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光渐渐暗了下来,陈起抬头举目,夕阳已在西方落入层云之后,首次在这仙门之中感受到与凡间相同的时间流逝。
逝者如斯,可有人随波而下,有人却能屹立中流,自己既然来到这里,便该争一份超脱时光的机会吧。
想到这里,少年暂时将情绪从欧老身上放下,振奋起一股心念随着素流的步子果断前行。
素流所去的却不是陈起通过不觉云上楼抵达的房舍,而是将几人引向另一座位于山边的小院。
小院周围一圈木栏,其中一间木屋普普通通,另在屋后有一株大树,树旁一个丈许水池,其余别无他物。
“你我相见之处是我在下院私宅,这里才是你们师兄弟的居所。”
莫岚山从陈起肩上接过坦决,拉着他手便推门进去,内里陈设极为简单,地面铺以韦席,中央一张矮桌,再加上几个蒲团便是全部。
“这本是我的屋子,道师觉得不错,便让咱师兄弟住在一块。师弟你看还合意么?”
陈起扫了一眼,发现连床都没有,他对享受是无所谓的,只是觉得独特。不过身后素流看不见他表情,见陈起似有迟疑,以为他自凡间而来,不习惯这等清苦环境,耸耸肩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展开。
“你看看这里,若有中意的便跟我说。”
陈起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张狭长彩画,上面满是各种式样的床榻华被,用工笔勾勒得极其精致,雕栏锦面,让人一看便有昏沉欲睡的感觉。
他一愣便知素流是误会了,指着画幅笑道:“道师可别笑话我,我从小跟着师傅打熬筋骨,便是在山林之中锻炼过夜也不知多少,实在不需这么优待于我。”
又选了一个蒲团盘腿坐下,感受传来的柔软质地,“这样便可,道师放心便是。”
素流收起卷轴,也在他身旁坐下,莫岚山叫一声“我去取水”闪到后进,留下坦决陪他二人。
“你的功课从明日开始,三郎可有准备?”
陈起见道师垂问,转为跪坐,挺直上身正色回道:“纵有千难万险,弟子绝不退缩。”
他神色凛然,素流倒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你也不用想得那么玄乎。所谓功课只是听下院道师讲课而已,你大概尚不清楚下院运作,之前无暇为你说明,现在且给你说个明白,也望你有个准备。”
“弟子听着。”
“我白玉京收徒方式与其他仙门不同,向来不在凡间大开山门设置书院。下院所有弟子都是外出门人自行遇上带回,偶有运气上佳能自己找到下院所在的也有,但只是少数。
“我门内又分四宗,便是长生书院、军麟阁、无字山门以及守拙坊,想必红英已经跟你说过。凡间弟子或是我门人子女,都需在下院进学,成就自己一份道心之后才可升入上院,到时才可选择四宗之一拜为正式弟子,做不到的,或者留在下院继续精进,或者回到凡间再历红尘。”
看看陈起认真表情,素流伸掌轻拍一旁也被搁在一块蒲团之上的坦决,笑道:“这点于你三人来说却不足道了,军麟阁早有位置,这也是更为难得的机缘。”
“主持下院授业的以长生书院为主,便是我所出的宗门,书院之首唤作山长,是我恩师,也是白玉京掌门。我虽被任做你们几个的道师,但说实话我在修道之前只是寻常书生,对于武之一道见识既少也并无心得。这却并非是仗着首脉之尊强夺弟子,你若有心不妨猜猜其中缘由。”
说到这里,素流抿唇不言,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静静看着面前少年。
陈起听闻素流出自白玉京门主座下,不自主生出几分敬意,突然便接了这一问,沉吟之中也是有些疑惑。
他早先便知自己是以武修身份进入下院,同窗莫岚山与坦决也都是武修,虽然红英早有前言不会带徒弟,但怎也想不到接迎自己的会是书卷气甚浓的素流。
陈起在凡间接连见识仙人,眼界已开,也看过眼前这位道师偶然露了几手,都是颇上乘的巧妙道术。可若要说能教导武修,看他在自己与两位师兄较技时的表现,却又不像了。
他自幼跟随黄正,只知尊师重道也讲究一个从一而终,虽得恩师开导对于自己进入仙门要另拜师父并无抵触,也不曾料到会遇上一个对于武道几乎是外行的道师。
也算他福至心灵,突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件事来。
少年脸上浮出笑意,恭敬一揖,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见解。
“我在西海之时,见过红英前辈将受损法宝交与灵机仙师修复。当时便想,原来人间流传术业有专攻,在仙门之中也是同样。”
他侃侃而谈,也分神留意素流表情,见对方嘴角微弯意似肯定,继续说道:“想必下院情形也是如此。门内几宗虽是各有所长,但于调教初入仙门未解道法的弟子,恐怕不如长生书院远矣。适才道师曾言,弟子须得在下院脱颖而出拜入山门,才可由各宗接纳继续修道,或许那时所蒙传授的,才是本门高妙正法。而在下院之中,所修习的应当只是感受大道的一些粗末法门。”
说罢拜服于蒲团上,低声问道:“弟子也是胡乱揣测,不知是也不是?”
