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好消息是:他发现不远处的下面,有一个村子。这个消息大大地振奋了我们,有村子,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住宿没问题,出山,找当地村民带路就行了。我们决定,赶快向那个村子进发。不过,我们那个向导,随口嘟哝了一句:这是哪个村呢?怎么没听说过?这句话当时仅我一人听见,因为部长走在最前头。”
此时,应该想到,本乡本土的人,如果早知道这里有个村子,应该知道它是哪个村了。如果当地农民都没听说过,不仅因为走得太远,而且说明,这个村太神秘。况且,按小苟的描述,在这个四处绝壁的天坑,如此茂密的原始森林之中,居然存在一个村子,是不是有一种桃花源的感觉,不可思议?
“我们越走近越担心了,我明显看到部长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当时虽然临近黑透,天上月亮也开始唱主角,但还算是看得见大概的。部长问了一句:怎么没有灯火呢?他问这话时,我本人也有可疑问,在距离大约几百米的地方,已经看见那些石头房屋了,但没有看见一缕炊烟。”
按当时的季节和时间推算,那时,正是农民们做晚饭吃晚饭的时候,应该有炊烟的。毕竟,这么偏远的地方,烧天然气、用电炉做饭,几乎没有可能性。
“再走进,疑惑就更大了,没有猫狗叫,没鸡叫,没声音,没灯火,我们基本有个判断,这是一个无人村了。”
现在的无人村很多,我老家就是一个无人村。也是他说的那种情况。但是,在小苟刚参加工作的那些年,无人村现象还是很罕见的,因为那时,农民还是以农业为主,以外出打工为辅的。其实,最大的线索,隐藏在那个当地农民的那句话中:这是哪个村呢?怎么没听说过?也就是说,这是一个附近农民没听说过,没人来过的,甚至没有看见过的无人村,这就比较奇怪了。
要说中国的基层建设,因为解放后,有大规模的管控,中国几乎不存在人口管理的疏漏,也就是说,没有政府和村民不知道的人口居住区。人口资源普查、自然资源普查、科学考察以及山民的自由活动,几辈人下来,哪里还有法外之地呢?何况,是这么大的一个村庄,更不太可能永远消失于人们的视野。
“走近了,我们确认,我们真的进入了一个无人村,全是石头垒成的房子,已经大面积被植物覆盖,木门朽烂完了,门内如同黑暗的嘴巴,里面的洞穴中埋藏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秘密。在电筒光的照射下,我们看到,大多数屋子房顶已经塌了,但还总算找到一间小屋,因为完全是石头结构的,还非常牢固,虽然里面布满了草和野生动物的粪便之类的,但打扫一下,是可以供我们暂时栖身的。”
我提出了我的疑问:“按理说,这是一个废弃的村庄,即使没人见过,听老辈人也说过,怎么乡干部不知道,连当地农民也不知道?”
“这估计与环境与年代有关”小苟解释到:“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如同平时人们到这个天坑边沿,估计看到的是下面的原始森林,如此之高,一般人也不会下去。偶然掉下去的人,也上不来。”
“况且,村庄在密林之中,因视角原因,外界是看不见的。按时间推测,这村庄废弃的时间,大约有一百年以上了。因为按它石头房子的建筑规模来看,这是比较宏伟的,再加上当地巨树古木众多,那么,石头房子之上的木梁架子,应该是有很粗的。它们都完全朽坏,是需要时间的。”
“我们看到一间大房子,我学过古建筑学,知道一些常识。这是双开门的,从石头的门槛到门框,再到下面石头的安门轴的门斗直径来看,当时装的木门,至少有两寸厚,这么厚的木门,腐朽得只剩下一点黄色末子的痕迹,没有百把年,是不可能的。”
他是学建筑的,这种推断应当是科学的。我问到:“按建筑形制和内部设置,你猜测过它的年代吗?”
