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父亲...”曾书文声音颤抖的叫出了这个几十年没有用过的称呼。
而对面虚幻的人影一阵波动，“书文，是你吗？”
跟曾书文颤抖的声音比起来，曾益的声音显得沙哑低沉了很多。
“书文，这么多年了，你过得还好么，你母亲呢？她过得还好么。”
看着面前已经完全陌生的儿子，曾益控制着心中的激动，问出了他压抑在心底二十几年的问题。
而对面的曾书文，只感觉自己仿佛在幻梦中一般不真实。
二十年前，那个男人因为抢救无效死在了手术室中，而年仅十岁的曾书文甚至没机会跟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曾益的去世，让这个原本就背负着巨额债务的家庭雪上加霜。外债，收入，这些困难一下子全部挤压到了这对母子的肩头上。
一晃二十年过去，曾书文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了，但是每当深夜睡不着时，他总是会站在自家窗台前，眺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陷入追忆。
他只在隐约的记忆中记得幼年的自己在那个人身上骑大马的样子，模模糊糊的回忆起那个厚实可靠的肩膀。
透过四周梦幻似的光幕，曾书文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仲夏之夜，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懒懒的躺在一张铺着竹块凉席的大床上，年轻的妇女在客厅中准备着第二天早饭的材料，而一个身材壮硕的男性一边帮孩子扇着扇子，一边笨拙的驱赶着一直盘旋不肯离去的飞蚊。
“明天，我就去跟工头说一声，我每天还能多干两个小时，这样一个月就能多攒五百块钱了，到时候书文上学的学费就解决了”男人说道。
而一旁忙碌的妇女担忧地说：“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啊，从明天开始，我中午去给你送饭吧，你别老吃工地的那些盒饭了，没营养。”
这时，沉睡中的孩子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咧开吐出了一个气泡。
男人看着孩子滑稽的模样，压抑着笑声说道，你看：“书文长得多像我啊，只要他能好好读书上学，再苦我也不怕。”
妇女笑着说道：“像你，像你，不像你还能像谁呢？”
幻境自此开始波动模糊，一切美好的景象如同泡沫般消散。
正沉浸其中的曾书文猛然惊醒，正好听见了面前男人的那个问题。
“我，我过得很好，我有努力读书，成为了一名律师。可是，妈...”
后面的话曾书文实在不忍心说下去，母亲因为积劳成疾，在两年前身体就出现了病变，而当时的曾书文正在打一场至关重要的官司。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打赢了官司，可母亲的病情因为发现得太迟已经恶化，在一年后离开了人世。
看着他迟疑不语，曾益大概也猜到了。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沉默良久才再次睁开。
“书文，你恨我吗？如果不是我没用，你也不会有这么不幸的童年，你的母亲也不会...”
曾书文依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可他能想象到对方说这句话时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
可他恨吗？说实话，恨谈不上，毕竟是给了他生命的男人。
可夜深人静无法入睡时，他也难免会有三分抱怨。
为什么，为什么我所为之奋斗几十年的目标只是有些人的一个起点，甚至只是他们不屑一顾的东西。
可是此时，面对这个人的询问，曾书文扪心自问，他并不恨，也不怨他的父亲。
要说他此时的情绪，可能只是对母亲逝去的遗憾，和终于能再次见到自己父亲的一种释然。
“我从来不恨你，相反的，我很想再见你一面，我想让你知道我这些年过得很好，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可我却是通过奋斗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即使是母亲，我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她过上了几年幸福的日子。”
听了这些话，男人再次沉默良久才开口：“能再看到你，我已经知足了。我一直怨恨老天，怨恨那个疯和尚把我困在这里，接受了二十年的折磨，可是如今看来，如果这是能再见到你一面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我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了。”
曾书文想问你现在是鬼魂灵体么，还是别的什么，可不等他问出口，曾益就再次开口。
“书文，能看到今天的你真的很好，我真的很开心，你走吧，回去过你该过的生活。至于那些二十年前让我们家破人亡的人，那些让你的童年不幸的人，那些间接害死你母亲的人，都交给我吧，我会让他们承受跟我这二十年来所承受的一样的痛苦。”
说到这里时，曾益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再次透出一种痛苦与仇恨的嘶哑。
而曾书文也明显感觉到了父亲的异常，他突然闪过一丝明悟。
这就是赵警官找我来的原因么，父亲的灵魂被困在这里二十年，饱尝仇恨与痛苦不得解脱，如今，只有我能帮助他解脱么。
