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一行车马不徐不疾。车辆上均是有着统一标识,显然出自一家。马车周围的骑手鹰视狼顾,视野扫过之处都有一副锋锐之感,可以肯定是资深护卫。
他们手握缰绳,但眼尖的人,都能看得明晰,实际控制马匹方向的只有一只手,而另一只略有磨损的皮质手套上,痕迹与其右手处悬挂的刀剑柄处缠带相合。
显然,他们都是护送车队的老手,看起来也很擅长马上作战。
车队不长,但其上的货物均是贵重物品,他们商行能争取到这一次押送,也是费了好大力气。
商行可是把老本都拍在这上面了。
成了,商行的情势就能一举扭转;失败,商行破产解散都是轻的。最坏的情况,他们全都永世不得翻身。
所有人都有些紧张。
要说赶路,这条山道是最近最快的,能省却不少时日和车马经费。但与之相应当然,也是最危险的。山道周围光是普通盗匪就不下十几拨,甚至,当目测收获足够,还会有结丹境插一脚。
这里位置隐蔽,处理尸体方便,而且不是官道,更重要的是,总有很多自认有些实力的商行车队会来此冒险一行,可谓是绝佳的伏击地点。
好在,他们大多还算有些眼力,也足够谨慎,一旦护卫的综合实力超出预判,再多的回报,他们也会视而不见。
丁媚心中忐忑。
她不是第一次跟着商行车队,也知道镖局走镖的惯例。这回他们没能请动镖师,原因之一就是他们非要走这条“有崖道”。
没办法,官道缴纳的费用她们已然支付不起,而且支付了通行费,他们就给不起镖局的费用。这一回的货物他们可谓砸锅卖铁,甚至借了点高利贷。要是不能安然无恙,那百通商行也就完蛋了。
无奈之下,他们最后只能请刀客出马,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很不放心。
因为养刀行的刀客,身价普遍比同境界的镖师更贵――当然也更强。
只是刀客更不怕死,这才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可就算倾家荡产,他们也只请得起一位。
这位刀客要价也甚是奇怪,只说如果能安然送他们到目的地,就把最后净利润的一半给他,不需要定金。
但总比那些即便护卫任务失败也要先拿底价的刀客看起来更有保障一些,他的做法很聪明,用未知的利益来构成了一层无形的保证。
也或许是他早就看出这几车的价值远超过一名刀客的雇佣费用吧。
“小姐,”这时,一名老骑手策马上前,同丁媚道,“不必太过担心。这位的档案里从未接过护卫任务,想来只是不了解行情。他之前出过的任务里不乏比今次更凶险的,却无一失手,想来有些本事。”
丁媚点点头,但眉宇间忧色不减。护卫任务可比刺杀、寻物困难多了,前者敌暗我明,后两者敌明我暗,立场完全不同。
这没什么小聪明可耍,护卫凭的就是远超攻击方的实力。这名刀客能屡屡完成其他任务,可不是说就能保他们无恙。
保护和破坏,本来就是两码事。何况这位在养刀行惯以神秘著称,来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
加上那不详的评语……
丁媚摇摇头,连一头青丝都给晃凌乱。她不打算继续想下去了。
父亲,您在天有灵,保佑女儿度过这难关吧。
丁媚十指交叉抱拳,闭目祈祷。
……
前方马蹄声阵阵,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让百通商行一行都心颤不已。
风驰电掣的十几人,勒马,止步。
他们的防具各式各样,参差不齐,和商行亲卫相比犹如进城的乞丐之于富贵人家。可他们浑身散发着的威势却没有半分作假,对商行护卫形成了天然的恫吓。而且齐进齐退,训练有素,可不像是普通山匪。
他们止步的一瞬间,就有一名商行护卫心神失守摔下马来,顿时引起对方一阵哄笑。
还没打起来,两边的差距立现。
对方一名尤其高大的男子策马前行,一头张扬的血红长发在山风下肆意飘飞。他哈哈一笑,道:“留下买路财,饶你们不死!”
高大男子声音洪亮,一时震慑下居然让马匹感到危机,试图逃离,车夫护卫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拉住。
丁媚脸色铁青,同等境界,商行这些自小在道场武馆长大的,在心性和战技上又怎么比得上常年刀口舔血的山匪?
她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想要善了,是很难了。
但此刻不能退缩。
丁媚娇声道:“朋友!大家都是为求财,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若是我们能到剑湖城,回程定当奉送净利润的一半,以作酬谢!”
然而高大男子嗤笑一声,身后的山匪也是一个个哄笑。
“听着不错,可我怎么信你?”高大男子骑马原地回转一周,大笑道,“不如小娘子留下来与我做个压寨夫人。到时候大家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见外,那一半利润也省了,就当作我的聘礼吧!我们还能免费做个帮手,岂不更好?”
顿时,山匪们起哄不断,更有甚者拔刀指天示威。而商行一方则是面色难看。有人意图拔刀拼死捍卫尊严,可却直到最后也没能将自己的勇气付诸行动。
丁媚眼中寒光一现,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她转身冲着马车道:“烦请先生出手相助!”
