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好了!”
霍去病躺在竹榻上昏昏沉沉却被女儿的声音吵醒,他勉强作出笑脸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不禁浑身一震。伊宁局促不安,被动地被女儿牵引着走向夫君,看到他眼中的惊艳。
“母亲真好看!”伊宁拍着手,夏朵跟在后面微微一笑,给伊宁理理裙摆。霍去病想起身,却压根使不上劲,伊宁一惊,快步上前扶住他。“真好看!”霍去病给伊宁理理刘海,满意地看着她一身鲜红的嫁衣。“折腾我够了?”伊宁脸一红,盛夏时节却给霍去病拢紧薄被。
“我答应过的!”霍去病柔声道,伊宁一愣,突然想起李敢婚宴上自己曾说想以汉人礼仪和霍去病成亲。“还真当真了!“一滴清泪滴到红衣上,氤出一个鲜妍的小圈。伊宁掩饰一笑,“好热,都流汗了!”
霍去病心底一酸,轻柔地抱住伊宁。伊宁再也忍不住了,在霍去病怀里泪流满面。宁宁一脸愣怔,夏朵含泪牵着她走远了。“你答应过会和我长相厮守!”伊宁知道自今年开春霍去病日渐虚弱,盛夏时节几乎到了灯枯油尽的境地。夫妻两人谁也没有说破,心下却都和明镜似的。
“伊宁,我一定会守护你!”霍去病拍拍爱妻肩膀,扭头看向满塘荷花。“今年的荷花好漂亮!”伊宁快速擦干眼泪,和霍去病看娇柔的荷花随晚风起伏。“不过还是我的伊宁好看!”伊宁噗哧一笑,眼圈却又红了。
黄昏的未央宫分外宏伟,一片金壁辉煌间透露着帝国的雄浑与豪气。刘彻独自立于飞雨殿回廊看不远处的龙首山。夏风抚过他的衣衫,他依稀闻到空气中的清香。刘彻垂首看看手中的竹简,露出泣颜。“大司马还说了什么?”
“大司马叩请皇上承认伊宁公主霍氏主母的身份,还托请皇上将来照顾宁宁小姐。”章平落下男儿之泪,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刘彻扬起头,“真是有出息,到了这个时候还念着这些!”
“大司马说侯府诸人都是皇上家人,皇上必然会照拂有加。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伊宁公主母女了!”章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刘彻长叹一声,“来人!”
“听说你们侯爷今日宴请大司马大将军等人,这个就当朕的礼物!”刘彻疲惫地起身,在宫人簇拥下往寝宫走去。章平颤抖着接过一个漆盒,沉甸甸地几乎拿不稳。
“舅舅,我和伊宁成亲这么久好像没有正式请你来喝过一杯酒!”霍去病淡淡一笑,卫青看着他白里透青的脸色心下一酸,“我们常年征战,好不容易空闲些!”
“可不是!”霍去病在霍光搀扶下起身,“我霍去病从来任性,敢爱敢恨了二十多年。今日敬诸位一杯,若曾有怠慢,还望一笑泯恩仇!”
卫青定定看着他,眼眸深处漾起痛惜。公孙贺、路博德和赵破奴纷纷起身,默默端起酒碗。“我先干为净!”霍去病一扬脖子,卫青等人面色各异,皆喝干了漆碗中的酒。听得轻笑,宁宁一身红衣倚着木门看向霍去病,霍去病朝女儿招招手,宁宁笑着蹦到父亲膝盖上。
“舅舅,宁宁像我吗?”
“像,性子也像!”卫青别过脸去,赵破奴眼圈一红。整个正厅一片寂静,满桌佳肴却鲜有人动筷。宁宁左瞧瞧右看看,朝卫青伸出手。卫青抱过霍宁,看着她肖似霍去病的五官,感伤混着宠溺,轻抚她头发。霍去病目光中沉淀出不舍,“不知道宁宁嫁人的时候我会在哪里?”
“和我一起嫁了呗!”宁宁咯咯笑了起来,孩子童真的话反射出满室成人的心事,路博德叹了口气,起身看向屋外绝美的荷花胜景。
“今日请诸位来还有一件事!”霍去病淡淡一笑,“赵破奴、路博德当日曾见证我和伊宁的婚事,不过我们汉人有些规矩还是不能马虎,我一向疏忽,到了今日终有些空闲把礼给全了!所以也请在座诸位为我和伊宁作个见证!”
