车左近,声声入耳。
没想到竟是他来,原是她自己料得错了,御马方许用紫金鸾铃,她却忘了豫亲王早蒙恩旨,赐用紫缰紫金鸾铃。御营铁骑高大的身影倒映在两侧窗帷上,星星点点的火把向前延伸开去,像两条巨大的火龙,将她的车子夹在中间。透过象眼窗上细密的方孔,可以望见前方不远处控马握缰的豫亲王。
他身边亲随簇拥,无数的炬火照见他的身影面容,侧影从容安详,像这夜色一样,有着一种宽广到不可思议的突兀柔和,连于马背之上握缰的姿势,都与她记忆深处某个秘密的影像有着惊骇的类似。这样静的夜,只听到火炬上火焰燃烧的“呼呼”声,马蹄踏过碎石的“嗒嗒”声,还有鸾铃清脆的“叮当”声……这些声音里夹着“扑通扑通”的异响,原来是她自己的心跳。
她将头靠在窗帷上,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种刻意,每次辗过高低不平之处总有一种异样的失落。隔着那么远,就像千寻的绝壁,明知永远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只是一片暮蔼苍茫,那是她自己虚幻梦想的海市蜃楼,所以,此生永不可及。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样难过。
陪车的宫女问:“姑娘困了么,还是躺下来歇歇吧。”她不能答话,心跳紊乱,每一次都重重撞在胸口,直撞得发痛,痛得连呼吸都没有办法继续。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渗出,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的声音。陪车的宫女终于发觉了她的异常,急急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她想摸索荷包中的药,却连移动手臂的气力都几乎没有,宫女惶然不知所措,一把掀开车帷,急声道:“快停车!王爷,慕姑娘不好了。”
耳中的一切声音杂而乱,远而轻,就像在梦中一样。有明亮的光照进车里来,有人在嗡嗡地说着话,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到依稀熟悉的眼眸,心忽然往下一落,拼尽全力才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荷包……药……”
蚕豆大的绿色药丸,散发着熟悉的淡淡寒香,塞入口中去,有水旋即灌入,她吃力地咽下去。水甘甜清凉,仿佛一线冷泉,潺潺地自喉间流入体内。她渐渐地缓过气来,心口的绞痛亦渐渐隐去,这才发觉自己大半个身子斜靠在宫女的肩上,一名千夫长手中捧着一只缂金皮水袋,目不转瞬地望着她,连豫亲王都勒马立在辕前,见她苏醒,只问:“还可以乘车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便不再多说,兜转马首命令众人:“继续赶路。”
宫女放下车帷,那高大的身影随着火光一同被隔在了帷外,不能再被瞧见。铁骑铮铮的蹄声重又响起,她精疲力竭,在丸药的效力下昏昏沉沉地睡去。
跟随在豫亲王马后的一名千夫长迟晋然,乃是曾随豫亲王出征舍鹘的亲信侍卫,年纪虽不过二十岁,却因军功卓著已经升到了千夫长。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脾性亦稚气犹存,策马追上了豫亲王,躬身舒臂仍将水袋系回豫亲王的鞍后,一笑露出口雪白的牙,说:“病恹恹一个人,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什么?三更半夜的,咱们这趟差事可真窝囊。”
豫亲王回首望了他一眼,意在警告。
迟晋然被他眼风这么一扫,挠了挠头,说道:“王爷,我晓得错了,关云长千里送皇嫂,王爷您和关帝爷一样,此举忠心赤胆,可昭日月。”
豫亲王回手一鞭抽在他马上:“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说,还不滚到前头去探路。”
迟晋然吐了吐舌头,拍马直奔向前。
【十二】
还未到六月里,清凉殿中已经用了冰。冬日征用冰伕数千人至云歌山上采下的巨大冰块,沿驿道运至东华京冰窖中窖藏数月,此时起出来,由冰匠在其上雕琢出亭台楼阁,人物山水,栩栩如生,方用金盘供了,奉在殿中取其清凉之意。
清凉殿筑于水上,四面空廊迂回,竹帘低垂,殿中极是蕴静生凉。榻前金盘中的冰山亭台渐渐融化,人物面目一分分模糊,细小的水珠顺着那些雕镂精美的衣线沁滑下去,落在盘中,泠泠的一滴轻响。如霜自惊悸的梦中醒来,额头涔涔的汗意,濡湿了几缕头发,粘腻地贴在鬓侧。
帘外已经有新蝉声,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殿中,更显得静,她半阖上眼睛,朦胧间又欲睡去。
还在家中的时候,绣楼外的芭蕉舒展开新嫩的绿叶,帘影透进一道道极细淡的金色日光,烙在平滑如镜的澄砖地上,绣架上绷着月白缎子,一针一线绣出葡萄鹦鹉,鹦鹉的毛色极是绚丽多彩,足足用了三十余种丝线,针法亦极为繁琐。偶然抬起头去,隔帘望见火红的石榴花,红得像一团火似的,烙在视线里,既使闭上眼睛,犹似乎能看见那簇鲜跳的红。那样的长日寂寂,花影无声,闺中唯一的烦恼,却是如何为绣架上的鹦鹉配色。
来人步子极轻,走到榻前又慢慢停下,躬下身去,拾起落在榻前地上的素白纨扇,她蓦然睁开眼睛,反倒将皇帝吓了一跳,含笑说:“醒了?”语气充满怜惜,“看睡了一额头的汗,我怕热,你竟比我还怕热。”如霜坐起来掠了掠发鬓,薄绡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白手臂,臂上笼着金镶玉跳脱,更显得肌肤腻白似玉。她转过脸去伏回榻上,似是仍要睡的样子,皇帝说:“还是起来吧,传过午膳就睡到现在,仔细停食。”他随手握着她那柄素白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扇着,如霜却忽然坐起,不由分说夺过扇去,“啪”的一声掷在地上。这一下� ��起突然,将侍立在帘外的赵有智都唬了一跳。
皇帝大怒,站起身来拂袖而去,急急走了数步,忽又停下来:“来人!”
