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烈双眉斜飞人鬓,目光奕奕有神,精赤上身走出了五百罗汉殿,皎洁月色下,他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停住了脚步,静静站在白衣殿前的花园中,低头就看到了倒映在月牙状潭水中的一轮皎洁明月。
清晰倒映水中的明月依然宁静如玉,可是月影旁边无声无息地浮现了无虚大师的身影,身穿青布僧袍,相貌威严,手掌更是白如莹玉,此刻年华虽已老去,但少年时必定是个风神俊朗的美男子,他立在水雾缭绕的潭水边,立得很稳,犹如亘古不变的佛像,水雾从潭上一丝丝地蒸起,袅袅地弥漫上升,满池都是,让水中的身形变得缥缈。
几名僧人低头恭敬送上茶具,暗红色的檀木茶几下各式的茶罐倾斜交错,无虚大师亲自在小炉上烧了壶沸腾的清水,心中的神魂都集中在茶上,轻声悠然道:“赵帮主力战百场,然后独自闯过十八罗汉阵,十年来乃是江湖第一人!”
赵烈目光闪动,恭敬道:“大师言重了,虽然十八罗汉阵看起来是败在了我的手中,但实际上却是败在了少林绝学之下,少林武学博大精深非一般人所能想象,赵烈心悦诚服。不过此时我只是想请教大师,为什么把叶飞和张旺财带到少林寺?他们两人乃是江湖少年英雄,侠肝义胆,并非黑道高手。”
无虚大师答非所问道:“施主刚才连番激战,应该感到身心疲惫,何不坐下与我饮茶,品茶讲究平心静气,人生应该遵循修身养性,顺其自然,人有野心无可厚非,但野心大了会贪的无厌,有攀登人生顶峰的意愿无可挑剔,但要衡量自己的能力和人生得失,追求普通平凡没有什么不好。”
赵烈强压下心中的担忧愤怒,悠然含笑坐下,随手倒了杯清茶,看着氤氲的雾气慢慢升起,看着叶片在水中如云卷云舒,沸腾轻狂的心有了一丝宁静,忽然淡淡道:“大师乃是世外高人,自然可以做到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超然境界,可惜我乃是凡人,而凡人自有凡人的悲哀,身居佛门庙宇,我此时也做不到佛家的空明境界,做不到境生而心不起,有的还是对逝去时空那些残存爱与恨的眷恋,做不到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无虚大师凝神细听,双眼射出惊异目光,抬头语重心长道:“施主谈吐不凡,绝非普通江湖草莽,瓷盏空心装万象,无垠境界小壶中,权利富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弹指间,灰飞烟灭。只有茶品人品相得益彰,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无我之境,一如野鹤游于闲云,潜龙戏在深渊。”
赵烈坚定道:“大师所说禅意太过高深,我还达不到那种境界,只是希望把叶飞和张旺财带出少林,龙门石窟那场激战,在下心急之下多有得罪,还请大师多多包涵,不过此事和他们两人毫无关系,有什么恩怨情仇我赵烈一人可以抗下!”
无虚大师叹息道:“佛门静地,唯度有缘,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身上戾气太重,当年龙门血战惊天动地,竟然不过是为了双手粘满血腥的魔女,施主认为值得吗?黑虎帮近年气势逼人,恐怕江湖难免会掀起腥风血雨,自古英雄豪杰有几人能真正称霸江湖?施主何不听老衲一言,放下江湖,悠然逍遥武林。”
倒映在水中的宁静月亮忽然破碎了,化为了万千流光碎影,赵烈冷冷道:“曾经我也想纵情逍遥江湖,快意恩仇,无拘无束!可是江湖却迫使我亡命天涯,当我被江湖人苦苦追杀的时候,怎无人与我谈禅说道,解脱我于万丈苦海中?若非我此时拥有强大力量,大师恐怕也没有闲情来陪我喝茶吧?江湖只有强者才能为王!”
