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从药房又端了一瓷坛的药,看着霄白有些犹豫的样子,在原地纠结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开了口:“公、公主……这是今天最后一份药了……您、您心着拿……”
霄白头,结果了坛子,挥挥手打了宫女。她本来以为这几日裴狐狸似乎没有喝药,现在想起来哪里是狐狸没喝药,而是……她自从云清许一来就把心思全放在了云清许身上,压根就忘了这回事情啊。她手里的药气味和以前有微许的不同,似乎是改良过的方子。狐狸每过一阵子就会加一两味药,难道这药里又加了新东西不成?
霄白没有时间多想,心翼翼端着瓷坛往裴言卿住的院走。
他的院子里向来是没有多少人的,即使有也会被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给撵出去。她很早就知道,他极度讨厌自己病的样子被其他人看到,如果不是他还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指不定会把看到过他病的人都赶尽杀绝了。可是这样的坏脾气,居然可以让她“侍寝”,容忍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在她面前显露无疑,霄白不明白,这中间他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屈折。她只是越来越现,这个坏脾气爱挖坑的王爷的心思真的很难琢磨,他像是一个山洞,让人越往里走陷得越深,某天蓦然回的时候才现,浑身都已经湿了。
他真的……病了么?
霄白站在门口踟蹰。裴言卿,这三个字是那样的鲜活,只要念在心里就可以想象得出他那副欠打的模样。他为她做的事情,其实她懂,可是……有意义吗?她楚霄白不是什么情种,没那么多的心思去经营一些注定……没有意义的事情。于云清许,她满怀敬重,那份不成熟的爱恋早在心底生根芽开花,虽然没结成果,但是好歹是有始有终,可是于他……她其实,真的不知道。或许霄青的对,她和云清许本来就是一类人,天生的没心没肺,她唯一的一次脱天性,为了云清许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是只是短短几年,她照样还是放下了。
进去,有意义么?
霄白的心很烦躁,她在别院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最终想了想,还是想把药搁在门口得了。她没想到的是,她才刚刚把药放下,转过身就撞上了一个人,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霄青。
他的脸上难得没有嬉皮笑脸,眉头紧锁,目光凝结在她身后的慈坛上,欲言又止。本来温文儒雅的一张脸上慢慢浮现的是类似于恼怒的神情。
霄白不明所以,稍稍愣了愣:“霄青?”
“你就这么走?”他皱着眉头问。
“正好你来了。”霄白咧嘴,“你帮我把药送进去吧。”
霄青定定看着她,眼里的恼怒像是秋天荒岭的火,一下子蔓延了开来,他冷下了脸道:“白,难道你的心力真的在时候就被耗光了么?”
“你什么意思?”霄白僵硬道。
霄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柔和了下来。他望着眼前明显不打算进去的霄白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想去触摸她的脑袋。她没躲,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白,我是你哥哥。”他轻声道。
“我知道。”
“我认出你到和你相认再到现在,其实还是很激动。”霄青苦笑着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你呢,你除了知道真相的那一刻钟,还有过情绪波动吗?”
“我……”
“如果我当年没有丢下你,如果我们两个都好好活下来了,如果……你不是被云清许用那种方式养大成*人,你是不是会不同?”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查证,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变成这样,顺理成章地,他查到了云清许的教育方式,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五岁的被人挑断过手脚筋女孩子,正常走路都有问题的女孩子,本来应该躲在深闺之中,云清许却一次次地把她丢在荒郊野外……一次两次三次,逼着她为了吃到树上的水果而站起身,为了躲避野兽而学着坚持走路,把她丢到荒岛上,让她杀了渡船的才能到对岸……每次训练没有量的要求,只是做到她晕迷为止,如是,居然有长达三年!三年里,她只和云清许一人讲话,只待在他一人身边,没有任何的自主活动,包括走路。
如果……你不是被云清许用那种方式养大成*人,你是不是会不同?
如果之前的霄白一直模糊了一些事情,那么此时此刻那些被模糊了的事情就翻江倒水一般汹涌而来。那三年,她的睡眠等同于晕迷,睡前看到的,醒来看到的,都是云清许。那是……刻进骨子里的念想,是她哭干了眼睛闭上了眼睛都会看到的人,是她的师父,无关爱恨,只是刻骨铭心。
“是你丢下我的。”霄白咬牙,“霄青,比起师父,我更恨的人是你。生也好死也罢,你丢下我你就该恨!”