两名内官应声而入,躬身待命,皇帝回身指着如霜,额上青筋迸起:“给朕赐她……”方说了这几个字,但见她浑若无事,重又伏回榻上,侧影极美,眸上浓密乌黑的长睫,仿佛一双蝶翼微阖,无限慵懒之态。隔帘花影幢幢,映在她脸上。他忽然忆起最后一次往景秀宫去,宫女迎出来接驾,悄语回奏:“万岁爷,皇贵妃睡着了。”他“哦”了一声,放轻了脚步往槅中去,远远望见窗下榻上,她睡得正好,嘴角微噙着笑意,依稀让人想见好梦成酣的一缕香甜。她永远亦不会知晓他适才颁赐的朱谕,如果时光就此停伫,如果岁月刹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间即是白头。他立在那里,只不过数步之遥,咫尺间脚下却如同无声划开一道千仞鸿沟,此生再也无法逾越。
那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到她,深秋澄静的日影透过窗纱,映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明晰的一点光,淡得像蝴蝶的触须,触手却不能及。风吹过,花影摇曳,眼前的容颜依稀如同在梦中一般,那些迷离的光与影,都成了瞬息光华,流转无声。皇帝心中一软,见两名内官仍毕恭毕敬地立在当地,只得改口吩咐道:“赐淑妃吐尔鲁新贡的葡萄一盘。”
还未到六月,新鲜的葡萄罕为奇珍,吐尔鲁一共不过贡来了两小篓,除去青紫不均、路上坏烂,所剩已经无几。赵有智心中暗暗好笑,待葡萄取来,亲自接了过去,吩咐送葡萄来的内官道:“回去吧,顺便告诉外边,皇上今儿不出去了。”
午后有一次例行的廷议,因为天气渐热,朝廷又在两处用兵,事情冗多,所以每日早朝不论,晌午后的这次廷议所议之事亦多。内阁诸臣都聚得齐了,在素日等候传唤的照房里,有的三三两两,喁喁而谈,有的吃茶,有的闭目养神,有的还在斟酌奏本。豫亲王性子十分沉静,曲膝坐在榻上,只是将厚厚的一沓折子慢慢翻阅。天佑阁大学士程溥乃是三朝元老,在内阁中资历最深,年纪最长。此时负手在屋中踱了几趟来回,看一看角落里的滴漏,见已经是申末时分,方停了步子,若有所思地道:“今儿皇上怕是又不出来了吧。”
话音还未落,已经瞧见帘子打起,一名内官进来,正是清凉殿执役的太监小东子,团团行了礼:“诸位王爷、大人,皇上今日不传见了。”阁中静了片刻,人人相顾,旋即响起轻微的嗡嗡声,程溥见小东子施了一礼,便要退去,于是叫住他,问:“且慢,皇上是否圣躬违和?”
小东子迟疑了一下,似不知如何作答,程溥道:“昨日的大朝,传免,今日的早朝,又传免,到了此时,廷议又传免,皇上若不视朝,总得有个理由。”他授太子太傅,乃是兴宗皇帝临终前指定的顾命之臣,谁知穆宗短命,自己这个太傅未能报答兴宗皇帝的知遇隆恩之万一,自责于心,痛悔难当。及至当今皇帝即位,他以大学士总领内阁事务,更是抱了鞠躬尽瘁以报圣恩的决心,所以督促皇帝有一种义不容辞之感。自从月前皇帝与内阁就如霜册妃之事起了争执,内阁因循祖制,坚称罪籍之女不能册封,皇帝却一意孤行,绕过内阁直接命礼部将册诏颁行天下,程溥气得数日称病不朝。等他“病愈”,皇帝却开始疏于朝政,起先的时候,只是免早朝。传了赵有智来问,他道:“万岁爷素来体燥畏热,诸位大人都知道,每天只有子时过了,夜里静下来,凉快一些才睡得着,所以早上未免起得迟。”程溥不能公然指责皇帝,只“哼”了一声勉强接受。谁知皇帝渐渐更加疏懒,这几日来,更是与阁臣们连个照面都不打了。
此时程溥越想越怒,不由得骤然发作,小东子见他怒不可抑,吓得说话都结结巴巴了:“程……程……大人……奴婢是粗使的人,内头的差事,奴婢一概不知道。”
程溥越发生气,回过头去望着豫亲王,并不发一言,豫亲王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此事终还是落在自己肩上,他无声地叹出一口气,事态如此急转直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送如霜至行宫的时候,皇帝将刺客一案揭过不提,亦未曾处置华妃。他心中还存了几分指望,谁知一至东华京,皇帝便要册如霜为妃,任内阁如何反对,连他亦私下里谏阻了数次,亦是毫无用处,眼睁睁看着册妃的诏书明颁天下。
他招手叫过小东子,对他道:“你去和赵总管说一声,请他回奏皇上,我今日有要事必得面见皇上。请他无论如何想个法子。”
小东子答应一声,行礼告退,刚走到门口,豫亲王又叫住他,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挥了挥手:“去吧。”
小东子一溜小跑回到清凉殿,却见殿外肃然一静,内臣皆退往殿阶下花荫底下,只有赵有智独自坐在台阶上,抱着犀拂垂着头,似乎借着一点凉风在打瞌睡。小东子不敢打扰,想到豫亲王的话,迟疑再三,还是徘徊上前去。
赵有智虽然看似朦胧欲睡,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小东子将豫亲王的话附耳相告,赵有智眉头微微一皱,掩口打了个哈欠,望了望湛蓝的天色,喃喃道:“你去吧。”
殿内阴凉如水,唯闻冰融之声,隔不久便“嘀嗒”一响,像是数盏铜漏,却参差不齐。如霜似是无知无觉,翻身又睡,皇帝说:“我昨日去见华妃,是因为皇长子生病,所以让她去看看。不过说了几句话,连她殿中的一盏茶都没吃,立时就回来了。你这样莫明其妙地与我闹脾气,也太不懂事了
。”如霜伏在那里一动未动,只道:“你现在就去懂事的人那里,不就成了。”皇帝岔开话道:“别睡了,起来吃葡萄吧。”如霜半晌不答话,皇帝自己拈了颗,剥去薄皮,放入口中:“唔,好甜,你不起来尝尝么?”如霜斜睨了他一眼,忽然仰起脸来,皇帝只觉兰香馥郁直沁入鼻端,她一双温软的双臂已经揽住自己脖颈,唇上馨香温软,辗转间唇齿相依,皇帝只觉得呼吸一窒,唯觉她樱唇柔美嫩滑,似是整个人便要在自己唇下融化开去,难舍难离,不过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却已经放开手去,趿鞋下榻,走到镜前去理一理鬓发,若无其事地回头嫣然一笑,道:“倒真是甜。”