无虚大师蓦然愣住,若有所思,良久才沉声道:“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往事随风,施主何必如此动怒?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叶飞和张旺财当时受伤极重,我不过把他们带回少林疗伤而已,正宗的佛门内功可以让他们迅速康复。”
赵烈收回锐利如刀的目光,淡淡道:“那我就多谢大师好意,现在可以把他们带下少林了吧。”
无虚大师伸手轻拂颔下长须道:“到了少林便不是我做主了,此事只有掌门方丈才可决定。叶飞和张旺财这些日子在少林静心养伤,终日在达摩洞诵读佛经,修身养性,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赵烈冷笑道:“少林历代弟子犯错之后就会送到达摩洞面壁思过,达摩洞乃是少林禁地,我就知道此事绝没有这样简单,在下告辞了,多谢大师泡的清茶,我这就去见了空掌门!”
无虚大师含笑为赵烈倒满了茶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展现了出世的胸襟和高逸的气度,悠然道:“施主不要太心急,本来掌门方丈已经在千佛殿等候施主,可惜少林还有一人想与你交手,就连我也拦不住,他就是十年前威震天下的少林战僧凌空。”
赵烈目光闪烁,神色阴晴不定,明白即将面临艰苦激战,抬起的手忽然又放在了茶杯上,绷紧的身体反而放松了,悠悠喝了口清茶,全身肌肉松弛下来,脸上挂着沉稳从容神态,暗中默默恢复刚才损耗的真元。
无虚大师沉声道:“凌空性格刚烈,武功走威猛道路,天赋过人,年纪轻轻就在藏龙卧虎的少林脱颖而出,打遍大江南北无敌手,傲然成为名动天下的七大高手!不过他自从在天绝顶血战魔教众多高手后,黯然回到少林,十年来竟然再也未与人交战,终日诵读佛经。哎,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功力深浅,施主虽然近年来威震江湖,但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赵烈眼中并无丝毫畏惧目光,脸上露出尊敬神色道:“江湖七大高手十年前就名动武林,无一不是绝代豪杰,少林战僧更是战无不胜,今日能与凌空激战,自是赵烈的荣耀。”
无虚大师低声道:“刚才凌空望到施主破了少林十八罗汉阵,于是决心出手与你痛快激战,因为先前你已消耗大量真气,所以特地让我与你饮茶论道,以便你恢复真元体力。施主此时心事成尘,只有倒一盏清茶,方能慢慢品其中真味,希望能达到忘我、无念的无上境界,阿弥陀佛!”
黑夜中的明月渐渐斜落,一阵冷风忽然吹来,赵烈凝神调息消耗的内力,轻轻伸手握住一缕冷风在手心,它不是温馨的,也不是美丽的,只是在触摸的刹那间感觉到了柔软滋味,有种想把风拥入怀中的冲动,当他松开手时,除了空洞苍凉,还有一种永往直前的决心,于是他饮尽清茶,起身走进了昏暗的白衣殿。
狭长的白衣殿灯光幽暗,香火异常旺盛,虽然已经是深夜,可是依然有无数僧人盘腿坐在大殿两旁,紧闭双目,永不停歇,不知疲倦的念着繁复难懂的经文,伴随着盘旋在空中的袅袅香火和木鱼声,给人的心灵极大的震撼,让人不由自主产生膜拜的冲动。
赵烈没有停留,缓步从漫天佛号和念经声中走过,心潮起伏,“为什么留不住生命里曾经的那些热泪欲零的瞬间?多年以后,它们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模糊,甚至想不起当初为什么会感动人生的得与失。”这些虔诚的僧人就像一面古老铜镜,这面照出清晰的往事,那面映出模糊的未来,在这之间,他不断地得到又失去,无尽轮回中独自疼痛,无处倾诉,从到终点,没有开始,也没有终了。
人人都在生生不息的轮回中,彼此寻找,彼此相遇。可是,也一定会有再见,有人走了,有人来了,在心底刻下的那些印记,侵蚀不散,每个人的相遇都是缘法,相互救赎,相互得到,赵烈曾经所失去的,他必定得到,这就是他的信仰,也是他心中的无上佛法!