霄青却笑了,眼里的温柔隐隐约约。他:“白,你还知道恨就好,我只怕你连恨都不介意了,满心只有一个云清许!”那种教育方式……
“……你真是怪人。”霄白心里慌,匆匆忙忙要走,却被他一只手给烂了下来,她顿时恼了,“干嘛!”
“把药送进去。”霄青皱眉。
“……你送吧。”
“我这儿有面具。”霄青道,“你不必担心他认出你。”
“你……”
一时间霄白无言以对,只是咬咬牙默默做声,接过了他递上来的东西——霄青,居然真的知道她的心思。
***
裴言卿住的房间就在不远处,只是到了门外,霄白就可以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的咳嗽声。那声音显然是被主人压抑着,明明只是隔了一扇门,它们还是很轻,轻得如果不仔细听就会听不见。霄白心里也明白,这只狐狸毅力惊人,白天可以全凭意志把咳嗽的**压抑住不在人前暴露,现在这副样子,肯定是严重到了一定地步。可他早上还装出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想起这个,霄白又忍不住牙痒痒。
“谁?”门里面警觉的裴狐狸冷道。
霄白一个激灵,硬着头皮装腔作势:“回王爷,送药的。”
“进来吧。”那声音明显不大高兴。
“是。”
霄白深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脸上还算完好的面具,一鼓作气推开了房门。房间里的药香迎面而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好像回到了裴王府里一样。
裴家狐狸没有像她预料中的那样躺在床上,只是在窗棂上找了个空处倚靠着。他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透着一光亮的,却是因为她傻乎乎看着的警觉。
“看我做什么?”裴狐狸的语气冷得很。
“呃……王爷的脸色不太好!”霄白扯着嗓子道,偷偷翻了个白眼:这狐狸,怎么人前人后两个样?什么时候成了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药放着吧。”他冷道。
“哦。”
霄白这才想起来手里还端着药呢,刚才只顾着打量他了,居然把这个正经事给忘了。她四处瞄了几眼,走到桌边心翼翼把装药的坛子给放下了,又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悄悄瞅他——这个人果然是个演戏的料,明明……明明已经病成这样了,居然还故意挖坑陷害她让她以为他是装病,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怎么还不走?”裴言卿转过了头,没什么生气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怒。
“呃……王爷,御医嘱咐我要看您喝完药。”
“有毒?”裴狐狸的眼睛眯了起来。
“……应该大概也许没毒。”霄白干瞪眼。段陌没道理要用这种方式害人,于情于理,“裴王”都是不能死在宫里的。
“你尝尝?”裴狐狸露出一分笑,眼底划过一丝光亮。
“……”
霄白认命一样地在桌上找了个酒杯,倒了一的药进去,皱着眉头往自个儿喉咙里猛的灌下——咳咳——这药,果然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得了的,也只有裴狐狸这个药罐子才忍得下一口口地喝。她好不容易咽下了那一口苦得掉渣的药,抬起湿润的眼看着窗台上那个病鬼,用眼神示意他——喂,可以喝了吧?
“端过来。”他轻道。
“……是。”
霄白继续认命,心翼翼斟了一杯,又心翼翼送到他手上。
“咳咳——”
砰——
突然而来的咳嗽让裴言卿的手抖得厉害,杯子还没拿稳呢就跌落到了地上,碎了一地。
“你……”霄白眼睁睁看着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本来苍白的脸这下白得吓人了,他似乎是很痛苦,胸口的衣服已经被他揪得起了褶皱,他的眼睛因为痛楚而紧紧闭上了,脖子后仰,嘴唇被咬得白,不一会儿就被咬出了血……
然而,只有那一声咳嗽,再也没有下文,房间里静得像是死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霄白绝对不会相信没有出一声响的他现在会是这样子……
“你怎么样?!”
她急急忙忙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他,生拉硬拽把他从窗上给扯了下来——这个人,病成这样还在窗边吹冷风,他是活得不耐烦么?!