她执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唇角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执着牙梳的一只手,竟与象牙莹白无二,更衬得发如乌瀑,光可鉴人。皇帝只觉得艳光迷离,竟让人睁不开眼去,如霜却忽然停手不梳,轻轻叹了口气,螓首微垂。她侧影极美,近来憔悴之容渐去,那种疏离莫测的气质亦渐渐淡去,却生出一种出奇的清丽婉转。皇帝忆起慕妃初嫁,晨起时分看她梳妆,她娇羞无限,回转脸去,那容颜如芍药初放。他猛然起身,几步走上前去抱住如霜,打个旋将她扔在榻上,如霜低呼了一声,那尾音却湮没在皇帝的吻中。他气力极大,似要将她胸腔中全部的空气挤出,那不是吻,简直是一种恶狠狠的啮噬。如霜闭上眼睛,却胡乱地咬回去,两个人都像是在发泄着什么痛恨与怨怒,却都不肯发出任何的声音来,只是激烈而沉默地纠缠着。她的长发绕在他指间,冷而腻,像是一条条细小的蛇信,吞吐着冰凉的寒意。他听得见自己的鼻息,粗嘎沉重,夹杂着她紊乱轻浅的呼吸,整个人却像是失了控制,有一种无可救药般的绝望。
第一次亦如此般,有一种绝望般的自弃。
那是在乐昌行宫,已经是快天亮时分,豫亲王忽送了如霜前来。他十分意外,披衣而起,豫亲王只隔窗禀奏了寥寥数句,来龙去脉令他皱起了眉头。如霜入殿来,一见了他,掩面而泣,皇帝素来厌恶女人哭泣,谁知她一头扑入自己怀中,便如孩子般放声大哭,倒令得他手足无措,过了半晌,方才揽住了她。如霜哭得累了,只是蜷缩在皇帝怀中,过得良久方才抽噎一声。皇帝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只得顺嘴哄她:“好了好了,朕知是委屈了你。”如霜抬起脸来,莹白如玉的脸上肌肤极薄,隐隐透出血脉纤细嫣红,挂着泪珠,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虽然瘦弱,力气却并不小,用力在皇帝胸口一推。皇帝早料到她会动手,手上加劲,反倒笑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总成了吧?”
她缓缓低下头去,下颏那样熟悉而柔美的曲线,就是因为那一低头吧,自己如中了蛊般吻了下去。她的呼吸轻而浅,有着熟悉淡泊的香气,仿佛能引起最隐密处的惊悸。他不能再想,只能放肆自己吻下去,在迷离而恍惚的这一刻,哪怕只是一场梦境,他也不能放手。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那些干涸已久的记忆,那些龟裂成无数细而微的碎片,那些永远不能再得到的馨软,在这样的唇齿缠绵间忽然寸寸鲜活,那是痛入骨髓的惨烈,亦是一种饮鸩止渴的绝望,他却不能抵御,只有绝望地陷进去,将一切都狠狠地撕裂开来,尖而痛的叫在耳畔响起,他在极度的痛恨与自弃中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只要心中不再那样空落落地虚无,只要不再有那种被掏空了似的难受,只要有这一瞬间的忘却。
哪怕是,毒药也好。
每当狂热过后,总是更深更重的失落,倦得人睁不开眼来。他无比厌弃,可是却又放不开。自从慕妃死后,漫漫长夜成了一种酷刑,如果她入梦来,如果她不入梦来,醒来时枕畔总是空的,带着一种寒意彻骨。他曾将后宫视若无物,可是她终于回来了,活着回来了。但醒来变成了更残忍的事情,夜里朦胧的一切,到了早晨都成了清晰的残酷。幸而如霜从不在天明之后依旧逗留,她总是比他起得早,在他还没有清醒的时候离去,只余下满榻若有若无的一缕香气,让他觉得恍惚如梦。
只是早朝,早朝总得卯初起身,赵有智数次唤他醒来,他大发了一顿脾气,赵有智便不再敢贸然。他疏懒地想,其实不上早朝亦不算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内阁哗然了几天,递上来一大堆谏劝的奏折,看他并不理会,只得妥协地在每日午后再举一次廷议。
万事皆在帝王的权力下变得轻易,可是为什么忘却一个人,却只能依靠记得,依靠那样残忍那样无望的记得。
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间被时光风化成沙,粒粒吹得散尽,再也无法追寻,他身心俱疲,阖上眼便沉沉睡去。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下去,隔着窗纱,殿中的光线晦暗下来。大叠积下的奏折还放在案上,特急的军报上粘着雉毛,那羽毛上泛着一层七彩亮泽,仿佛新贡瓷器的釉色,发出薄而脆的光。
豫亲王回首看看铜漏,眸中亦如半天的霞光般,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十三】
夜深了,四下里寂静无声。极远处传来“太平更”,三长一短,已经是寅末时分了。殿中并没有举烛,西沉的月色透过窗纱照进来,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如霜自惊悸的梦中醒来,凉而薄的锦被覆在身上,如同茧一般,缠得她透不过气来。心狂跳如急鼓,她无声地喘着气,过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药瓶。她急切地将药瓶倒过来,发抖的手指几乎拿捏不住,好容易倾出一颗药丸来,噙到口中去。呼吸渐渐平复,沉郁的药香在口中濡化开去,而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经濡湿了衣裳,她虚弱地重新伏回枕上,掌心微冷,无力地垂下手去,药瓶已经空了。