“管不尽人间是非不公,万事心中轻如鸿,世间的路总有不平,岂能按刀不动?沉沙折戟斜阳外,碧水浮舟负刀归,冷眼江湖倚霸刀,风云扫尽恶水沼,几经喋血铸傲骨,恩怨情愁酒中斩!”沉重悲凉肃然的木鱼钟磬中,赵烈坚定地走出了白衣殿。
古寺院落若此时若空旷山谷,一轮明月当空,周遭洒满的星星像宝石般镶嵌在黑色的天空幕幔上,初听时只有几缕低柔的轻音若有还无,赵烈凝神聚气,似乎又听见了潺潺流水,蜿蜓的流水流向了古朴的立雪亭,水是它是那样缓慢,只是偶尔产生的碰撞,转逊又灭了踪迹,古老的立雪亭就是这样的平静朴实,让人错觉它是否真实存在。
少林战僧凌空静静站在立雪亭中,似是始终未曾动过,目光虽然笔直望着前方,却有如未曾瞧见对面的赵烈一般,年纪也只有四十左右,双手几乎垂放膝上,右掌却是粗糙已极筋骨凸现,几乎比左掌大了一倍,手很粗糙,就像是海岸边亘古以来就在被浪涛冲激的岩石,孤傲的脸上有黯然**的感伤,似在回想悠悠岁月,匆匆过往。
“十年前,我性格暴躁易怒,认为杀不完世上的富残穷凶,义气呼热血,顿觉性命轻,嫉恶何快意,怒目向不平!曾经连续数年在江湖痛快搏杀,出手极重,战无不胜,无上威风,死伤在我手中的江湖败类不计其数!可是当年围攻魔教,天绝顶上血流成河,我也终于败在萧碧痕的剑下,却让我顿生困惑,江湖黑白到底由谁而定?学武到底是为了什么?”凌空抬头仰望明月,久久沉思,飘然轻声道:“十年来,我未再踏出少林半步,苦苦研究佛学,总算明白仁义两字才是武学精髓,我辈存道义,笑谈鬼魅惊,自古真侠者,光芒照汗青!”
凌空转身凝视赵烈道:“刚才见赵帮主在罗汉殿中惨烈激战,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的我,傲然狂战江湖!赵帮主乃是皇帝御封的武林战神,古往今来第一人,已然有绝代宗师风范,可惜功力拳法过于霸道凶悍,虽然威力惊人,可也容易伤到自己,故今日现身与赵帮主切磋,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动作,可是忽然就迸发出一股强大无匹的劲气。
赵烈顶着铺天盖地的强大压力,仍是站得稳如山岳,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气吞河岳,无隙可寻的气势,他悠然道:“你我都是凭惨烈激战名动江湖,今日一战势不可免,看看究竟谁能战无不胜?”
凌空瞳孔收缩,久久凝视飘然站立的赵烈,似乎找不到破绽,一时间竟不敢轻率出手。
赵烈锐利的双眼闪动着野兽般光芒,体内真气迅速攀至巅峰状态,淡然一笑,猛然挥拳击出黑虎拳,电光石火的瞬息间,拳头不停改变攻击的方式和杀着,看来没甚出奇之处,可是势道强凝凌厉,令人生出不敢硬碰之念,最骇人是同时包含了吸、刺、卸、封、割等五种从各指发出的真劲,变化莫测,教人难以防御,双手化成万千爪影,劲气狂窜。
凌空身子凌空飘起,双掌缓缓推出了少林绝学“大般若掌”,他虽在赵烈惊涛骇浪的攻势下,心志仍丝毫不为所动,换了是胆力较逊者,此时必采守势,可是凌空乃非常人,冷喝一声,脚下踏出玄奥的步法,而每一步均能令对方难捉摸其掌势,双掌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急缓无定的迎向漫空洒来的爪影,拳掌交击之音阵阵如骤雨声般响起,时则密集,时而零落。
赵烈活像头灵动莫测的飞鹰,飘然在夜空中做出各种姿态,或盘旋扑击,或侧飞斜上,身体似是完全没有重量般,最可怕处是似有无尽无穷的潜力,气势愈战愈勇,拳法越战越刚,似乎不知疲惫,强悍身子诡异地盘旋着飞起,缓缓落下,蓦然才往后仰身,其仰幅之大,就像他忽然变成了一把弯弓,而右拳则以劲箭般往正面斜上方击出,气势惊人,仿佛空气都被拳头撕裂,时间也仿佛凝固。
凌空似乎根本未见恐怖拳风,魁梧身影飘然而起,伴随口中不断念着的悲悯佛号经文,少林上乘武功“大般若掌”蓦然就闪出漫天金色拳影,他十年来的苦修绝非虚度,功力和心态已到达反朴归真的境界,禅和拳本来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形态,禅以静为其特征,拳以动为其特点,少林拳斗如虎,行如龙,动如风,声如雷,动静结合,禅拳归一。
赵烈立时生出灼热烦躁的可怕感觉,更骇人是感觉不到丝毫拳风劲气,便似他忽然聋了,且皮肤亦失去知觉,又或如在噩梦里,骤见电闪,却总听不到雷声,凌空这无声无息,如天道般神圣自若的“大般若掌”,比之什么狂啸的拳劲掌风更使人心生寒意。
凌空十年来坐禅之时,通过默默静思来修身养性,同时坐禅之时气沉丹田,通过气与力的吐纳调息,内外兼纳,面壁作禅,就是动与静的结合,达到手与足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心与佛合!
