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冬, 含沁要比从前轻省一些了。尤其今年天气严寒,皇上心绪也不好, 平时很少出宫,一并连底下人都见得少了, 他就只是随常入宫值守,按部就班地在宫中宿卫而已,不像春秋天时候,皇上随时出宫,多半都要把他带在身边,有时候连着三四天都不能怎么回家。等善桐从宫中出来时,含沁倒是先到了家, 正牵着大妞妞的手, 在东厢房里教她走路。
大妞妞生得壮实,这才一岁多一点的孩子,已经可以摇摇摆摆地走好长一段路了。她性子还强,自己会走了, 去哪里就喜欢自己走, 也不要养娘抱。看到母亲进来,还很有骨气地扭过头去,哼了一声。含沁笑道,“早上你就不该自己吃酪,被她看到,这不是到现在都还记恨着你?”
“这都一整天了。”善桐不禁也笑了,“又不是不给她吃, 谁叫她自己克化不动,一吃就拉肚子。”
一边说,她一边也故意不搭理大妞妞,只坐在炕上和含沁说话,手里拿着榆哥给的拨浪鼓把玩,大妞妞看了,更加生气,也不要爹爹牵,跌跌撞撞地走到善桐身边,扶着她的膝盖就要够善桐手里的小鼓,一边嚷道,“娘——坏!坏!”
善桐便笑道,“我坏吗?你说我坏,我就更不给你了。”
这拨浪鼓色泽鲜艳,并且绘画趣致,一向是小姑娘的爱物,现在被她夺走,小孩子着急的很,看了看爹爹,见含沁一脸微笑,像是知道爹爹也靠不住,便又巴着善桐的膝盖,费力巴哈地往上爬着,想要爬到善桐身上去夺回来,可她手短脚短,哪里爬得上去?攀了几下就急得要哭,善桐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身上,又将拨浪鼓塞给大妞妞,大妞妞便不讨厌她了,心满意足地坐在母亲怀里,又晃悠着拨浪鼓,善桐再问她,“娘好不好?”她便道,“好!”
小夫妻对视一眼,都不禁微笑起来,含沁道,“安安现在倒是长得越来越快了,每天抱着都像是沉一点,我看养娘抱她,也都有几分吃力啦。”
善桐也道,“得要留心了,别养出个胖妞妞来。上回到郑家去,小嫂子那个庶妹就是,生得圆滚滚的,我看郑太太都不爱让她出来见客,她自己也阴沉。”
高门大户之间,女儿家讲究一个纤合度,通常来说,是宁愿瘦一点也不要太胖。尤其是京城这里,是个没出嫁的女儿家,都恨不得“楚腰纤细掌中轻”,含沁却不以为然,“太瘦了,上马都压不住马鞍,眼下还是多吃一点,壮实些好。”
这个女儿教育问题,善桐自己还是首鼠两端。一方面家学渊源,西北作风,不论男女都起码要掌握基本的骑艺,桂家又是武将,骑射工夫是丢不下的。可另一面,自己一家人眼看要在京城生根发芽了——当然,没过几年,小汤山那里别业置办下来了,教女儿骑马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怕她见识的东西多了,心就野了,好比她自己,从小东奔西跑的,现在就觉得被束缚在四方天内很无趣。可那些从小在四方天内长大的女儿,就从不觉得不能出门有什么可以痛苦的地方。因此对含沁的话,她也就是不置可否,道,“那也不能毫无节制,从小就是个胖墩也不好,榆哥上回来还说呢,权神医讲了,孩子胖点儿反倒还不如瘦点儿。”
大妞妞才不管父母的顾虑呢,她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断奶,开始同大人们一起吃饭了,眼下估计是有些饿了,便握着母亲的肩膀,指着炕桌笑道,“娘——糖——”
“不准吃糖。”善桐只挑了一块小发糕给她吃,大妞妞眉头一皱,似乎要发发嗲,但看到母亲虎着脸,便不敢发脾气了,只是嘟着嘴闷闷不乐地嚼着发糕,又去玩拨浪鼓。
一家人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吃过晚饭,养娘将大妞妞带着去睡了,善桐才将今日撞见太子的事告诉含沁,“巧得很,我还遇见了一个半熟人。”
含沁在皇上身边,自然是有机会时常见到太子的,对这个八岁男孩,他的评价不大高,曾提起过,“觉得他可能不很机灵,就不知是不是把心思藏得比较深。”听了善桐说话,他不禁笑了,“什么,太子身边还有你的熟人?他身边也就是一些中人了,个个小心谨慎,从来不和王公大臣交接的,你上哪认识去?”