身后是皇帝平而稳的呼吸,如果不是夜这样安静,浅得几乎听不见。这种她最厌憎的声音,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就令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深处的烦恶,连带着对自己亦恨之入骨,此时胃中泛起酸水来,只是觉得恶心作呕,每次吃完药后,总有这样虚弱的一刻,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虚幻得轻软。她静静地躺了片刻,终于有了力气,无声无息地离开床榻,借着淡白的月色,可以看见自己平金绣花的鞋子,重重瓣瓣的金线绣莲花,裸的足踏上去,足踝透出瓷一样的细腻青色,那莲花里就盛开出一朵青白来。她垂下眼去,这世上再也无皎皎的洁白无瑕,哪怕是月色,透过数重帘幕,那光也是灰的,淡淡的像一支将熄未熄的烛,朦胧得连人影都只能勾勒出浅浅几笔。她落足极轻,几乎无声地穿过重重的帐幔,守更的宫女还在外殿的烛台下打着盹,她立在那里,随手拿起案台上的烛剪剪去烛花。这样闷热的夜里,连小小的烛光亦觉得灼人难忍。烛芯间一团明亮的光蕊,仿佛一朵玲珑的花儿,不过一刹那,便红到极处化为灰烬。
烛光明亮起来,宫女一惊也醒了,并没有言语,轻轻击掌唤进人来。来接她的是清凉殿的宫女惠儿,取过斗篷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挡住。夜虽深了,仍闷热得出奇,连一丝风都没有。出得殿来,一名内官持灯相候,见她们出来,躬身在前面引路。回廊极长,虽然每日夜里总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灯光朦胧在前,替她照见脚下澄青砖地,光亮如镜。如霜突然觉得可笑起来,这样静的夜,这样一盏灯,在廊间迤逦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飘泊来去,凄淡无声。
清凉殿中还点着灯,内官与宫女皆候在那里,她说:“都去睡吧。”扶着惠儿进阁中去,惠儿替她揭起珠罗帐子,她困倦已极,只说了一句,“药没了,告诉他们再送一瓶来。”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然睡得极好,醒来时红日满窗,她刹那间有一丝恍惚,仿佛还是小女儿时分,绣楼闺房中,歇了晌午觉醒来,奶娘在后房里拣佛米,四下里寂然无声。唯见窗隙日影静移,照着案几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洁白挺直如玉,香远宜清。她拈起一枝花来,柔软的花瓣拂过脸侧,令人神思迷离。窗上凸凹的花纹透过薄薄的衣衫,烙在手臂上,细而密的缠枝图案,枝枝叶叶蔓宛生姿。翠荫浓华深处隐约传来蝉声,仿佛还有笑语声,或许是小环与旁的小丫头,依旧在廊下淘气,拿了粘竿捕蝉玩耍。过得片刻,小环自会喜滋滋拿进只通草编的小笼来,里头关了一只蝉,替她搁在妆台上。
蝉声渐渐地低疏下去,长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朱红底子镂空龙凤合玺施金粉漆,那样富丽鲜亮的图案,大红金色,看久了颜色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松,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极轻地“啪”一响,终于还是惊动了人,惠儿进来:“娘娘醒了?”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盥诸物,她有些漫不经心地任由着人摆布。最后梳头的时候,只余了惠儿在跟前,方问:“药呢?”
小小一只青绿色瓷瓶搁在了铜镜前,入手极轻,如霜立时拔开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腻白如玉,托着那几粒药丸,衬着如数粒明珠,秀眉微蹙,只问:“怎么只有五颗?”
惠儿声音极低:“这药如今不易配,外头带话进来,请娘娘先用,等配齐了药,再给娘娘送来。”
如霜慢慢地将药一粒粒搁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响,“嗒……嗒……”粒粒都仿佛落在人心上一般。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因她眉生得淡,眉头微颦,所以用螺子黛描画极长,更衬得横波入鬓,流转生辉。这种画眉之法由她而始,如今连宫外的官眷都纷纷效法,被称为“颦眉”。据说经此一来,市面上的螺子黛已经每颗涨至十金之数,犹是供不应求。御史专为此事递了洋洋洒洒一份谏折,力请劝禁,皇帝置之一哂,从此命宫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依旧赐用,仅此一项,银作局每月便要单独为如霜支用买黛银千余两。华妃为此语带讥诮,道:“再怎么画,也画不出第三条眉毛来。”此时如霜眉头微蹙,那眉峰隐约,如同远山横黛,头上赤金凤钗珠珞璎子,极长的流苏直垂到眉间,沙沙作响。偶然流苏摇动,闪出眉心所贴花钿,殷红如颗饱满的血珠,莹莹欲坠。她随手撂下药瓶,以手托腮,仿佛小儿女困思倦倦,过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缕笑意:“他想怎么样?”
惠儿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耳语一般:“娘娘自然明白。”
如霜漫然道:“此时办这件事,不嫌太早了么?”
