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听上去也有几分道理,但陈起心头却又有疑惑产生:若是果真如此,岂非修成仙人,仍是依着俗世人情行事?
他见识了山阳门中无轩真人豁达,也听过红英与灵机关于修行道法的粗解,虽然并非高深道理,但其中与常人认知迥异之处自是难以掩藏。
由此推论,陈起当然不会把李姓武备士这番解释当真,或许要到自己进入仙门,接触到真正仙人才有答案。
少年也未显露出不以为然,仍是谢过了对方好意。
武备司中,诗湛清一点灵识又附在灵机空出的一幅画卷之上,只是这回身上色彩淡去不少,女仙低首自视,脸上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到底是路途太远,这点工夫就维持不住了。”
又对着灵机施了一礼,“还要谢过灵机先生成全。”
红英笑着接过话来:“我带来的小子也出力甚多,你怎不谢我?”
梅澄香经此事变,心境中有了发奋之意,做师父的心情正好,诗湛清翘鼻一挺,对着红英嫣然笑道:“总有个先后不是。也亏这位三郎奋不顾身地维护我那徒儿,以此激发了她自强之心。但其中却有一个怪处,还要告知红英道友。”
“哦?还请道友明示。”
“我先前虽知这少年身负火焰异能,也的确在幻境中为他设计了可以驱使火焰,但他那撼动幻境的一拳,威力却超出了我所设计。”
诗湛清此时神情严肃,又有几分不解,“幻境只是摄入意识,他肉身尚在实景,又是凡人,按理不该有超出我这掌控之人预计的手段。除非……”
万丈红尘女仙沉吟片刻,语气有些不太肯定,“除非他已初具道心,身体与意识之间已经可以做到越境而相通。”
“这不可能!我只教过他一点粗浅法诀以运使异能,这小子又未曾听人讲道,哪里来的道心。”
红英断然否定了这个看法,见诗湛清神情转为平静,想了想,道:“或许与我借他的昆山环有关,未必是这小子自己的能耐。”
诗湛清却笑了,“你看上的人,自己却不信他能耐么?你所说昆山环我闻所未闻,更不知有何玄妙,怎能为他在幻境中安排使用。”
“若是他陷入幻境,却还能激发昆山环护主之力,那这能耐可就当真不小了。”
却是灵机听出其中玄机,三人中论起道法精湛法宝见识以他为首,这番话可说便是结论。
诗湛清言尽于此,与二人道别之后便将灵识从画上散去,只留下一个黑白身影玉立画卷,走时还留下软绵绵一句话:“灵机先生,湛清甚爱此像,还望先生莫要将之丢弃,尽可留在壁上以待日后联系。”
她也没说自己徒儿,但灵机日后自然会多加看顾,说不定不用几日,这位女仙便会亲临城中,借着抚慰徒弟的机会再趁热打铁的鼓励梅澄香用心修道了。
灵机洒然一笑,依言将诗湛清画像挂在了墙上,红英却秀眉轻皱,对灵机道:“灵机师兄,你所言确有道理。陈起这小子天分出人意料,无论他是身识一体还是能越境调动昆山,都是明证。我看还是尽速带他回去为好。”
灵机一愣,不由面露苦笑。
安潮夜市之中,陈起等人面前酒菜已尽,刘成也没打算在酒馆耽搁太久,于是招呼众人起身,继续陪着陈起逛逛安潮城的夜市。
这时夜幕拉起,走出酒馆便进到街头辉煌灯火之中,令人浑然不觉已经入夜。
街上也有许多游人,各色服饰面孔熙熙攘攘,或是携家带口流连各处小吃摊位,或是呼朋引伴聚在杂耍艺人周围观瞧,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神采奕奕。他们刚走出的酒馆只在街头,道路两侧火树银花,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简直不见边际。
刘成也面露骄傲之色,对陈起道:“这里如此盛景,固然有赖牧首勤于任事,仙门护卫海疆。但这偌大一个安潮城,毕竟是咱们凡夫俗子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这话说到陈起心里,少年一边张望景色,一边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我先前只听说仙人无所不能,来到安潮城后,见识了这人间繁华,才晓得凡人万众一心,也能有如此成就!”
他想起师父所说“凡人也当自强”,与眼前壮丽相互对照,不由生了一股豪气,声音也大了些。
这时旁边有人听到少年所言,合掌叫了声好,顿时把几人视线引了过去。
“这位小友所言有理!”
陈起瞧见是一位商贾打扮的老者,面容清瘦,神情淡雅,颌下白须修剪得甚是整齐。他坐在一个茶水摊位上歇息,两边垂手站了几名壮汉,似是护卫一类,虽然是街边寻常木桌竹凳,坐姿庄重中又有一种雍然贵气。布满细纹的面孔似笑非笑,目光灼灼望向自己。
发现陈起看了过来,老者起身迈步走到他面前,微笑问道:“你适才说到万众一心时大有豪气,老夫被你气势所感,冒昧出声。可是打搅到你了?”