“还真就有一个呢。”善桐慢慢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大护国寺后头后头的那条胡同?开了个狗市的那条?上回我们经过的时候,我还和你说来着,那儿开了个春宫店,卖的各色东西都是难以对人提起的。更有意思的是,我还看着过一个小中人进了他家的门脸。”
含沁神色一凝,他惊异地注视着善桐,半天才轻轻地说,“可东宫今年才八岁啊……”
八岁的孩子,有的晚熟一些的,根本还都不懂得人事呢。善桐也说,“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许他进去是进去了,可就是为自己买点物事也是难说的。不过,太子的精神一向也不好,看起来,是要比同龄人瘦弱很多,总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宫廷中的事,从来都是最难说的。就好比如今的皇帝,要不是赶着和鲁王差不多的时候生了个儿子,迟迟没有皇嗣,最后皇位落到谁手上还是难说的事。要是小小年纪就被人引诱着学了不该学的东西,淘空了身子,就不说长命短命了——人人都知道,从小淘空身子的人,恐怕在生育上就要更艰难了。
“这是一条长线啊。”就是含沁都罕见地被镇住了,他从齿缝里吸着冷气,轻声道,“你肯定是他不会有错?”
“我这辈子能认识几个中人?”善桐反问道,“不过,在宫里我自然是什么都没说的,这种事没个人赃并获,我也没法说。小如意认了茶花做姑姑,那是娘娘身边最信重的心腹宫人,就是真有这事,拿不出凭据来,不了了之还算是好的了,最怕是把茶花给得罪了,那就后患无穷啦。”
一边自己都觉得费解,“到底也是东宫身边的人,出宫乱钻,难道就没人看着他?”
“宫里大小中人几乎上千,老实在宫里起居的又有多少?”含沁皱着眉头说,“有些私底下的龌龊事,都没法说给你听。就是连公公因不喜欢在外置办房屋认干儿子,好歹是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可这群苦哈哈在宫里伺候人,出来了爱干什么的都有……真的个个都去查?办不了不说,也犯忌讳。你知道他往哪里去做什么,不是接了主子的吩咐?尤其是东宫的事,一般人就更不会去碰了……”
善桐也道,“就是,没准还是我想多了,他去那铺子里,就为的是自己的事,和东宫没什么干系。东宫毕竟还小了!这样的事,恐怕他根本还不懂呢。”
“这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了。”含沁的脸上好像刷了一层寒霜,他慢慢地说,“东宫身子,关乎国体。更关乎孙家、牛家日后的走向,这种事必须慎之又慎,如果真是有人仗着东宫年少无知,又离开母亲居住,就乘虚而入,想要淘坏东宫的身体……”
他低声道,“你说那人叫做小如意?”
善桐点了点头,又描述了一下小如意的长相,含沁点头道,“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只没想到竟这样藏得住,我看太子对他也还算宠爱,时常把他带在身边……”
两个人越说越觉得不祥,一时谁都没有接话,含沁呆呆地坐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
有含沁去操办这事,善桐自然就不用再怎么操心了。她回思了半日,真是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凉,又忍不住说,“这要是真的——才八岁的孩子啊!”
“宫中很多事,都不能以常理来论的。”含沁轻声道。“为了三文钱都能酿出命案来了,东宫要承继的是天下绝顶的富贵,想着这富贵的人,恐怕是管不着他今年究竟几岁了。”
虽然已经知道紫禁城内多半做了地暖,即使是隆冬腊月也温暖异常,太子居住的东宫恐怕更是尽善尽美、华丽奢靡,但在善桐心底,那一处人间最富贵、最高贵的地方,竟好像就是一个冰窟一般,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都是冷风。
快进腊月,天气越发冷了,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京城陆陆续续就有大户自己在粥铺里舍粥赠衣,林三少夫人便派人来问善桐,要不要还和从前一样往积善粥铺里舍点银米,善桐自然是欣然从命。三少夫人还约她一道去进香呢,可两头时间又凑不上——腊月前善桐唯一有空的一天,已经早就约好了去许家做客,同七娘子茶叙。
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彼此间也还是亲戚,善桐身上诰命虽然低,但架不住皇后喜欢,在这个豪门贵妇组成的小圈子里是越来越有脸面,可七娘子也不差,她是国公府未来的主母,和宫里妃嫔又多有亲戚关系,这两个人成天到晚接帖子都接得多,自然碰面的机会也不少,虽说善桐这还是第二次上门,但自觉与七娘子已经更熟稔了些,彼此见了面也都不觉得拘束,只善桐见院内来往回事的丫头婆子不少,不免笑道,“年关近了,你肯定是忙的,倒是我不知趣,上门来扰你啦。”
