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贵妃和皇后之间的恩怨, 可以追溯到上辈子他还没有入宫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是她,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道号名唤“瑶姬”, 是国教坐忘心斋建教数百年来,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得到“道子”尊号的人。
道子, 说白了, 就是未来掌门的继承人,致力于把教内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传承下去,并努力发扬光大。
向贵妃自小在教中长大, 与青山为伴, 与绿水共枕, 跟着掌门师父学习呼吸吐纳,研究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神棍。师父夸她是天生道骨, 千年难遇的术法奇才,注定要带领坐忘心斋重新走向辉煌。她也曾在师父这样没有原则底线的夸赞声中,真就觉得自己是什么稀世罕见的大能转世, 对于坐忘心斋的那一套深信不疑。
直至有一年,季老将军携妻女家眷秘密入山, 请掌门指点迷津。
没有人知道, 蛮族打的再不敢冒头的季老将军, 到底能有何事迷惑不解;也没有人可以知道, 自己丈夫堪称北疆土皇帝的季老夫人, 能有何事, 需要求神拜佛……向贵妃只知道,将军府的嫡小姐,是真的一顶一的讨人厌。
两人初见,向贵妃一身白衣, 纤不染尘,正在后院练武场内吸收山中精华,一心追求长生。因为在她问及自己身世时,掌门师父对她说,她本该是九天的仙姬,过着御风而行、传音千里的神仙日子。奈何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这才让她有了一遭转世投胎为人的劫难,但是只要她肯努力,早晚有天会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见到疼爱她的父母。
这种鬼话,但凡向贵妃稍微再大一点,都是肯定不会信的。可惜,她当年实在是太小了,正处在觉得师父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对长辈盲目崇拜的年纪,自然是师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简单来说,向贵妃当时还在坚不移的觉得自己是个小仙女。
季在渊这个“将军小姐”比向贵妃稍微大些,也没有大多少,却已经足够他意识到,什么仙人术法,那都是假的。偏生季在渊胆子又大的很,身在搞封建迷信第一教的坐忘心斋内,也敢毒舌直言,他觉得这些都是骗人的。
向贵妃还没有来得及高兴于在山中难得见到同龄的小女孩,就被这个毒舌小姐给打击的不轻。
季在渊只问了她两个简单的问题。
她先问:“如你真是仙姬转世,为何你当仙人的爹娘不让你托生于皇后娘娘的胎腹之中?”
全大启都知道,当今的皇后那氏,为了再怀一胎,已是快要走火入魔了。在中宫已有嫡子的况下,大家只能猜测皇后约莫着是思女如狂,想要再生个小公主。当皇后千求万盼来的嫡公主,自然是要比当什么劳什子的道子好的。
坐忘心斋虽为国教,却早已有名无实,许多年不曾再有鼎盛香火了。
“因为这是我的历练啊。我下界投胎,可不是为了享福的。”向贵妃自有她的一套逻辑可以自洽。
紧接着便是季在渊的第二个讨人厌的问题:“那你在这深山之中,有历练到什么吗?”
师父疼着,师兄宠着,全派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喜欢瑶姬的,除了没有父母,她过的并不比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家公主差。这能历练到什么呢?
向贵妃说不过将军小姐,几个回合下来,就直接给气哭了,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大喊了一声“我讨厌你”,然后便跑去找师父告状了。
徒留下觉得自己是个小女孩的季在渊一脸困惑,他只是问了几个问题呀,这个妹妹怎么就哭了?
掌门师父也不能拿将军家的小姐如何,只能轻声宽慰自己的徒弟:“不哭啊,不哭,师父的瑶姬,是天上的仙女,可不能哭的。”放在过去,这话一哄一个准,偏偏今天哄了不仅没用,还惹得瑶姬哭的更厉害了,胡子花白的师父没办法,只能又道,“师父只悄悄和你说,那将军府的小姐脑子有疾,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好不好?过不了几天,他就要走了。”
“真的?”
“当然,师父几时骗过你?”
掌门师父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然没过几天,季老将军一家怎么齐刷刷的来的,又就怎么齐刷刷的走了,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只天然黑的季小姐,单方面给向贵妃留下好些年的心理阴影。
冬去春来,转眼,向贵妃就长大了。
周易八卦,倒背如流;仙法咒术……打死不会。向贵妃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明她那么努力了,却连一纸黄符都无法凭空点燃。只有在凹目下无尘的仙人之姿时,还算能看。她大概是最没用的仙姬了,向贵妃这样对自己道。
又是一年,又有贵客。
向贵妃回忆往昔时才惊觉,每一次山中来人,必然会对她的人生产生一次冲击。上次是季在渊,这一回是东海王。
东海王已年过四十,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大叔了。他曾经历过坐忘心斋的全盛时期,是最虔诚的信徒之一。在不知道为何不能入山的这些年里,东海王的信仰也不曾改变,当中宗去后,禁令解除,他第一时间,就赶来了山中朝圣。
向贵妃的掌门师父亲自出面,接待了这位心宽体胖的老王爷。
在和王爷一番恳切的密谈后,掌门师父就出来对向贵妃道:“你收拾一下,准备随王爷上京吧。”
向贵妃当时正在舞剑,一个失手,好教剑刃差点伤到自己。她震惊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因为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亦或者是一个玩笑。她可是要在山中追求长生的,为什么要去京城:“我们是去游玩,还是给人做法?”
“都不是。”掌门师父摇摇头,眼中是浓浓的不舍,他一辈子无妻无子,瑶姬就是他视若亲女的唯一亲人,但,他不能害了她,“是你自己去京城。因为你要嫁给人间的天子。”
“不!我为什么要嫁人?”我可是小仙女啊!