霍光扶起霍去病,听得珠佩轻响,伊宁一身红裙走入正厅。霍去病朝伊宁露出最温柔的笑容,伊宁满心酸楚却作出如花笑颜。霍宁拍起手,好奇地看着父母,间或问卫青几句。
“一拜天地!”霍城含笑看着夫妻二人,伊宁和霍去病对着室外缓缓一拜。
“二拜高堂!”众人面面相觑,却见霍仲孺在下人搀扶下气喘吁吁进屋,“可算赶上了!”
霍去病高兴地笑了起来,拉住伊宁向霍仲孺一拜,霍仲孺一头热汗却泰然回礼。
“夫妻对拜!”
霍去病几乎站不住,霍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咬牙稳住哥哥。“伊宁,你穿我们汉人的嫁衣真好看!”霍去病气喘吁吁,勉强一笑。
“你这一身打扮也很好看啊!”伊宁温柔浅笑,霍光忍不住扭转脸,感觉自己无法面对伊宁此刻的目光。霍去病身子一晃,伊宁伸手扶住夫君与他一同行完礼。
“好!”赵破奴击掌,诸人多少说了些吉祥话。
“伊宁,老夫以前没送过你什么,这点薄礼权表心意!”霍仲孺含笑将一个玉镯带到伊宁手上。卫青亦起身送上贺礼。霍去病一脸欣慰,在霍光和伊宁搀扶下踉跄坐下。夏朵站在门口攥住衣襟,忍不住潸然泪下。在长安贵戚眼中伊宁的身份不尴不尬,现下霍去病此举给了伊宁最浓厚的霍氏印记。
“侯爷,皇上命小人送来这个!”章平双手奉上漆盒。霍去病打开漆盒,一枚小小的金印熠熠生辉。霍去病和伊宁对视一眼,拿起细看。“霍氏伊宁!”霍去病声音一颤,紧紧握住伊宁的手。
“恭喜侯爷!”路博德起身敬酒,霍去病一团高兴,以茶代酒。顿时席间略热闹些,宁宁四处奔窜玩耍,倒有了些喜宴的样子。
“舅舅,嬗儿身子不好,又被静儿她们娇惯得过了头,你到时多费心!”霍去病躺在竹榻上看荷塘中点点星光。卫青没有回头,“你放心!”
“宁宁性子像我,又是女孩,我就怕她到时嫁不出去!”霍去病笑了起来。卫青心底一痛,“你霍去病的女儿还愁嫁?”
“我就怕她像了静儿,所嫁非人!”霍去病叹了口气。卫青转身,“你放心!”霍去病不再言语,朝卫青感激一笑。
“舅舅,我不信什么殉葬,你到时别任别人胡来!”霍去病呼吸急促,卫青点点头,“放心吧!”
“这屋子的地契和房契我已经交给伊宁,只要她愿意,这里永远是她家!”
“你别说了,我都明白!”卫青按住霍去病。
“我对不住伊宁,空留给她一生悲苦!要她孤零零看这里四季景致变幻,太痛苦了!”霍去病表情略略扭曲,声音已然哽咽。卫青双手颤抖,“她是个洒脱的女子!”
“她这个人现在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到时您可要开导开导她!”霍去病心中悲苦,求助般握住卫青的手。卫青眸光一闪,已然看到回廊一角伊宁的泣颜,卫青强压下所有的情绪,用力回握霍去病,“一家人,你放心吧!”
霍去病轻声咳嗽了几下,伊宁从花园直起身子紧张打量他。霍去病微微一笑,伊宁亦婉转一笑,继续侍弄满园菊花。厢房传来宁宁诵读诗经的声音,霍去病拢拢被子看秋高气爽,突然感觉精神好了不少。
“好看吗?”伊宁折下一支紫色的菊花凑近霍去病。
“没我的伊宁好看!”霍去病淡淡一笑,伊宁嗔了他一眼,在他跟前坐下。“今日还舒服吗?”
“好得很!”霍去病爽声一笑,“好得都可以生儿子了!”
“侯爷真是豪气冲天啊!”伊宁笑了起来。
“伊宁,你第一次看到我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霍去病含笑搂过妻子。
“跋扈,不讲理,眼睛生在额头上,恶少……”伊宁突然扭身笑了起来,“不许抓我痒痒!”