“这个,当时光线不好,没细看,再加上饥饿、恐惧和寒冷,当时也没顾得上这些,但我粗略地看了看,按风格和形制看,大概是明清时期的建筑,当时只能辨别到这种程度了。”
我的天,明清时期,说是好说,但跨度好几百年,也真够粗略的。但也可以理解,当时他们的心思,肯定没在推测年代上。
“我们打扫了房间,并且把这个房间内部的情况进行了大致的勘察。这是一个由三个小屋组成的一组家庭住址。两边的小屋一边有伙房,一边有卧室。判断卧室的标准,一是窗品,一是石制的床基,基本是平整的,可以供两人躺下的宽度。伙房的判断,依据很直接,草木灰就在火坑内,更重要的是,两边还有几个瓦罐居然,我们还找到了一个完好的。你说神奇不神奇,除了大自然的石头,最不易损坏的人工产品,还是看似脆弱的陶器。”
这是对的。人类制造的工具中,陶器是最伟大的发明。如果说,人类掌握的自然工具中,最伟大的是火。用火来烧制陶器,就是人类最伟大的劳动实践了。在西安半坡遗址,我们就看见过,几万年前的人,留下的最值得观看的遗物,就是隐患了。
“我们如同发现了宝贝,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我们三人分工,一人找水源一人找木材,另一个人,就得搭好简易灶,准备晚餐了。这几样工作非常容易,在密林天坑中,干净的水源几乎就在身边,我就担负这个工作。找到水源,观察和浅尝之后,确定可以饮用。这是流水,也就是活水,甚至在电筒光下,还看得见细小游鱼的影子。”
我知道,有鱼的地方,水源的清洁程度,从透明度上,肉眼就可以观察。况且,既然是活水,有毒的可能性就很低。细鱼对污染的耐受性,比人低多了,当然,可以确定可以饮用。
“我把瓦罐洗净,装了半罐子水,抱了回来。这罐子要是装满,得有十多斤。回来后,向导找的柴火也差不多了,他已经出去搬第二轮了,因为今天晚上,这火是不能熄的。得需要大柴。部长用石头垒的灶也已经完工,我们就在伙房,烧水煮鱼。”
我问到:“原来,别人的伙房就没有灶吗?”
“人家不是灶火,是塘火。上面一个挂钩,钩住下面的罐子,下面用柴直接烧的那种。但当时的挂钩,估计是木制的,早已腐朽,所以,只能在火塘,搭一个简易灶了,实话说,这火塘,取暖与煮饭功能兼顾,也是很好的。”
我这就明白了,这与我们四川山区的做法是一样的,反正柴多,不需要考虑热效率问题。火塘上方的屋顶间,与正屋之间有一条专门的出烟通道,坐在里面烤火,根本就不熏人。当然,出烟通道下面的墙壁,倒是会布满烟灰,那正是熏腊肉的好地方。
腊肉为什么用盐腌制,还要用烟火熏烤,一切不过是为了延长保持期。古代没冰箱,冬天杀猪后,春节没吃完的肉,最长的要保存到下年杀猪,长达一年的保存期,用这种方法,是最有效的。
“烧了开水,加满水壶,然后就是煮鱼,我们没有专门带盐巴,但我们带的干粮中,还剩下几包榨菜,这东西加在汤内,盐分就有了。”
其实我有个体会,在外出旅游或者野营时,最好的食品莫过于卤蛋和榨菜了。这两种东西富含热量和盐量,补充体力和盐分,真是有用。当然,部长多带了些这个,肯定是有经验的。
“向导第二次回来时,除了扛回来几根粗柴,手里还拿了一把绿色的东西,部长一看,开心了。原来向导拿的,是一把野葱,这东西放到鱼汤里,那个鲜香味,我跟你说,庄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野味原来这么香,今后,我再也没尝过这好的味道了。”
他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饥饿寒冷的压迫下,在这个温暖安全的环境,闻到什么食物,都会是香的。香这个体验,与人体所有的感觉性质都一样,是比较后的产物。
“那鱼很快就煮好了,由于太小,也不需要吐刺。汤是雪白的,葱是青绿的,这两种颜色对比之下,在我们三人饥饿寒冷的状态下,约五斤鱼,居然被我们一扫而光。可以说,这一生,那一次,我的饭量最大。”
“吃完后,衣服也早已烤干了,在火堆边上,我们说着一些话。估计是我太年轻,瞌睡多,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疲劳和安全感,应当是他睡着的最好催化剂。当时,他的安全感是得到保证的。第一,人已经吃饱,没有饥饿和寒冷的威胁。第二,一个武装部长一个当地村民,都年长且富有经验,他不害怕人身安全。
他问到:“庄哥,你有没有这个感觉,身边有人说话,或者电视机没关的情况下,虽然有点吵,但你更容易睡着?”