惠儿依旧是一副恭敬的样子:“王爷说,娘娘既然已经有了‘护身符’,那件事早办晚办,总是要办的,宜早不宜迟。”
如霜依旧望着镜中的自己,过了许久,方才淡淡地答:“好吧,但愿他不后悔。”
惠儿微微一笑:“娘娘圣慧,必不致令人失望。”
如霜恍若未闻,形容慵懒地说道:“派人去问问,皇上那里传膳了没有。”
并没有传午膳,因为皇帝刚刚起床,内官便禀报豫亲王要觐见,皇帝漫不经心地道:“那就说朕还没起来,叫他午后再来吧。”话犹未落,已听见豫亲王的声音,虽隔着窗子,但清朗中透着一贯的坚执:“既如此,臣定滦在此恭候即是。”皇帝不觉一笑:“叫你堵个正着——进来吧。”豫亲王穿着朝服,朱红缀金蟒袍,白玉鱼龙扣带围,越发显得英气翩然,跪下去行亲王见驾的大礼。他是早有过特旨御前免跪的,皇帝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知道此来必有所为,不由觉得头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话就说,不必这样闹意气。”
豫亲王却不肯起身:“臣弟愚钝,自觉身不能荷此重任,诸事有待皇上圣裁。”皇帝笑道:“那帮老头子一定啰嗦得你头痛,我都知道,这几日我也缓过劲来了——朕明日上早朝去应付他们就是了,你再这样和四哥打官腔,我可真要和你翻脸了。”
豫亲王道:“谢皇兄。”皇帝笑道:“起来吧,再不起来,倒真像和我赌气一样。”豫亲王不由一笑,站起来道:“兵部接获谍报,屺尔戊人杀了伯础的大首领兰完,看来其志不小。”皇帝目光闪动,沉吟不语。豫亲王道:“年来朝廷对南岷、悟术勒相继用兵,一直腾不出手来。加之定兰关天险易守难攻,所以才放任屺尔戊这么些年,只怕今日已然养虎为患。”
皇帝道:“既然已经养成了只猛虎,咱们只能等有了十成把握,方才能去敲碎它满口的利齿。”豫亲王欲语又止,终究只是拣要紧的公事回奏。积下的奏案甚多,一直到了未初时分仍未讲完,皇帝传膳,又命赐豫亲王御膳一桌,内官程远此时方趋前低声陈奏:“皇上,娘娘那边也没传膳呢。”皇帝虽有四妃,但内官口中所称“娘娘”,则是专指淑妃慕氏。华妃虽然暂摄六宫,却因刺客之事失幸于皇帝,皇帝自得如霜,不仅赐她居于离毓清宫最近的清凉殿,起居每携身侧,连传膳亦是同饮同食——这是皇后的特权。后宫自然对此逾制之举哗然沸议,司礼监不得不谏阻,皇帝道:“朕贵为天子,难道每日和哪个女人一同吃饭,此等小事亦不能自决?”既然发了这样一顿脾气,此事便从此因循,此刻程远此语,意在提醒皇帝淑妃还在等他。
皇帝“哦”了一声,说:“那就去告诉淑妃一声,今日朕与七弟用膳,不必等朕了。”程远刚退出数步,皇帝忽又叫住他,“淑妃这几日胃口不好,只怕是贪凉伤胃所致,叮嘱她别由着性子贪用瓜果凉蔬,那些东西伤脾胃。”程远应了个“是”,皇帝又道,“还有,传御医请脉瞧瞧,别耽搁成大毛病了。”程远顿时面有难色,皇帝知道如霜素来性情偏执,最是讳疾忌医,听说要传御医,便如小孩子听到要吃药一般,只怕会大闹脾气。皇帝道:“就说是朕的旨意,人不舒服,怎能不让大夫瞧。”
程远领命而去,豫亲王见皇帝叮嘱谆谆,极是细心,心中默默思忖。那一顿御膳虽是山珍海味,但礼制相关,豫亲王又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再加上皇帝畏热,素来在暑天里吃得少,两个人都觉得索然无味。待撤下膳去,宫女方捧上茶来,程远回来复命,果然道,“万岁爷,娘娘说她没病,不让御医瞧。”这倒是在皇帝意料之中,不想程远笑嘻嘻,吞吞吐吐地道:“还有句话……奴婢不知当将不当讲。”皇帝勃然大怒:“什么当讲不当讲,这是跟主子回话的规矩么?平日朕宠你们太过,个个就只差造反了。再敢啰嗦,朕打断你的一双狗腿。”程远素来十分得皇帝宠信,不想今日突然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吓得连连磕头,只道:“奴婢该死。”
皇帝吁了一口气,接过宫女捧上的茶,呷了一口。豫亲王见程远怏怏退下,忽道:“臣弟倒有一事,要向皇上求个情,论理此事不该臣弟过问,但定滦不说,亦不会有人对四哥说了。涵妃并无大错,皇兄瞧着皇长子的分上,饶过她这遭吧。”
皇帝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豫亲王道:“臣弟是听说前日皇长子中了暑,涵妃乃其生母,由她来照料皇长子饮食起居,总比旁人更恰当些。”
皇长子虞杼年方三岁,本来随生母涵妃居住,自从涵妃被贬斥,便由四名乳母并六名内官,陪着皇长子依华妃而居。这几日因天气炎热,皇长子中了暑,每日哭闹不休,皇帝正为此事烦恼,听豫亲王如是说,点了点头:“也好。”便命人传程远进来,但见程远垂头丧气行礼见驾,皇帝又气又好笑,斥道:“瞧瞧这点出息。”程远苦着脸道:“奴婢胡作非为,还请皇上责罚。”皇帝道:“朕也不罚你了,有桩差事就交你办,你即刻回一趟西长京,去传朕的旨意,命涵妃往东华京来。”
这样热的天气,驰骋百里,亦算得上一件苦差,程远却瞬间笑逐颜开,连忙行礼:“奴婢遵旨。”
午膳后皇帝照例要歇午觉,豫亲王告退出来,见小太监六福正在廊下替雀笼添水,见了他连忙行礼:“见过王爷。”豫亲王知他亦是赵有智的弟子,机智可用,便问道:“你去看看程远动身了没有,若是还没出宫,告诉他我在宫门口等他,有两句话叮嘱他。”六福忙答应一声去了。豫亲王出得宫来,命凉轿在乾坤门外暂候,过得片刻,果见程远由两名内侍伴了出宫来。见到豫亲王的凉轿,程远便命那两名内侍留在原处,只有自己走了过来,远远就行礼:“奴婢见过王爷。”豫亲王道:“免礼。”程远道:“是,听说王爷传唤,不知王爷有什么吩咐。”豫亲王问:“此次回京,是走陆路还是水路?”