“好一个本门!”
素流长叹一声,出手将他扶起,英俊的面庞上满是欣慰满意表情。
“你这份见微知著的心思在武修中可算难得,若岚山有你一半聪明……”
他话到一半,莫岚山又从后门闪入,一手提壶一手捏着三个茶杯,奇道:“怎么听到道师提起我名字?”
“我正交待三郎,日后要向你多加学习。”
“嘿嘿,我是他师兄,应当的。”
陈起与素流对视一笑,未有莫岚山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大汉性格豪爽,虽知素流有意调侃,但看到新科师弟与道师相处融洽,也真心为他高兴。
快手快脚倒上三杯热茶,莫岚山屁股一拱将沉默着的坦决拱上对面蒲团,自己抢过位置坐在陈起与素流中间,抓起杯子来了个一饮而尽。
“明天日间便要去书院听课,下院弟子都在一处,按理是不许在院中动手的。三郎你若手脚痒了,咱们晚上再练。”
他身躯雄壮,面貌却甚清秀,这时故意挤眉弄眼对着陈起连连眨眼,少年顿时有些难以招架。
“谢过师兄好意,既然下院有此规矩,小弟自当遵守。只是不知除了解道的课业之外,可还有教授武学的先生?”
陈起这时也明白这下院许多规矩与凡间不同,所谓下院弟子一起上书院听课,自然不会只有素流一位道师。但他毕竟对于武道别有热忱,也极想在这仙门之中学习精进,是以才有这一问。
谁知莫岚山的答复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下院之中除了讲道之外,所有弟子自身技艺需都只靠自己锤炼,或与所好相近的同窗互相切磋,并无专门师长教导。”
“这也是山长苦心安排。”
莫岚山说得粗略,素流忍不住出言截断,温言对着陈起详加说明。
“下院弟子虽然于道上还未深入,但既是凡间英才,又各有所长,在术业上都有各人一份见地。便以你三郎来说,你既为武修,理当在武道上有自己一份认知,才可有你如今这份境界,我所说可对?”
陈起回想生平所学,的确是沿自黄正所传,他自己偶有发展,也未全然超出黄正北地军中武艺的底子,于是肯定的点了点头。
“这便是了。”
素流两手放回膝上,正色道:“既是下院弟子,首要之事是从自身术业中感受道之所在,若是来到此处,还要再寻名师,那只能说明本身所长之术未臻圆满,又何谈从中触及大道?
“再者,正门之中虽有通达凡俗技艺,可以为师者,但也不可能全然满足下院弟子所需。我还是以武道做比,便如你三郎攻势威猛如火,若下院安排同门为你指点,却是偏好守御的长材,岂不是为你武学之道多生了一条歧路?
“所以在下院之中,从来只传道法,于各人之术并不干涉。待到升入上院,师固可择徒,弟子也可依凭自身所长所好选择师长,正是两便之举。”
“弟子知道了。”
陈起心思灵便,正是一点便透,先前一点萦绕于心的疑惑被素流轻轻化解,不由对这位来自上院的道师心悦诚服,更对门中巧妙安排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