“有啊,身边有人说话。潜意识中,就有清醒的人为你当哨兵,你当然有安全感了。有安全感,是睡着的重要条件。”
“我是被一声音枪响惊醒的。”他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仿佛又回到当时回忆采石厂经历时的表情。
“巨大的枪声把我惊醒后,我发现,身边的两个人都不在了。东西还在屋里,火堆仍在燃烧。我觉得,恐惧的心态出涌现了出来。我仿佛听到外面部长的声音,他在喊那个向导的名字。我赶快整理了一下,看了看屋子,猎枪不在了,估计在部长手上。我没什么武器,拿了一根粗柴,当作木棒,走出了屋子。”
我问到:“他们俩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什么不跟你说一声呢?”
“估计是遇到意外情况了。我握着柴走出屋子时,看到外面月光斑驳,从树林中洒下光点,显得格外阴森。再也听不到部长的声音,我就往远处看,仿佛看到荧火闪烁,飘动于村庄之间,更让我害怕了。其实,我不是怕那些荧火,我是害怕那种寂静。”
是的,荧火有可能是幻觉,也有可能是磷火,也有可能干脆就是萤火虫的光亮,或者是月光点点随树叶摆动造成的光影。但深夜的寂静,在这个荒野死村之中,谁不害怕呢?
“看着看着,大概几十米远的那个大厦石室前,走出来一群人,也是灰白色的人影,与我在采石厂看到的,是一样。但人比较多,大概十几个,仿佛出殡的样子,抬着一个棺材似的东西,前面还有人打幡,幡影飘动,仿佛有人在哭,但听不到声音。其中有个白色的人,好像看见了我,跟我摆摆手,意思是叫我不要做声、不要过去的意思。我吓呆了,怎么敢过去?”
“等他们走远,完全看不到影子了,我还呆在那里。突然看到身后有光亮过来,接着就听到部长的声音:苟工,是你吗?我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答到:是我!他说到:回屋!我就赶紧从那地方回到我们烤火的屋子里了。”
这个故事,比采石厂的故事,更恐怖了。但从小苟的神态来看,不像是编的。因为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演员,能够把恐惧传递到另一个人心中,仅凭语言和表情,在这个现代化的、灯光明亮的宾馆内,我作为一个比较理智的人,内心也不寒而栗。
“我和部长回到屋里,部长说了句:他跑出去,找不见了,我打了一枪,是枪声把你惊醒的吧?”
“我知道,他是说向导不见了。问部长是怎么回事,部长说:他估计见鬼了。然后,部长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在小苟的讲述下,我也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向导和部长在火塘边闲聊,当时向导是面对窗子的。闲聊间歇,向导突然说:“部长,外面有人。”部长没在意,这地方肯定没人,他就当是向导开玩笑。过了一会,向导突然对部长说要出去一下,部长没在意,只是说注意安全,就听任他出去了。因为向导是当地村民,在农村山区摸惯了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直到大半个小时过后,部长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因为,向导一个人深夜外出,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也紧张了,就拿了枪出去寻找。电筒到处晃,沿路喊名字,都没听到反应。部长估计自己声音太小,电筒的光亮也太小,引起不了向导的注意,于是干脆就放一枪,让向导听到枪声,大概就会判断出位置,就会顺着声音来找他。
部长考虑是这样的。如果他顺着枪声,即使听不清楚声音来的方向,至少也会在迷路过程中,被惊醒,也会仔细听。他又继续喊他的名字,估计就会注意到正确的方向了。当然,在那个环境中,放枪,也是跟自己壮胆。部长说:“野兽和鬼怪,都怕火与枪,老人们都这么说,不知道对不对,反正,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小苟继续说到:“向导久久未归,我们也不敢睡,只是想了个办法,在我们住的石屋外面,又燃了一堆火,希望向导只是迷路,看到火光,会找到我们。”
这是正确的方法,好比夜行的汽车开尾灯,目的不是让自己看后面的路,是让后面的车看到你。
“但是,一晚上没回来,真的是让人睡不着。第二天,当阳光出来时,我们又准备出去找。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昨天晚上出现鬼影的那个大屋。我跟部长讲了,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东西。部长仿佛有点相信了,说到:估计真有鬼,要不然,他怎么说外面有人呢?”