赵烈神情肃然,仰天长啸,运尽余力使真气行遍四肢百骸,再全部满贯于拳头上,全身立时涌出森寒凌厉的杀气,风中万头黑虎狂哮,灰尘弥漫,卷起万股旋转气劲竟然把凌空吹到了立雪亭上。
凌空全身如入冰窖,呼吸艰困,黑虎拳之刚烈名不虚传,虽然震撼于对方拳风的强悍霸道,依然单腿立于“立雪亭”顶,含笑着或点或扫或拨,不断将赵烈的凌厉拳风完全封挡,最厉害是他每指每掌,都送出灼热无比的先天气劲,灼热劲气蓦地化作千万缕柔丝,侵进了赵烈的经脉中去。
赵烈强忍全身经脉如被针刺的剧痛,双拳猛然倏合,暴起发难,哗啦啦地斜身后弹,拧身扭腰,转眼往后翻冲,双手真元聚集,顿时带起一溜暗红色的烈芒,呼地一声,暗黑的双拳放出了足以刺眼的强光,更可见其中的气机劲力之强,绝对是贯足了不可轻视的强大真元,嘶啦放出了数条绚烂的长流焰光。
黑虎拳的刚烈威猛加上冲力,劲道更加迅猛无伦,显然也让凌空大感意外,爪身震力后挫,凌空被冲退了两三丈,但听到“砰隆”一声巨响,在两者相接的空中,马上嗤啦嗤啦地卷起了一圈圈宛如旋风般的旋转气流,拉着一条条长长的暗红色芒光,就好像是数百条长长的弧线那般,从空中往四方散洒,呼哩呼噜的强风声灌人耳膜空中抽散,化成了一条条磨擦出虹光的长弧,使得空中宛如绽放了艳丽的彩色莲花。
凌空身子漂浮风中,双手连划九圈,掌心过处,大般若掌马上就带起了左九右九,合计十八重不断颤动的圆形波光,宛如一个由光影所组成的涟漪那般,一圈一圈地罩住了赵烈,强大的震力让赵烈本来还在前窜的躯体,突然间就宛如是个被甩起来的棉絮一样,呼地一声就飞了起来!
赵烈顿时浑身痛楚如火烧,可是眼中目光却越发冷静,双拳巧妙地在虚空晃了一晃,身子便翻腾而起,纵身高高跃到了对方头顶处,双脚闪电连环踢对方脸门,岂知凌空的真气竟也迅速从弱转强,浑厚真气似化为韧力惊人的缠体蛛丝,把赵烈这投到网内的猎物缠个结实。
赵烈咬牙尽力把无形蛛丝拉长,身体仍是陷在蛛网之内,且有种把他牵扯回去的可怕感觉,他别无选择,心灵空洞自然,全心全灵的投入到手中拳头,心神再进入止水不波的超然境界,身影猛烈旋动起来,浑身一轻,终凭旋动的劲气从对方的气场脱身出来,怒吼一声,双拳化作深邃漆黑色,迅即挥拳往凌空面门呼啸划去,一派与敌偕亡的壮烈姿态,便如蜻蜒砍石柱般,哪怕不能动摇其分毫,也不惜令对方除硬拼外,再无他法。
“砰”地一声低沉闷响,凌空竟然被震得飞跌出数丈远,而赵烈如山般牢牢站在“立雪亭”顶,岿然不动,强悍的古铜色肌肉猛烈颤动,似乎蕴藏着让人恐怖的力量,嘴边流出若有若无的一丝鲜血,虽然受伤,可是脸上依然挂着淡然微笑,至少在气势上击败了少林战僧。
凌空双掌合十,弹地后悠然飘落回亭顶,深深吸了口气,不禁叹服于赵烈勇猛的性格和刚烈无双的黑虎拳,刚才不惜受伤也逼他硬接,赵烈之勇猛,心志之坚韧天下无人能敌,难怪能击败江湖中众多功力深厚的绝顶高手!