“爸，够了，足够了，不管你干了什么或者想干什么，都放手吧。我不在乎那些人是什么下场，现在的我已经过上我该过的生活了，您也该解脱了，别再折磨别人，也别再折磨你自己了。”曾书文对着父亲说道。
“够了？不够，如果不是那些黑心医生用假药，我又怎么会死，我们家又怎么会欠债累累？你妈也不死？我要让他们死，我要让他们全都去给你妈赎罪！”曾益狂暴的咆哮着。
看着面前陷入疯狂的父亲，曾书文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他苦涩地说：“爸，你知道么，害死你的那个院长已经身败名裂了，他被关进了监狱，这辈子已经完了，”
“我知道，可这还远远不够，我要所有人都死，他们付出的代价远远不够！”曾益怒声道。
“不，你不知道。”曾书文打断了他，“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完蛋的。”
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继续说道：“是我，是我亲手毁了那个人，你知道么，当初我从法学院毕业，跟着我的老大做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帮一个被查出假药交易的院长做辩护，而随着证据的深度挖掘，我才逐渐从这个案子中看到了我们家当初遭遇的一切的影子。”
曾益沉默了。
“当初的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疯狂，一样暴怒，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该死。我废寝忘食，我不惜一切手段收集证据，我甚至背着老大偷拿了内部的卷宗。”
曾书文一边叙述，一边回忆着两年前的一切。
“最终，我成功了，我在法庭上亲手断绝了那个畜生的生路，也背叛了我的公司。我本以为那件事会让我彻底被业界除名，可没想到我不但没被封杀，反而声名鹊起，这才有了我今天的事业。”
听着自己儿子的话，曾益已不再暴怒，他语气平静地说：“那是他应得的，也是你应得的。”
“不”曾书文打断了他，“你知道么，这二十年来，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打了这场官司。”
他说着，双目逐渐变得血红，声音也变得颤抖.
“我曾以为复仇就是我的一切，我曾以为这场官司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转折，可是我错了。等我打赢了官司，等我回家...才发现...”
说到这，曾书文已经泣不成声。
他哽咽着说：“如果不是我把精力全放在这场官司上，如果我早些发现妈的身体出了问题...如果...”
只听他断断续续的讲述，曾益也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幻影堆积而成的人形一步步走向曾书文，将手放在对方的肩头上。
可是，虚幻的手从曾书文肩头穿过，他终究没能触碰到自己的儿子。
曾书文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抬起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哪怕近在咫尺，他还是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爸，放弃吧，别想着复仇了，我因为复仇已经害了妈，我不想你再被仇恨所折磨了。”
曾书文真挚地说道。
深吸了一口气，曾益好似下定了决心，说道：“我真的很开心，真的。能再见到你，能看到你的成长，我真的很开心。”
“爸...”曾书文还想说话，却被对方挥手打断。
“能看到你过上幸福的日子，我也没什么好不满足的了，既然你和你妈都已经放下了，那我也就不必执着了。书文，我想让你知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过得如何，你永远都是爸爸的骄傲！”
说着，曾益的幻影开始不断闪动，仿佛信号接触不良的电视画面，随时可能彻底消失。
“爸，我...”
曾益再次打断儿子的话，“既然心结已经解开，那我的时间就不多了，听我说，那个带你来的警察是个好人，替我向他道谢。”
身形再次闪动，曾益语气加快了少许。
“那些被我困住的人，等我消失后这里的折叠空间便会恢复，警察应该能找到他们。但是那个奇怪的小子，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曾书文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事关紧要，只好一字不差的记下，等到时候原话转达赵煜就是了。
曾益又说到：“还有，如果你能遇到一个法号叫慧了的疯癫和尚，帮我跟他说声谢谢，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也见不到你了。”
此时，曾益的身影已近乎消失，他抬头四处看了一圈眼前熟悉的医院，忽然发出了解脱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二十年，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随着笑声越来越小，曾益已经变得透明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了这破败的大厅之中。
只留下最后一道声音，良久，良久才消散在空气中。
“书文，你永远是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