“怎么这样说。”七娘子忙道,“你是我亲自邀上门的,就是不知趣,也是我不知趣,你难得有空,又不能在家呆着,要上门来做客。”
因又逗随母亲一道过来的大妞妞,也命两个小世子过来给善桐行礼,两人果然长得都很机灵,举动虽稚气未脱,却也知礼。倒是大妞妞怕生起来,抱着善桐的小腿,藏在母亲身侧,怯生生地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两个小哥哥。
就是七娘子,见了都笑道,“说你和五姐像,是真有点像,安安和你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四郎、五郎也像娘,看着倒像是亲兄妹一样。”
或许正因为如此,两个小世子对大妞妞也都很有兴趣,五郎蹲下身,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是逗鸟一样引大妞妞,大妞妞把母亲的腿几乎抱得生疼了,过了一会,见四郎、五郎都并不大吵大闹的,只在当地看她,也就慢慢地松开手,试探性地朝两个小哥哥那里走了几步。
善桐和七娘子不禁相视一笑,七娘子便令养娘将他们带下去玩,又道,“可别让他们吵起来了。”
善桐直到目送女儿出了屋子,这才收回眼神,见七娘子冲自己微微的笑,也有点不好意思,“倒不是担心她被欺负了,是怕两个小哥哥让着她,被她欺负了去。”
“四郎、五郎就不这样粘我。”七娘子和她私底下谈话,态度倒一向很坦然,从来也不虚客气。提到自己的继母身份,也是坦荡荡的,并不特地遮掩。“毕竟不是亲生的,虽然还在襁褓里我就过门了,差别还是有。”
“我看着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善桐道,“也是养娘不在,她才粘我。不然,都是粘养娘更多——她要粘我,那就糟了,成天这么多事儿,我也没这个工夫只带着她。”
七娘子也道,“可不是?我这里事情一直是多的,按下葫芦浮起瓢,就自己有心要做的几件事,都没能捡起来。”
才说了一句,“说到那两本算学书,其实我这一阵子私底下参悟——”
正说着,那边院子里又听见响动,善桐隔着窗子望去,见是两个少女结伴进来,便知道是许家姑娘们来了。果然七娘子亦笑道,“是两个妹妹来了。”
便逐一给善桐介绍,因前次也都见过的,此时就不特别行礼了。七娘子道,“怎么今儿出来了?”
“去四嫂、五嫂那里玩。”年长些的二姑娘就笑着说,“也到六嫂这里来看看。”
“一会也记得去大嫂那里坐坐。”七娘子便叮嘱她们,不想二姑娘道,“听说大嫂今天出去上香了,便没过去。”
提到大少夫人,七娘子唇边又有一朵笑意乍现,善桐看在眼里,心头不禁一动——这笑容中的神秘与会意,好像和十多天前她所看到的,很像。
宅门密事,很多时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就是揣着明白也要把糊涂装好,可不知怎么回事,在七娘子跟前,善桐总感到一种别样的亲近:虽然说话做事,七娘子都和一般的大家淑女没什么不同,甚至要比大多数人都显得更有教养。同她这个来自西北,家教粗疏纵,和京城氛围纵有些格格不入的野丫头比,她更像是一个典型的宅门闺秀。可不知怎么回事,从这些昙花一现的细节里,她总觉得真正的七娘子——或许要比她想得还要更古怪的多。
她喜欢算学,甚至会钻研外国文字,世子爷从小就惦记着她,她是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还是按部就班,凭着命运的巧手撮合,这才嫁进了许家。如若她知道,她又为什么不争取争取,令自己就干脆做个元配呢?虽然多年没见,但许凤佳的性格,善桐还清楚得很,这样一个人,真的看上了谁,真的钟情于谁了,难道还会让她就这么飞了?要不是五堂姐忽然去世,七娘子恐怕就要嫁进桂家,做她的嫂子了。
忽然间,她觉得七娘子身上的谜团其实一点都不少,即使哪个人没有秘密,但她的秘密,似乎还是要比别人更多一些。
送走了两位娇客,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善桐散发出的疑惑,她啜了一口茶,静静地望着善桐,好像在等她开口——只是这股娴静,就令善桐心下叹息:自己也算是经过风雨的人物了,都尚且未能拥有这历尽千帆、大浪淘沙后的淡然。
踌躇再三,因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又或者是难以遏制的好奇,善桐还是开了口。
“上回我过来的时候,就没见着你大嫂几面。”她若无其事地道,“就是听人说起过,她似乎和我们自己的敏大嫂是一个地方来的?”
只看七娘子眉宇间的微妙变化,善桐就明白——不过只言片语,双方意神之间就似乎已经心领神会:七娘子不但知道,而且她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