凌空虽然未受内伤,但还是被震得气血沸腾,手掌虎口微微发麻,他微笑道:“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不愧是威震天下的武林战神!”
晚风吹乱了金色长发,赵烈没有丝毫得意神色,眼神凝重,气势再不若先前凌厉霸道,刹那间淡泊如水,沉声道:“大师功力刚中带柔,在下十分佩服,刚才一战,让我真正明白了少林武学的精髓!”
凌空微笑道:“希望赵帮主能记住今日一战,千万不要误入歧途,我甚为欣赏你威猛刚烈的武功,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少林武术亦参正禅机,冀臻上乘,于是始有内外交修之旨,身心两修之功,少林功夫是以禅入武,身心两修,追求的是悟道解脱,成就的是不动心。少林寺是佛教禅宗的祖庭,禅宗以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为要旨,在佛门眼中,参禅才是正道,即做到心空、身空、目空。心空,则气闲神定,无所思虑,无所畏惧;身空,则腾挪辗转自如;目空,则无视一切,达到无我无敌的境界,这就是无虑的境界。赵帮主千万切记!掌门方丈就在前方的千佛殿,你去吧,阿弥陀佛!”
赵烈眼中流露出感激目光,独自站在立雪亭之顶,回味自踏入少林来的连续激战,忽然闭上眼睛,内外天地立时水乳交融地浑成一体,满天的星斗,广阔的虚空,奇异至不能形容的境界,时空无限地延展着,黑色天空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映衬着一轮明月,这轮明月又搁在那古色古香的双层八角的立雪亭尖,天地之间方与圆的对恃,树木萧萧,山林疏落,苍凉与寂静裸呈在他的眼中,心中顿时涌上莫名的狂喜。
千佛大殿结实得近乎木讷,檐梁斗拱粗大朴实,线条简洁平实,大殿中木雕破败不堪,朱红的漆早褪成了褐色,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朴拙的木纹。柔和的烛光射来,四壁密密麻麻安放了过万尊铜铸的小佛像,无一不铸造精巧,衬托在铜铸雕栏和无梁的殿壁之间,造成丰富的肌理,透出一种富丽堂皇,金芒闪闪的神圣气氛。
缓缓跳动的烛火投到赵烈身上,缥缈的佛光映照进来,拉长了他的影子,投射在殿心和对着正门的殿壁处,他从没有一刻,像目下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生命的意义,走了两步,他的影子刚好投射在一张放在殿心的小铜几后供打坐用的圆垫上,一个纯白无瑕的身影,正与世无争的安然坐于其上。
少林了空掌门面色枯瘦蜡黄,穿着件柔软雪白的长袍,软得像茫茫云海缠绕在他身上,身材细如竹竿,竟真的像是被风吹进来的,落到地上犹在飘摇不定,不过他的眼睛竟是惨碧色的,腿部拥着厚厚软被坐在圆垫上,似乎在病榻缠绵已久,纯银烛灯嵌在壁上,柔和的灯光照着桌上精致瓷器,了空暗淡阴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挺身而立的赵烈。
赵烈没想到少林掌门竟然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明明是白发苍苍的虚弱老人,可是他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怪异滋味,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空黯淡的眸子似乎隐藏着浩瀚深奥的佛法,不知不觉竟然让他的心跳逐渐变得平缓,几乎没有了跳动。
了空碧绿色目光似乎穿透了笼罩在赵烈双眼中的迷雾,黯淡无神的眸子蓦然闪过亮光,声音飘渺如云,“施主终于来了,江湖中很少有人能让凌空佩服,功夫是修行,是参禅,真正目的是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品行素质,少林僧人的练武,正是一种修行,动静结合、阴阳平衡、刚柔相继、神形兼备。施主武功太过过刚烈,可是世间物极必反,至刚则欲折,不知施主经过和凌空激战后,可否明白佛法无边的道理?”