“出去。”他咬牙道。
“你上床去!”霄白继续拽着他。
“我让你出去!”裴言卿似乎是忍到了极限,这一句明显提高了音调的话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身子瘫软了下来,踉踉跄跄在桌边的地上坐了下去。
霄白一下子没拉住,跟着他跌在了地上,马上爬起了身,从桌上又倒了一杯药往他嘴里灌——管他是不是马上有效,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显然,药不是特效的,而且是正好赶上了他病。
霄白不话,看着杯子里的药见了底,她匆匆忙忙又倒了一杯,坐到他身边又送到了他嘴边。三杯药下肚,他的情况却丝毫并没有好转,霄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看着脸色已经由白泛青的裴言卿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的脊背已经被汗濡湿了——如果,如果她刚才没有被霄青拦下,如果她刚才没有带药进来,他会是什么样?她为了自己的事情,到底在做些什么……
“出去……”裴言卿似乎不打算放弃。
霄白本来就着急,被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更是气得口不择言了:“你这副样子你叫我怎么出去啊混蛋!出去等你怎么死的么?!”
“死不了……”裴言卿咬牙吸气,挣扎着想站起身。
霄白不做声,只是咬紧牙关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慢慢牵引着他到了床边。裴言卿少有的顺从,任由她牵着宽衣解带上了床,盖上了被子。
药还剩下一些,霄白扶着他上了床又折回了桌边,把剩下的药都倒进了杯子里,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裴言卿,在桌上一堆瓷器中找到了个勺子,想了想,拿着勺子到了床边。
裴言卿本来是虚弱地眯着眼,看着她怪异的姿势,稍稍瞪大了眼。
霄白于是干笑:“我来喂你。”其实我也不全是用灌的……
一碗药,喝着还是挺快的。这是霄白第一次觉得裴禽兽其实挺乖的,至少在喂药的时候他很乖,没有一丝反抗,只是睁着眼看着她,在需要的时候张开嘴,像是个等着喂糕的孩子。如果不是亲口尝过,她都要怀疑这药是甜的了——想到这药的味道,她还是忍不住寒战。
“出去吧。”裴狐狸显然是打算过河拆桥。
“等会儿。”霄白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在装。她早就把现在是“宫女”的身份抛在了九霄云外。
裴言卿却在她的目光下闭上了眼,有些吃力地抬起了胳膊,搁在了自个儿的眼上,也盖去了脸上的表情。
房间里静默一片,良久,霄白才听到了他很轻很轻的声音:
“出去吧,霄白。”
出去吧,霄白。
霄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认出的她,又或许打从一开始她进房间,他就已经没有丝毫怀疑和忧郁地认出了她,她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下,他才能用这种语气让她出去,她本来想去拉他胳膊的手僵在了半空,垂落下来。她还能做什么呢?还能、还能做什么呢?
***
霄白在门外遇到了霄青,他的脸色不怎么样,看到她,他还是扯出了一抹笑,微微头示意她跟上。霄白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他带着她绕过了裴言卿住的院子,又路过了花园,在聆秋宫门口停了下来。霄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沉默地等着他开口,奈何他好像没有开口的意思,两个人在聆秋宫门口沉默了许久。
“王爷本来是想当皇帝的。”半晌,霄青开了口,“他从就是当皇储培养的,学的都是治国之道。我是被他救下的,差不多是看着他长大,少年之前,他对治国毫无兴趣,加上身体不好,整个人毫无生气,那时候我总觉得,他活不过十五。可是那一次离家出走后,他忽然变了个性子,开始网罗各种神医,认真调理身体,那个时候还没有三日阁,我只是个跟在他身边的侍卫。我问过他,他,他占了一个傻乎乎的家伙的便宜,要负责,要养好身体娶人家。几年后他见了段茗公主几面后就一门心思想要夺位,我那时候并不赞成仓促行事,只是,他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进取。”
霄白不知道可以应对什么,只能选择静静听着。
“我那时候不知道让他纠结成这样的女人是谁,我还想过杀了那女人,只是看到那段茗,我居然也有几分下不了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你,霄白。
你和王爷是很多年前遇见的吧,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我家妹,如果我知道摘星楼的霄姑娘居然真是你,如果那时候我直接绑了你带回王府,白,这世上有没有后悔的药?”
霄白无言以对。
知道是一回事情,亲口听人讲出来却是另一回事情。四年之前的裴言卿……改变他的居然真的是她。
“白,你不止一次对王爷过,你最重要的人是云清许,是不是?”霄青盯着她的眼道。
“是。”
“王爷他……什么?”
什么?霄白努力回想着,最后摇了摇头。他什么了么?他什么都没。每次提及这话题,他都没有接下文……他没有辩驳,没有火,他就是什么都不,微笑着扯开话题。
“白,你是假迟钝,还是真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