身后护卫原想跟随,被他在身后摇手止住,这名老者面对陈起与四名武备士精英,却只是对着陈起这少年说话。
“谢过老丈,小子只是见了安潮美景,有感而发。”
陈起自己读书不多,但对有学问的人是很尊敬的,见着老者谈吐文雅,也是礼貌回应。
刘成眉头一皱,上前道:“这位老丈却是面生得紧,可是刚到鄙城不久?
老者还未说话,陈起奇道:“刘哥,你怎地肯定这位老先生是新来此地?”
感觉袖子被人拉了一下,身边一名武备士低声说道:“刘哥与你一样身有异能,只是他本事在眼睛上,见过一面的人绝不会忘。”
声音虽低,但几人相距极近,那老人看起来年纪颇大,但耳力却似甚好,也听到了。
刘成抬手叉指指向自己双目,回头跟陈起说道:“的确如此。若要存心记事,你刘哥脑子未必好使,但城中本地居民数十万,外来客商游人也有几万,这些脸孔只要经我看过,便都存在我脑子里了!”
他声音甚是自满,陈起这才知道这位副总领竟是深藏不露,也是少年生平所见第一个同样具备异能的凡人白鹿儿最后揭晓是山君化身,自然就不再算数。
刘成又对那老人道:“在下安潮武备司刘成。每天入城之人上千,都要由我验证路引面貌。您与贵属让我觉得面生,那便是怪事了!”
陈起心知有异,但既然出身武备士,早习惯处理这种事情,也不用身边同伴示意,自然而然便跟他们同时移动脚步,隐隐围住了那老者和他身后护卫。
刘成四人还穿着武备士制服,茶摊老板怕事,早和几个客人闪在一边。
这等局面,老者却是面不改色,看看陈起,又看看刘成,抚须笑道:“两位都是奇才,可见我人间自有气数,这盛云界的人道之力,还未失却上天眷顾!”
说罢轻摆左手,一名护卫恭恭敬敬低头过来将一块木牌交到刘成手上。
“老夫乃是本地书院延请的古史教授,这些是我家中护卫。我等昨日是跟着城主进城,又要安置新居,一时匆忙忘了去备案,这位总领大人切莫见怪。”
刘成验过那块牌子,上面用简短文字刻了老人姓名来历,材质及落款镌印的确是书院所发,哈哈一笑,又递还给那护卫。
“原来是陈夫子!”刘成冲老者一抱拳,“这可失礼了。其实某家异能浅薄得很,只是习惯拿来见到面生之人便诈上一诈,偶尔能有所收获。这次可是碰头不轻!见笑见笑!”
其余几名武备士也散开了位置,陪着刘成对这老人和和气气的见礼。
陈姓老者不以为意道:“我看你们只是下差游玩,还能如此忠于职守,正是武备士分内之事,何来见笑。”
陈起对这老人观感不错,本心也不愿他真是什么来历不明之人,这时误会化解,想起老人所说“气数、人道”云云,起了探究之心,上前道:“老先生,晚辈不通学问,但听您适才所言,似乎另有深意……”
老人看他一眼,笑道:“你年纪还小,正当广增见闻。老夫故纸堆里爬了一辈子,暮气沉沉,哪敢在你这少年人面前卖弄什么深意。”
他这话固然有自谦之意,但既是书院教习,哪会不愿为人解说知识。只是他见到陈起身边伴有武备士,适才脱口而出之言又有违当前盛云界内仙道通天的时宜,所以不想多说。
陈起见他如此,还以为是嫌自己不曾进学,不想对牛弹琴的缘故。不过他胸怀洒脱,也并不当一回事,仍是施了全礼,以示对这老人学问的尊重。
他如此诚恳做派,倒让老者有些意外,看陈起跟一群武备士混在一起,也是筋骨扎实四肢有力,还以为也只是个纠纠武夫,又自承不通学问,原本是准备就此告辞,这时见了少年态度,倒是有些踌躇。
沉吟片刻,老人还是转身便走,只是回头前对陈起使个眼色,示意少年跟上。
陈起微微错愕,看了看身边同伴,刘成笑道:“既然这位老夫子不怪罪我等冲撞,又特意让你跟着,想是有话要跟你说。这等大有学问之人,都不怎么看得上咱们这些粗人,你小子果然运道甚好,若得了什么指教,也是佳话。你去便是,哥哥们在周围逛逛,等你回来。”
“那小弟去去便回!”
陈起留下一句,便快步追向前方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