赵烈明白眼前的了空深不可测,虽然了空浑身没有半点锐气,可是无声无息就控制了他的心神,直到此时,几乎寂静的心跳方才恢复正常,他目光闪烁道:“赵烈拜见了空掌门,我一直有些疑问,素闻少林乃是佛门胜地,故特来求神拜佛,可是心中却越发困惑,想向大师求教,世间到底什么是佛?”
了空轻声道:“心中有佛,看一花一叶皆是如来。心中无佛,对宝像金身也如同面对枯木顽石,所以六祖慧能告诫世人:诸法缘己,不作外求。自性清静,见之成佛。原来佛就是自己,佛就是真我。可笑俗子愚昧,舍近求远,不看自己的本心,却千里迢迢跑来顶礼泥塑木雕!对于了悟人生,跳脱苦海,岂非缘木而求鱼?”
赵烈心神震动,心里空空的,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忽然淡淡道:“我千里迢迢奔赴少林,果然不虚此行,今日置身少林禅院,所悟颇多,明白了佛法无边和仁义正气,不过在我的心中,浩瀚江湖和兄弟义气就是佛!”
了空叹息道:“无虚自作主张把叶飞和张旺财带回少林,我就知道赵帮主为了兄弟义气肯定会赶来,我非常欣赏叶飞和张旺财,吩咐寺中僧人悉心照料,他们两人绝对是罕见之美玉,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必成一代宗师,施主身边有他们两人辅佐,难怪黑虎帮近年异军突起,雄霸武林。可是我在施主的眼中没有看到佛法仁义,你心中只有江湖,施主可否明白何为江湖?”
赵烈微笑道:“什么是江湖?山西绿林的魁首老马说,江湖嘛,一帮血性的汉子,过着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做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买卖;关外马贼的大当家刘老三说,闯江湖,就是拿命去博,博到了,荣华富贵,博不到,大不起脑袋上碗大一个疤;江南聚贤庄的庄主居乃君说,江湖上混,混的是义气,混的是名声,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兄弟赴汤蹈火;滇边黑云寨的寨主黑面彭说,江湖就是个地下朝廷,皇帝讲的是王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犯了王法要杀头,坏了规矩一样要掉脑袋!不知道方丈心中的江湖是什么呢?”
了空仔细聆听,枯瘦面容露出淡然笑容,双眼凝视赵烈道:“锐气藏于胸,和气浮于脸,才气见于事,义气施于人,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藐视权贵,疾恶如仇,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就是江湖!红尘江湖万丈,太远太长,穷尽一生,也无法走出,何不幻化成江湖中的一粒尘埃?”
赵烈同样凝视了空道:“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雄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自我提刀踏入江湖的那天起,就已经和江湖再也分不开了,生而尽欢,死而无憾,如此而已。”
了空碧绿色眼中抹过一丝忧虑神色,沉声道:“其实,江湖并不在天涯海角,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江湖,或死而后已,或飘然隐去,都飘然无痕。只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时刻胸怀苍生,悲天悯人,立志辅国安民而忘怀荣辱的人,才是真正的江湖豪杰。施主心中只有江湖霸业,必然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叶飞和张旺财可以安然离开少林,但是施主须用三年时间作为代价,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施主必须留在少林三年,我将利用佛法化解你心中的暴戾野心!”
赵烈握紧双拳,还未来得及说话,无形的压力再次涌上心头,蓦然感到震骇无比,了空的话语竟然如同重锤击打心房,心跳变得沉重,似乎每次跳动都要耗费大量真气,就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他收摄心神,回复冷静,深深吸气冷笑道:“此刻突厥帝国的数十万铁骑虎视眈眈,边关岌岌可危,黎民百姓即将陷入水深火热,颠沛流离,可叹江湖豪杰却如同一盘散沙,明哲保身,随波逐流,甚至期望化作尘埃飘散风中,无欲无求,这样怎能辅国安民?简直是天大笑话!”