从东华京至西长京,一条陆路,一条水路。水路远,舟行亦缓,程远道:“奴婢打算走陆路,骑马快些。”豫亲王微微颔首,道:“涵妃奉旨往行宫来,你路上要谨慎当差,天气太热,车轿劳顿的,莫让娘娘中了暑。”程远揣磨他话中之意,不由道:“王爷,宫眷向例都是走水路的。”豫亲王道:“我知道,但涵妃娘娘数月未见皇长子了,爱子心切,必然会走陆路。”程远顿悟,不由汗出如浆,向豫亲王行了一个礼:“奴婢明白了。”
蝉声阵阵入耳,天气炎热,宫门外绝无遮蔽,午后烈日如灼,程远本汗湿了衣裳,此时又被烈日渐渐蒸干,结成一层霜花,刺在背上又痛又痒。但听豫亲王道:“你此去辛苦,快去快回,不可误事。”程远恭声道:“请王爷放心,奴婢必当尽力而为。”豫亲王点一点头,内府已经送来良骏三匹,程远便向豫亲王行礼辞行,携那两名内侍一同牵马走出百步之远,一直走出禁道之外,方才上马而去。
豫亲王目送三骑飞奔而去,渐行渐远,方才吁了一口气。
程远办事果然妥当,到了第二日酉末时分,就侍候涵妃的车轿赶回行宫。这样热的天气,风尘仆仆的两日之内赶了一个来回,辛苦自不必说。涵妃素来未尝在这样的热天行过远道,她听从了程远的婉转相劝,凌晨即动身,弃舟乘车,这一路极为辛苦。入行宫后草草沐浴更衣,便去向皇帝谢恩。
因为天气热,黄昏时分暑气未消,皇帝在清凉殿后水阁中与如霜乘凉。如霜近来胃口不开,晚膳亦不过敷衍,此时御膳房呈进冰碗,原是用鲜藕、甜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制成的甜食,如霜素来贪凉,皇帝怕她伤胃,总不让她多吃此类凉寒之物,只命内官取了半碗与她。如霜吃完了半碗,因见皇帝案前碗中还有大半,玉色薄瓷碗隐隐透亮,碗中碎冰沉浮,蜂蜜稠浓,更衬得那瓜桃甜香冷幽,凉郁沁人。她拿了银匙,随手挑了块蜜桃吃了。皇帝笑道:“嗳,嗳,哪有抢人家东西吃的。”如霜含着匙尖,回眸一笑,露出皓齿如玉:“这怎么能叫抢。”说着又挑了一块甜瓜放入口中,皇帝将碗拿开,随手交给小太监,说:“可不能再吃了,回头又嚷胃酸,昨天也不知吃错了什么,今天早上全都呕出来,眼下又忘了教训了。”如霜正待要说话,忽然内官进来禀奏,说涵妃已至,特来向皇帝请安。如霜面上笑容顿敛,过了半晌方冷笑一声,将手中银匙往案上一掷,回身便走。
皇帝只得吩咐内官:“叫她不必来请安了,皇长子眼下在华妃宫中,让她先去看看皇子吧。”
【十四】
涵妃至贤德殿时,已经掌了灯。华妃亲自迎了出来,一见了她,几欲落泪:“好妹妹,你来了就好。这些日子,真难为你了。”感慨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只是无从说起的样子。涵妃对华妃境遇略有耳闻,见她神色憔悴,不复昔日那般神气过人,携着自己的手,十分诚挚的样子。她心下不由觉得有三分伤感,只答:“多谢姐姐记挂。”向例照料皇子有四名乳母,为首的一位乳母陈氏,极是尽心尽责,率着众人迎出来,先向涵妃行礼,道是:“小皇子才刚睡着了。”
涵妃心情急切,疾步而入,宫女打起帘栊,隔着鲛纱轻帐,影影绰绰看到榻上睡着的孩子,她亲自揭开帐子,见孩子睡得正甜,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唇上濡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梦见了什么,唇角微蕴笑意。她心中一松,这才觉得跋涉之苦,身心俱疲,腿一软便就势坐在床边。接过陈氏递上的一柄羽扇,替儿子轻轻扇着。
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皇子在殿内睡得正沉,涵妃与华妃在外殿比肩而坐,喁喁长谈。但见月华清明,照在殿前玉阶之上,如水银泻地,十分明亮。涵妃叹道:“没想到还能见着东华京的月色。”华妃含笑道:“妹妹福分过人,如何作此等泄气之语?”她们虽有所嫌隙,但皆是皇帝即位之前所娶侧妃,眼下颇有化干戈为玉帛之感。提到如霜,华妃深有忧色,道:“没想到咱们会落到如今的光景,旁的我倒不怕,就怕她终有一日住到坤元殿去,到时你我可只怕没半分活路了。”坤元殿乃是中宫,皇后所居。涵妃大感惊诧:“她出身罪籍,如何能母仪天下?”