“那你倒说说,最后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恶少?”霍去病觉得胸口烦恶起来,强吸了几口气。伊宁一眼看到他脸色变了,向夏朵使了个眼色,夏朵立即跑去请霍仲孺。
“我也不知道,竟然喜欢上了你,喜欢得要死要活!不管你有多气人,多讨厌,竟然就是一路喜欢下来,天神都拆不开我们!”伊宁埋首入怀,心中涌起空茫的恐惧。霍去病无言搂紧她,感觉到了离别的临近。
“伊宁,我会永远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你!不要怕黑,也不用怕冷,你信吗,我每晚都会搂着你!”伊宁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霍去病感觉到自己胸口湿漉漉润开一片,胸口的憋闷让他不由自主加快语速,“伊宁答应我,要看着我们的女儿嫁人!”
伊宁猛地抬头,拼命摇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告诉你,我不许!如果你敢扔下宁宁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去病!”伊宁捂住嘴巴,眼泪绝堤而下。“我不要,无论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我会跟着你!”霍去病笑了起来,“哪怕一阵风、一朵花可能都是我的喽罗,时刻盯着你有没有好好教宁宁,有没有三餐俱全,有没有光着脚乱跑……”霍去病说不下去了,深情看着伊宁露出温柔的笑容。霍仲孺和霍光静静立于一边,霍光紧紧握拳忍住已在眼眶的泪花。
霍去病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条红豆手链,轻轻给伊宁带上。“伊宁,我会等你!我先去那里杀出一片天地,等着我的巫女过来!”霍去病抚摸伊宁头发,疲倦地闭上眼睛。“去病!”伊宁赶紧摇晃他的身体。
“父亲?”宁宁被夏朵牵了过来,愣怔地看着祖父和母亲的眼泪。
“宁宁,父亲交代你的都记住了吗?”霍去病勉强朝女儿一笑。
“父亲放心!宁宁是当朝大司马霍去病的好女儿!”宁宁一拍胸脯,笑了起来。
“好!真乖!让父亲听听你读了什么书!”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朵紫色的菊花轻轻掉在地上,伊宁平静地看着霍去病的睡颜,仿佛被人抽离了呼吸。她颤抖着抚摸夫君的面容,一一细数着他脸上每一道熟悉的纹路。
“母亲,父亲睡着了!”宁宁轻声道。伊宁点点头,“我们不要吵醒他!”
听得门口一片嘈杂,伊宁皱起眉头,让夏朵带下宁宁,平静地看着卫少儿和曹静。顿时荷叶屋响起一片哭声,曹静脸色煞白看着霍去病平静的容颜,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给侯爷擦身、换衣!”
伊宁平静地看着曹静,终于在她眼中看到毫不掩饰的憎恶。侯府的下人哭着给曹静等人换上麻衣,伊宁看着这一片井然有序,有些讥讽地看着曹静。
“等下送侯爷回府!”曹静咬紧牙关,盯向伊宁的眼睛。伊宁淡淡一笑,蹲下身子最后给霍去病擦擦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去病,我们会再相逢!”
曹静仇恨
地看着伊宁,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从今天起,他终于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伊宁意外地扭头,看着曹静胜利般的表情。“他在这里!”伊宁按住自己的心房,露出令人目眩的微笑。
“伊宁?”张骞因多年在西域面孔黝黑,看着伊宁一身黑衣跪在厅堂前,突然后悔当日自己带她来汉地。伊宁恍然如梦之初醒,起身朝张骞淡然一笑。张骞上下打量伊宁身上衣物,“我记得伊宁公主最喜欢的是红色!”
“自去病过世我只穿黑衣和白衣!”伊宁招呼张骞坐下,“听说你到了乌孙?哥哥他们还好吗?”
张骞缓缓摇头,伊宁神色微变,静候下文。“昆莫王年老,已经很难弹压年长的王子们。太子又太小,更加无法号令兵马。乌孙虽是西域第一大国,其实已四分五裂。”
伊宁轻轻叩击案几,没有立即接口。“伊宁公主?”张骞忍不住出口唤她,伊宁仿佛活在不同的世界,她平和的表情总是让张骞怀疑她已然走神。
“我知道了!”伊宁露齿一笑,起身看屋外荷塘嫩绿的荷叶。“日子一天天过得悄无声息,转眼去病离开我都两年了!”