“江湖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可是千百年来却未能展示出震慑天下的强大力量,在世人眼中,江湖不过是草莽江湖,绿林强盗,打家劫舍,再加点风花雪月和绝代美女,只知道为了恩怨情仇而窝里斗,根本成了气候!绝对的力量来自绝对的权力,我要改变这种状况,江湖不仅仅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刀光剑影的江湖,而且也是瑰丽宏大,波澜壮阔,可以向天下发出怒吼的江湖!”赵烈蓦然站了起来,握紧双拳,浑身散发出强悍霸气,眉宇中隐约藏着俯瞰人间的庞然气势,稳稳地宛似泰山。
了空不为所动,垂眼淡淡道:“只有你经历磨难过后,悠然走到生命的尽头,独挑孤灯,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发黄变脆的回忆,翻开那些虚无缥缈、荒谬绝伦的往事,那时候你才会知道,江湖不过如同梦境,梦醒何处?梦醒何年?到头来总归还是一场空。”
赵烈目光变幻,身上有种透视人心的魔力,给人以精明厉害却又城府深沉的感觉,傲然斩钉截铁道:“树若不坚,风必摧之;人不自强,终会败之。只有不断的奋斗和成功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这才是人生的意义,每人心中的江湖都不同,在我心中,江湖就是握在我手中的江湖,我要把江湖变成无坚不摧的铁拳,实实在在做到辅国立功,而不是终日空谈侠义!”
“究竟何为江湖?”了空原本湛然空明的目光刹那间有些迷茫了,心中泛起异样的感受,他在赵烈身上看到了与众不同的气质,可是却无法形容,他的白皙双手忽然以奇异曼妙的动作,交叉在虚空穿梭挥动,织出一个幻变无方,充满波纹美感的无形气场笼罩住赵烈,慢慢让赵烈体内沸腾的真气不断游移全身经脉,逐渐平稳下来,重固根基,他忽然轻轻叹道:“老僧已近百年,生命随时会被风卷走,早就淡泊了世间万物,阅尽了万丈滚滚红尘,我可以看透叶飞和张旺财,可是却始终无法看穿你!”
千佛殿正中乃是千佛莲灯,枋上刻金龙,昂头翘尾,金光摺闪,全灯刻佛像一千尊,形态各异,鬼斧神工,妙相庄严,花雨曼陀纷彩无尽,了空似乎做了什么决定,若有所思道:“江湖传闻施主乃是江湖淫贼,真是荒谬,可悲江湖总是黑白混淆!施主经历万般磨难,胸怀宽广,抱负远大,性格坚韧,江湖迟早都是黑虎帮的天下,只是希望你记住今日话语,仁义为先,胸中装着侠义,人世间天道轮回,善恶本在一念之间,千万不要让黑虎帮成为第二个魔教。”
良久,黑夜已经过去,金色朝阳映红了整个世界。无虚大师眉目间竟然隐隐有金色灵光透出,缓缓缭绕,他轻轻低头走进了千佛殿,小心翼翼走到了空掌门身旁,恭敬垂头低声道:“掌门师叔难道真的让赵烈就这样带领叶飞和张旺财离开少林吗?赵烈此番为了兄弟义气勇闯少林,居然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恐怕他的声望将在武林中达到新的高度。赵烈实在不简单,野心太重,性格极度坚韧,黑虎帮难免会在江湖掀起惊涛骇浪,我实在担心十多年前的江湖浩劫再次发生。”
了空睁开了黯淡无光的眼睛,法相庄严,凝视周围密密麻麻的佛像,眼中弥漫着悲天悯人的目光,“这是个极度艰难的决定,赵烈性格复杂深沉,精明老练,浑身散发出统领群雄的独特魅力,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并没有把握,他要么在江湖中掀起千百年最惨烈的搏杀,血流成河;要么创造江湖千百年来最辉煌的荣耀,成就不灭的神话!只是没想到我苦修佛法数十年,竟然在万千佛祖面前做下此天大赌注,也不知是对是错,真是罪过,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