华妃道:“这种掩袖工谗、媚惑君上的妖孽,万不能以常理度之。册妃之时内阁也曾力谏,皇上竟然执意而行,程太傅气得大病了一场,到底还是没能拦住。”涵妃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仓皇地问:“姐姐,如今咱们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瞧着她欺侮咱们?”华妃道:“唯今之计,只有在皇长子身上着力——皇上素来爱孩子,又看重皇长子,父子之情甚笃。只要皇上善视皇长子,那妖孽就没法子。”涵妃叹道:“话是这样说,可皇上素来待我就淡淡的,经了上回的事,更谈不上什么情分了。”
华妃执住她的手,她们说话本就极轻,此时更如耳语一般:“眼下正有一桩要紧事与妹妹商量——只怕那妖孽这几日就要爬到咱们的头上去了。”涵妃见她如此郑重,不由问:“姐姐出身高贵,如今又是后宫主事,那妖孽如何能越过姐姐去?”华妃愁眉紧锁,道:“我听清凉殿的人说,这几日那妖孽不思饮食,晨起又恶心作呕,虽未传御医诊视,但依她这些症状,只怕大事不妙。”涵妃大惊,失声道:“哎呀,莫不是有……有……”涵妃硬生生将后头的话咽下去,转念一想,更是急切,“如今她专宠六宫,万一她生下皇子,那可如何是好?”犹不死心,接着问道,“不会是弄错了吧,莫不是什么病?”华妃端起高几上一碗凉茶,轻轻呷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道:“不管是不是弄错了,反正咱们得想法子,让她永远也生不出皇子来。”
涵妃打了个寒噤,想起宫中老人秘密传说,太医院有一种被称为“九麝汤”的方子,为奇阴至寒之药。本是由前朝废帝周哀帝传下来,据说不仅可以堕胎,而且服后终身不孕。她怔忡道:“难……道……难道……那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如果皇上知道了……”
华妃打断她的话:“皇上怎么会知道,皇上只会当她命里无福,生不出孩子来。”涵妃沉默不语,夜深人静,四下里虫声唧唧,忽而凉风暂至,吹得人衣袂飘飘欲举。隐约的丝竹歌吹之声,亦随着这夜风传来,涵妃不觉望向歌声传来之方。华妃冷笑道:“那是清凉殿,听说今晚又传了舞伎夜宴,醉生梦死,她可真会享福。”
涵妃不语,华妃道:“你也别多想了,再拖日子下去,万一她生出儿子来,皇上一定会立她的儿子为储君,到了那时,你可别替皇长子后悔。”
涵妃回过头去,隔着数重鲛纱,依稀可以看到儿子睡在榻上,那小小的身躯是她寄予的一切希望,是她的天,是她的未来。她绝不能委屈儿子,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我都听姐姐的就是了。”
皇长子本只是中了暑,精心调养了几日,渐渐康复。涵妃依例带了他去向皇帝问安,皇帝恰好下朝回来,刚回到寝殿换过衣裳,听说皇长子来了,立刻命传召。涵妃自引了皇长子上殿,母子二人行过礼,方说了几句话,忽闻宫女传报淑妃来了。
涵妃心下一震,不由紧紧攥住儿子的小手,但闻步声细碎,四名宫人已经引着如霜而至。风过午殿,清凉似水,她身上一袭丽红薄罗纱衣,整个人便笼在那样鲜艳的轻纱中,莲步姗姗,脚步轻巧得如同不曾落地,古人所谓“凌波微步”,即是如此罢。她长长的裾裙无声地拂过明镜似的地面,黑亮的砖面上倒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光流转间,透出难以捉� �的神光迷离,更显美艳。那美艳也仿佛隔了一层薄纱,隐隐绰绰,叫人看不真切。涵妃竟一时失了神,如霜已经近得前来,盈盈施礼:“见过皇上。”
皇帝道:“不是说不舒服么,怎么又起来了。”如霜道:“睡得骨头疼,所以起来走走。”澄静如秋水般的眼眸已经望向虞杼,“这便是皇长子吧,素日未尝见过。”
小小的虞杼已经颇为知事,行礼如仪:“杼儿见过母妃。”如霜忽生了些微笑意,她本来姿容胜雪,这一笑之下,便如坚冰乍破,春暖雪融,说不出一种暖洋洋之意:“小孩子真有趣。”皇帝甚少见她笑得如此愉悦,随口道:“没想到你喜欢小孩子。”又道,“过几日便是皇长子生辰,虽然小孩子不便做寿,就在静仁宫设宴,也算是替涵妃洗尘。”
涵妃惶然道:“谢皇上,臣妾惶恐……”
皇帝素来不耐听她多说,又见如霜有不悦之色,只挥一挥手,命涵妃与虞杼退去。
见涵妃谨然退下,如霜忽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并不是讨厌她这个人。”
皇帝含笑问:“那你是讨厌什么?”如霜伸出手去,她手心滚烫,按在他手上,仿佛是块烙铁,他只觉手背一阵灼热,她唇角笑意轻浅:“我只是讨厌你看旁的女人。”皇帝嗤笑一声,道:“说得就像真的似的。”如霜慢慢叹了口气,说:“人家对你说真话,你却从来不当回事。”
六月初九乃是皇长子的生辰,阖宫赐宴静仁宫,连甚少在宫中走动的淑妃慕氏都前来贺礼。涵妃听说如霜亦随皇帝前来,十分意外,与华妃交换一个眼神,方起身相迎。
虽然天气暑热,但静仁宫殿宇深宏,十分幽凉。虽是便宴,仍是每人一筵,罗列山珍海味。皇帝心情甚好,亲自召了皇长子一同上坐。如霜本居于皇帝之侧,另是一筵,她近来胃口不开,极是喜爱酸凉,所以御膳房专为她预备了青梅羹。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块,冷香四溢,银匙搅动,碎冰叮然有声。虞杼不禁望了一眼,他年纪虽小,却极是懂事守礼,极力约束自己,并不再看。如霜便道:“这羹做得很好,也盛一碗给皇长子。”
宫人亦奉了一碗给虞杼,虞杼离席行礼谢恩,方才领赐。好容易待到宴罢,内官奉上茶来,涵妃道:“臣妾这里没什么好茶,这是今年的丁觉香雾,请皇上与华妃、淑妃尝个新罢。”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怦怦乱跳,几欲破胸而出,连话都说得十分生硬。华妃却十分沉得住气,笑道:“咱们都是俗人,吃什么茶都是牛嚼牡丹,淑妃可是吃过好茶的,今日还要请淑妃品题品题。”如霜说道:“可对不住,我向来不吃香雾茶。”皇帝笑道:“就你性子最刁钻古怪。”涵妃顿时如释重负,华妃却神色自若,笑道:“淑妃妹妹没口福了,还是咱们吃吧。”又与涵妃细细地论起茶道,涵妃额上全是汗,只是张口结舌,几乎连话都答不上来,华妃狠狠地望了她一眼,她方镇定下来。皇帝与如霜不过略坐了一坐,便一同回去了。
送驾转来,摒退众人,涵妃这才惊魂未定地道:“姐姐,不成的,我心就快跳出来了,不成的。”华妃道:“她不没喝茶吗?你怕什么?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涵妃几乎要哭出来:“咱们还是算了吧,我总觉得大祸临头,万一皇上知道……”华妃叹了口气,说:“此事原是为了杼儿,你既然说算了,我这个外人还能说什么。咱们就此罢手,由得她去。到时候她的儿子立为太子,她当了皇后,咱们在她手下苟且活命,只要放着这张脸去任她糟践,也不算什么难事。”涵妃双眉紧锁,咬唇不语,忽闻步声急促,由远至近。她二人摒人密谈,极为警觉,涵妃便扬声问:“是谁?”