“下官去拜祭过景恒侯,□□之地颇似祁连,倒真印了侯爷六战六胜的丰功。”张骞低下头,伊宁深黑的衣裙刺痛了眼睛。“是啊,我和去病也曾对着祁连山神祈祷白头偕老!”伊宁侧头打量院落,仿佛在和张骞说话,又仿佛不全是。
“夫人还是要多多休养,切莫忧思过重!”张骞有些不自然,起身准备告辞。
“张骞,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伊宁的声音在暮春时节却让张骞汗毛倒竖,定在当地看伊宁款款转身。“乌孙虽然分裂了,却仍然拥有十二万兵马,是西域唯一能与匈奴一战的国家!你此次出使西域四年,恐怕还是没有说服我哥哥!”
“昆莫王已然没有了当日雄心,大禄王子等人又素与匈奴亲近!”张骞在伊宁了然的目光下有些狼狈。
伊宁面无表情,渐渐地扯开一个深思的笑容,“直说吧!”
张骞觉得此刻的伊宁咄咄逼人,想必她已猜到自己的目的,却逼着自己不能再绕圈子。“伊宁公主若肯回乌孙,我大汉与乌孙王室必能真正结盟。”伊宁漆黑的眸光没有一丝信息,张骞突然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懂面前的霍氏夫人,恭恭敬敬垂头等待伊宁回答。
“皇上知道吗?”
“皇上没有出言反对!”
几片粉色花瓣随风飘进内室,伊宁伸手接过一片。“汉室会用什么方式表达结盟的诚意?”
“皇上已分派校尉领护、屯田,汉军于河西的势力自然会保乌孙平顺!”张骞斟酌了一番,一字一顿。
“当年汉室对匈奴可不仅如此!”伊宁淡然一笑。
“夫人有什么就直说吧!”
“我一介妇人可没什么主意,随口一说罢了!”伊宁冷哼一声,“若乌孙局势安定,恳请汉室下嫁公主!”
张骞抬起头,愕然看着伊宁平静的面色,“臣下会禀报皇上!”
伊宁又复转身,“草原这个时节必然是红花遍地,是该带宁宁回去看看!”
“夫人,不妥,她是骠骑将军的骨肉!”张骞冲口而出。伊宁淡然看了他一眼,“她是去病的孩子又怎样?”
“侯爷攻城掠地,杀了不少匈奴人啊!”张骞张口结舌。
“宁宁亦是我的女儿,乌孙伊宁的女儿!若连自己骨肉都护不住,焉能为汉室筹划!”伊宁目光严肃,让张骞脑子一阵空白。“恐怕皇上不会同意!”
“我不这样认为!”伊宁一字一顿,讥讽一笑。
“你真想清楚了?回去可不一定安生,汉人皇帝说得好听,实则巴不得乌孙内战!”夏朵压低声音。伊宁皱眉对着烛火,“任何皇帝都有一个弱点,多疑!看看卫青现在的尴尬就明白当今皇上用人之法!到现在,他手下的丞相能善终的可没几个!且不说我们本不被卫氏待见,就怕卫氏自身亦不一定保一世平安!”
“你也忒多心了,太子位置稳着呢!”
“李广利的地位日隆,昌邑王的将来也难说!我们在这边好处落不到,倒易四处惹腥!”伊宁起身,“乌孙虽亦是虎狼之地,但我总还能有所为,实在不行让你带着宁宁归汉,刘彻保去病骨血的诚心应有!宁宁又是女孩子家,惹不了多大是非!再说霍光看着是个稳重的人,念着去病他不至于亏待宁宁!”
“这日子怎么就没个安稳的时候!”夏朵叹了口气。
“你赶紧收拾起来,明日我们再去茂陵看去病!”伊宁双手小心护着烛火。
“母亲,睡觉了!父亲说过不能太晚睡!”宁宁一身红裙蹦了进来,拉住伊宁的手撒娇。伊宁心下一酸,“你真是父亲的好女儿!”
“父亲躲猫猫回来要是看到你瘦了肯定会骂宁宁!”宁宁胖乎乎的,兀自奔到床榻边和夏朵一起铺床。伊宁没有搭手,看着女儿凝重的表情,鼻子一酸。夏朵笑着给宁宁脱下衣服,宁宁拍拍身边的床铺看着伊宁。伊宁含笑睡到床上,宁宁立即搂住她。“母亲别怕,宁宁保护你!”伊宁拍女儿的手一顿,低头看看已经快五岁的女儿,百感交集。
“父亲说过,母亲怕黑怕冷,所以宁宁要给母亲暖被子!母亲乖,宁宁在这里!”
夏朵擦擦眼睛,熄灭了蜡烛。伊宁看着内室月光的影子,脸上一凉。“去病,你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