我问到:“部长不应该相信有鬼的啊,人家部队干部,起码这点意识还有的吧?”
“他是不相信,但在那种情况下,什么线索也没有,只好把我的话当线索,试一试吧。我们一起向大屋走去,就是那个垮塌了屋顶的大屋,因为昨天刚来时,根本没进去,屋顶垮了,没进去的必要。”
“当我们进去后,现场让我们震惊了。向导就躺在大屋里,脸色煞白,如果昏迷状。我们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发现他全身冰凉,牙关紧咬。我们又是喊名字又是掐人中,用水壶的热水往他脸上浇他才终于醒过来,醒过来后,眼神茫然地看着我们,浑身开始发抖。”
我也不太理解,这是为什么,但这不仅仅可以用巧合可以解释了。细听他怎么说。
“我们把他背回我们夜宿的石屋,重新将火堆燃起,见到火了,他的神情就很快恢复了常态,你说怪不怪?”
按传说,鬼妖都怕火。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他昨天晚上与部长说话时,不是说看到有人了吗?他果真看到了人影,不是一个,好像还有十来个,穿灰白衣裳,路过窗口时,还朝他挤眼睛,其中好像还有女的,他说给部长听,部长没在意,但他本人,想去看个究竟,就出去了。”
“他说,当时并没有考虑是鬼怪什么的,只是把这些人当常人看待,尾随他们的身影,进了大石屋。这里面好像在办丧事,有人哭有人跪的,许多人都往棺材里看,仿佛遗体告别似的。我也凑热闹,伸出头去看。里面是个漂亮的女人,当我看她的时候,她好像突然睁开了眼睛,对着我笑。我突然觉得,背后有人在抬我,好像硬要把我往棺材里摁,我这才觉得事情不对,害怕起来,我拼命挣扎拼命喊叫,但没有用。直到,我听到一声巨大的枪响,就昏过去了。直到,你们把我唤醒。”
听到这里,我已经意识到中间的某种联系了。我问到:“你没察觉到,你们看到的,是一拨人吗?”
小苟说:“我当时已经有感觉了,我问他:你听到整个丧事,虽然有人吹打有人哭,你听到声音了吗?向导摇头,自己也感觉奇怪:是的啊,场面那么热闹,怎么就没声音呢?那个向导自己想了半天,仿佛突然明白了,说到:他们怕是在给那个棺材中的女人找替死鬼吧,我就是他们找的人。幸亏部长枪响了,要不然,我就没命了。”
我问到:“后来呢?”
“后来,我们按太阳升起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出路。经过几个小时的攀爬,我们终于从天坑中出来了。回头再看这个天坑,百把米深,全是密林,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村庄。”
我试探地问:“难道,那不是个梦境吗?你想过没有?”
“不可能。因为向导被掐的人中,还留有鲜明的痕迹。因为昨晚吃的鱼,还在肚子里。因为部长的枪,还有使用过的硝烟味道。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后来还有事?”我更好奇了。
“这事出了后,部长要求我们跟任何人都不要说。他的理由很充分。第一,如果说了,别人也不一定相信,毕竟太离奇。第二,如果有人相信了,好奇心驱使下去探险,不用说鬼怪害人。就是指南针失灵,密林无路等等,就很可能让探险者丢命。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们都觉得有道理,后来,一直没人说。要说,庄哥,你是我第一个告诉的人。当然,部长回去后,也做了工作。过了几个月,工程都要竣工了,部长到项目部喝酒,最后把我拉到一个单独的位置告诉我的。”
“他都说了啥?”我问到。
“他说,他几个月来查遍本县资料和传说,终于知道那个村庄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
“那是在清初的县志史料中,有一句记载。说是叫坑底村,有人口六十几口,因瘟疫爆发,仅剩下十来口人,逃出天坑,不知道逃难到哪里去了。因为瘟疫,官府不去,村民不敢去,所以渐渐就被遗忘了。这样算来,这个村死亡,得有三百多年历史了。”
怪不得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