宫人声音仓皇:“娘娘,不好了,小皇子忽然说肚子疼,现在疼得直打滚呢。”
但闻“咣啷”一声,却是涵妃带翻了茶,她方寸大乱,直往外奔去。华妃一惊之下,亦随她急至偏殿,老远便听到乳母急切的哭声,几个乳母都泪流满面,团团围着虞杼,手足无措。涵妃见孩子一张小脸煞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呼吸浅薄,已经人事不省。涵妃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华妃急急道:“传御医,快传御医。”早有宫人奔出去,华妃又道,“去遣人回禀皇上,快!”
如霜疼得满头冷汗,四肢抽搐,手指无力地揪住被褥,连呼吸都成了最困难的事情。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渗下,那牙齿深深地陷入唇中,咬得唇色皆成了一种惨白,她的脸色也惨白得可怕,胸腹间可怕的裂痛令她想要叫喊,但最后只能发出一点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这样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体内仿佛有极钝的刀子,一分一分地割开血肉,将她整个人剥离开来。那痛楚一次次迸发开来,她忍耐到了极限,呜咽如濒死。她想起那个酷热的早晨,自己紧紧拽着母亲的手,死也不肯放开,狱卒拿皮鞭拼命地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开,怎么也不肯放。只会歇斯底里地哭叫:“娘!娘!”不……不……她永远不会再哭泣,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血肉剥离的剧痛扭曲了她的神智,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发出低弱的声音:“定淳……”
皇帝心下焦急万分,在殿中绕室而行,几如困兽。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被她如此绝望地呼唤,隔着窗帷,隔着那样多的人,隔着风与雨的沉沉黑夜,她辗转哀哭,那声音凄厉痛楚:“定淳……定淳……”心如同受着最残酷的凌迟,生生被剜出千疮百孔,淋漓着鲜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她是在唤他,她一直在唤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却不在那里。他双眼发红,忽然转身,大步向殿门走去。赵有智着了慌,“扑通”一声跪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万岁爷,万岁爷,进去不得。”皇帝发了急,急切间摆脱不开,更多的内官拥上来,跪的跪抱的抱,皇帝胡乱蹬踹着,连声音都粗喘得变了调:“谁敢拦着朕,朕今日就要谁的命。”
赵有智几乎要哭出来了:“万岁爷,今日您就算杀了奴婢,奴婢也不能让您进去。”
皇帝牙齿格格作响,整张脸孔都几乎变了形,鼻息咻咻,忽然用力一挣,几名内官跌倒在地,犹死死拉住他的腿。皇帝大怒,抓起身侧的花瓶,狠命地向赵有智头上砸去,直砸得赵有智头破血流,差点晕了过去。几名内官终于吓得撒开了手,皇帝几步冲到门前,正欲伸手推门,殿外内官仓皇来报:“万岁爷,华妃娘娘派人求见。”
皇帝头也未回,怒吼:“滚!”接着“砰”一脚踹开内殿之门,吓得内殿之内的御医稳婆并宫女们皆回过头来,那内官磕头颤声道:“万岁爷,华妃娘娘说,皇长子不好了。”皇帝一步已经踏进槛内,听到这样一句话,身形终于一顿,缓缓转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内官的衣襟,声音嘶哑:“你说什么?”
那内官吓得浑身发抖,如筛糠一样,只觉皇帝双目如电,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结结巴巴地答:“华妃娘娘命人来急奏,说是皇长子不好了。”
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那些嗡嗡的低语,御医急切的嘱咐,宫人们来往奔跑的步声,还有她令人疯狂的凄然呼唤,瞬间都定格成一片空茫。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皇长子怎么了?”
内官结结巴巴地回奏原委,他听得数句便沉声命:“起驾。”
方踏出门槛,身后传来低低呻吟,那样艰辛那样绝望那样无助:“定淳……”仿佛一柄尖刀,深深戳进心窝里去,割得人肝肠俱裂。他不由得回过头去,这回头一望,便再也无法离去。她的手在空中挠着,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整个人因痛楚扭曲在床榻上,血濡湿了她身下的褥子,她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巨钉钉在床上,蜷曲得那样可怕,她流了那样多的血,似乎已经将体内的血都流尽了。她奄奄一息,已经再无半分气力,那声音细碎如呢喃,如同最后一丝颤音,吐字已经十分含混:“我要……你在这里……”
往事轰然涌上,那个生命里最寒冷的雨夜,寸寸都是她最后的气息。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可怕,僵得发硬,他与她十指交握,仿佛能藉此给她一点力量,俯在她耳边说:“我在这里。”她嘴角微微翕张,发出的声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听清:“孩子……”
“没有事。”他笨拙地安慰她,“孩子一定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们。”
晶莹的泪光一闪,有颗很大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落在他衣袖之上,慢慢渗进金丝刺绣龙纹里,再无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