山匪那边也是面色一肃,在无声间便提高了戒备,缓缓结成战阵。
然而几息过去,却没有半分回应。
“先生?”丁媚有些急了。眼前敌人虽说表面看去没有一个结丹境,但若是自己人上前拼杀,死伤恐怕只会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大。她只雇了刀客单程,回程可还要靠这些人护卫。
一旁的老骑手也是皱起眉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要理由正当,刀客是不能违背雇主意愿的。但毕竟养刀行做大了,麾下刀客良莠不齐,总有一些问题成员。
他正要以养刀行的规矩逼迫刀客出手,就听见马车里一道清朗的声音传出:“我不讨厌你们。”
“可以的话,就自己离开吧。”
这话没头没尾,听得众人面色古怪。丁媚和老骑手觉得自己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讨厌这群山匪,要是他们自行离开,就当无事发生。
然而,更多的人,则是觉得荒谬。
除了丁媚和老骑手,无人知道这名刀客是结丹境。两人心想他都不展示一下实力,震慑一下场子,就想把对方劝退?
这除了给大家留下一个自大的印象以外,大概不会有其他作用。
“都退开。”正当所有人不明所以的时候,那嚣张的山匪头领竟然让下属们退开了?!
商行一方均是瞪大了眼睛,而山匪一方却是神色肃穆,一点不见了之前的流氓样子。这让商行一方顿感事情不简单。
老骑手神色变了,他甚至想过了最坏的情况――难不成这刀客是山匪的熟人?
而丁媚没这么想,只是好奇。刀客的言语已经明确站在他们一边,事实上退一步说,就算他要对商行不利,就凭这群一个踏上真道的都没有的护卫,也只能束手就擒。
而这时候,山匪头领下马了。他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浑身上下真气鼓动,显然已经进入备战状态。
突然,咔嚓一声,地面破碎。一瞬间的威压降临,让商行猝不及防下狼狈后退。
老骑手脸色大变:“结丹境!”
而且显然不止是下境。
确实有听说过这一代有结丹境的恶人出没,可这些人大多都是无门无派又结仇甚多的散修,来去无踪,从不定居。自然也不会像眼前男子一样,还纠集一伙山匪占山为王。
有本事成为结丹境的,甚至有本事操练出这样队伍的人,还去做山匪,简直是开玩笑。
更没想到的是,高大男子竟然对着马车抱拳行礼!
“可是陆正前辈?”此话字正腔圆,方方正正,哪还有之前的流里流气?而陆正则是回道:“你是专程来找我的?”言语中充满讶异。
男子一笑,回道:“晚辈薛鸣,一路盗匪流恶皆已清扫完毕,只等前辈大驾。”
商行一行尽皆默然。
这么说来,之前什么“留下买路财”“要你做压寨夫人”,都是吓唬人的。
他们还以为这伙人就是山匪,怎么会想到他们是专程来清剿山匪的?而听其言,这都是为了轿子里的那名刀客。
“我不认识你们。”
“可我认识前辈,”薛鸣道,左手一边拔出了腰间横刀,斜斜指于地面,“我弟弟薛惊云死于前辈之手。”
轿子中人沉默。商行一行心头一紧。
寻仇?这可是比之前还要差的消息。而且寻仇的对象还不是他们。
老骑手瞥了一眼轿子,盘算着要不要干脆说理脱身,他们不像不讲道理的样子。这样也能少给一份报酬……
然而察觉到他想法的丁媚,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薛鸣继续道:“他在南乡欺男霸女,本就有违我等道义,早在两年前便被逐出薛家寨,本来死有余辜。前辈不必介怀,我等不是来寻仇的。”
顿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可轿中人却依然不言不语,默默倾听下文。
“可他毕竟是我弟弟,就算是杀,也该我们来做。”
“这不是为了他,仅仅只是出于私怨,为了薛家寨人的尊严!还请前辈移步,你我今日一战,不论胜负,之后都不会再来找前辈麻烦。”
薛鸣一直持刀抱拳,恭敬无比。
“倘若我不接受呢?”轿中人出声。
薛鸣阳光一笑,道:“那您就不是陆正前辈,而我们,就是山匪!”
此话已近乎威胁!老骑士心底暗骂刀客晦气种,浑然不觉若不是刀客,薛家寨也不会在此清剿山匪,他们一路走来,也就不可能这么顺利。
轿帘终于被掀起。
出来的不是薛鸣想象中的陆正本身,而是仅仅一柄长剑。
不过,结合过去所知的情报,这也在意料之中。
此剑赤色纹有如叶片脉络,灰黑底色,浑身散发着破败质感。其脊厚重,其刃锋锐,剑身根部宽近两寸,与剑格相去不远,全长四尺九寸,已近重剑样式。
然而,剑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看不见持剑的手。
或者说,剑仿若被一名隐形的剑士单手提着,漫步来到薛鸣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