“因为命盘变了,师兄当年真的错了。”掌门师父提起自己的师兄,也不知道该以何种绪面对。他当年就和他说过,不可如此行事,他偏偏不听,一意孤行,非要博上一博。结,师兄一夜白头,坐忘心斋势弱,整个世界都变了,“教内已不能再助你重回九天,唯有陛下可以。”
那一刻,向贵妃有太多的疑惑,太多的问题,最终却都堵在了师父的一声长叹之中。
因为她觉得她懂了,京中未必有她羽登仙的契机,却一有能够助坐忘心斋重新崛起的良药。
很多年前,在师父还不是掌门,师伯才是的时候,坐忘心斋也曾门徒广进,风光无限,是真真正正受到推崇的国教。可惜,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年月,师伯突然从京中连夜回山,带着一身的绝望,他抓着掌门师父的双臂不断喊着“我闯了大祸,我闯了大祸,我是千古罪人啊”。师伯再没了师父口中曾经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了满头的白发与苍老。
他画地为牢,在结庐终老。向贵妃只远远的见过一回,师父便再也不许她靠近后山禁区了。
而坐忘心斋也自此封山,掌门师父遣散门徒,只留下了真正无家可归的徒子徒孙,在山中与他苦修。无意外,不得出,外人也很难再进入教中。这么多年过去,向贵妃只见大将军和东海王两拨人。大家都快要忘了,坐忘心斋曾经是何等的风光。
如今,天子年少,急需辅助,正是他们卷土重来的最佳时机。
“我会去的。”向贵妃这样对掌门师父道。
“为师不会害你。”
“我知道。”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她只是一介孤女,什么仙姬,什么九天,都不过是师父用来安慰她的鬼话。将军家的小姐说的才是对的。师父和师门上下精心为她编织了十八年的美梦,也到了该醒来的时候。
她想回报她的师门。
向贵妃走时,什么也没有带,只提了一个要求,她想姓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莫名觉得这应该是她的姓。师父答应了她,从今往后,她就是向瑶姬了。
在拜别师父的那一刻,这世上,再没有了瑶姬道子。
东海王对坐忘心斋是真的很虔诚,一路上对向贵妃礼遇有加,尽可能的介绍着朝中各方势力:“新帝是我的侄子,排行第四,小时候受了不少苦,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登基,大概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陛下毫无根基,却并非心无丘壑之辈,我相信他早晚有天会做出一番大事。”
东海王愿意用全部的身家,去做一场泼天豪赌,赌赢了,便是从龙之功,荫庇子孙。
东海王是中宗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虽然也遵循了大启皇室“继承人得到所有,其他皇子一无所有”的潜规则,但实际上,他还是被皇帝兄长偏宠,暗中得到了不小的实权的。
只不过,这些实权还不足以让东海王对皇位发起挑战,他也没有那个心思。他只想为自己的后代博个更好的出路,说白了也不过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人到中年,还要为家里不懂事的儿女拼命。
东海王对瑶姬又道:“我不需要您为我做什么,只是掌门说,您的机遇在宫中,我便想着以此为契机,送您入宫。而陛下身边有了我‘安插的人’,也能对我更加安心。”
有些时候,你一片忠心赤胆,却也未必真的能够叫人放心使用。
向贵妃那个时候其实还是有些不愿的,她一点也不想给什么小皇帝当皇后,这不就是当奶妈吗?
直至,东海王做局,带着瑶姬提前暗中密会了当朝天子。
看着眼前唇红齿白的少年,向贵妃莫名的觉得嗓子有些干,她在心里想着,如要嫁的是他,也不是不可以。
结……
少年天子却说,他已经有皇后了,他要娶大将军家的嫡小姐为后。
向贵妃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听到大将军家那个讨人厌的大小姐的消息。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天子说,他能够许给东海王的,只有一个贵妃之位。
向贵妃从未受过此等大辱,当下就要翻脸。
不想,天子却是一脸开心:“你也不愿意吗?那可太好了,我回去就封表妹当贵妃。”
闻或跃是扛着太后的巨大压力,才没让自己的表妹那云当皇后的,为此他和太后算是彻底交了恶。虽然他在心里已经不太后当母亲了,却也是不愿意一直和太后扯官司的。给表妹一个贵妃之位,好歹能稍微安抚一下太后,让她不要再继续搞事。
“不,我要了!”向贵妃差点气疯。再晚说一点,她是不是连贵妃之位都没了?她不配吗?“但我要比皇后先入宫!”
“没问题。”闻或跃一口便答应了下来。皇后之位可有的扯皮呢,哪怕瑶姬不提,也只可能是她入宫。
在向贵妃入主紫宸宫后,后宫的格局基本差不多就已经定下了。代表了东海王势力的贵妃,代表了江尚书的江贤妃,代表了太后的那良妃,以及代表了苏阁老的苏德妃……势力错综复杂,关系合纵连横,内宫和外朝一样精彩刺激。
在看见陛下表妹那良妃那张妖艳贱货的脸时,向贵妃以为这便是她的一生之敌了,这个女人一看就不简单。
结……
贵妃和良妃的宫斗还没开始,她们就一起遇到了未来的皇后季在鸢入宫,鲜衣如火,气势如虹。
皇后在众星捧月中,远远从宫道上逶迤而来,眉眼间俱是一派贵气。她看出了贵妃对良妃的敌视,当下便笑的花枝乱颤,不能自已,嘴还是那么毒,他问:“你就这点水平?”
宫中谁人看不出来?那良妃就是个漂亮蠢货,根本不足为据。连太后都有点想要放弃她,准备重新在母族中找个更适合入宫“辅佐”的人选了。
一如很多年后的今天,皇后借着猫的名字和她打招呼,瑶姬,你还是一如既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