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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江雁容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一整天,她没有吃,没有喝,脑子里空空洞洞,混混沌沌。可是,现在,这几句话却莫名其妙地来到她的脑中。是的,从何处来?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生命多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当你还在糊糊涂涂的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她想起父亲说过的顺治皇帝当和尚时写的一个偈语中的两句:“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她也奇怪着谁是她,她是谁?“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里?”她模糊地想着,“一百年后的我又不知道在哪里?”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她定定地望着那块水渍。“为什么我偏偏是我而不是别人呢?我愿意做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亮着,灯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静静地站着。江雁容把眼光调到那小天使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乱而不稳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无用的,也没有可以复来的千金!”她翻了个身。“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这是《圣经》里的句子,她总觉得这句子不大通顺。“人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灵魂离开躯壳后大概可以随处停留了。人的戒条大概无法管灵魂吧!”她觉得头痛。“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躺在床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涩地阖上眼睛。“为什么没有发生地震、山崩或陆沉的事?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变动,那么我的落榜就变成小事一粧了!”有脚步声走进屋子,江雁容没有移动。是江太太。她停在床前面,凝视着面如白纸的江雁容。然后,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雁容,”她的声音非常柔和。

江雁容把头转开,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雁容,”江太太温柔地说,“没有人是没经过失败的,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振作起来,明年再考!起来吧,洗洗脸,吃一点东西!”

“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江雁容把头转向墙里。

“雁容,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躺在床上流泪不能解决问题,是不是?起来吧,让雁若陪你看场电影去。”江太太轻轻地摇着江雁容。

“不!”江雁容说,泪水沿着眼角滚到枕头上。“为什么她不骂我一顿?”她想着,“我宁愿她大骂我,不愿她原谅我,她一定比我还伤心还失望!哦,妈妈,可怜的妈妈,她一生最要强,我却给她丢脸,全巷子里考大学的孩子,就我一个没考上!哦,好妈妈,你太好,我却太坏了!”江雁容心里在喊着,泪水成串地滚了下来。“你一定伤心透了,可是你还要来劝我,安慰我!妈妈,我不配做你的女儿!”她想着,望着母亲那张关怀的脸,新的泪水又涌上来了。

“雁容,失败的并不是你一个,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人不怕失败,只怕灰心。好了,别哭了,起来散散心,去找周雅安玩玩吧!”

周雅安!周雅安和程心雯都考上了成大,她们都是胜利者,她怎能去看她们快乐的样子?她闭上眼睛,苦淫地说:

“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

江太太叹了口气,走开了。对于江雁容的失败,她确实伤心到极点,她想不透江雁容失败的原因。孩子的失败也是母亲的失败!可是,她是冷静的,在失望之余,她没忘记振作雁容是她的责任。看到雁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使她心痛,想起雁容的失败就使她更心痛。走到她自己的桌子前面,铺开画纸,她想画张画,但,她无法下笔。“无论如何,我已经尽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别的母亲消磨在牌桌上,孩子却考上大学,我呢?命运待我太不公平了!”她坐在椅子里,望着画纸发呆,感到心痛更加厉害了。

江雁容继续躺在床上,她为自己哭,也为母亲哭。忽然,她面前一个黑影一闪,她张开眼睛,惊异地发现床前站的是江麟,自从诬告一咬的仇恨后,他们姐弟已将近一年不交一语了。

“姐,”江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考不上大学又不是你一个,那么伤心干什么?喏,你最爱吃的牛肉干!是雁若买来请你的。爸爸问你要不要去看电影?《理想警察》!是个什么英国笑匠诺曼·威斯顿演的,滑稽片,去不去?”

江雁容呆呆地看着江麟和那包牛肉干,心里恍恍惚惚的。突然,她明白全家都待她这么好,考不上大学,没有一个人责备她,反而都来安慰她,她又想哭了。转开头,她喷塞地说:

“不,我不去,你们去吧!”

弟弟妹妹去看电影了,她又继续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我对不起家里的每一个人,我给全家丢脸!”她想。又联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儿!”“你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她把头埋进枕头里,觉得有一万个声音在她耳边喊:“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

有门铃声传来,江太太去开的门,于是,江雁容听到母亲在喊雁容,程心雯来看你!立即,程心雯已经钻进了她的房里,她跑到床边喊:

“江雁容!”

江雁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又来了。

“你不要这样伤心,”程心雯急急地说,“你想想,考大学又不是你一生唯一的事!”

不是唯一的事!她这一生又有什么事呢?每一件事不都和考大学一样吗?哦,如果她考上了大学,她也可以这样的劝慰失败者。可是,现在,所有的安慰都变得如此刺心,当你所有的希望全粉碎的时候,又岂是别人一言半语就能振作的?她真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白痴,没有欲望,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那么也就没有烦恼和悲哀了。但她却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江雁容,别闷在家里,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

“我们去找周雅安?”

“不!”

“那么去看电影。”

“不!”

“江雁容,你怎么那么死心眼?人生要看开一点,考大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如果我考上了,我也会这么说。江雁容想着,默默地摇了摇头。程心雯叹了口气,伏下身来低声说: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江雁容又摇摇头。忽然拉住程心雯的手。

“程心雯,你是我的好朋友!”

程心雯眨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始终我们都很要好,对不对?虽然也孩子气地吵过架,但你总是我最关心的一个朋友!”她伏在江雁容耳边,低低地说,“早上我见到康南,他问起你!”

康南!江雁容觉得脑子里又轰然一响。考大学是她的一个碎了的梦,康南是另一个碎了的梦。她把头转开,眼泪又滚了下来。

三天之后,江雁容才能面对她所遭遇的问题了。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落榜后第一次走出了家门。站在阳光普照的柏油路上,她茫然回顾,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最后,她决心去看看周雅安,她奇怪,落榜以来,周雅安居然没有来看她。“看样子,朋友是最容易忘记被幸福所遗弃的人!”她想,这是勃朗特在《简·爱》中写的句子。走出巷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才走了几步,她听到有人叫她:

“江雁容!”

她回过头,是叶小蓁和何淇。她们都已考上台大。

“我们正要来看你。”叶小蓁说。

“我刚要去找周雅安。”江雁容站住了说。

“真巧,我们正是从周雅安家里来的。”何淇说。

“她在家?”

“嗯。”叶小蓁挽住了江雁容,“我们走走,我有话和你谈。”

江雁容顺从地跟着她们走,叶小蓁沉吟了一下说:

“周雅安告诉我们,康南毁了你,因为他,你才没考上大学,是吗?”周雅安!江雁容头昏脑涨地想:“你真是个好朋友,竟在我失败的时候,连康南一起打击进去!”她语塞地望着叶小蓁。何淇接着说:“周雅安告诉我们好多事,我真没想到康南会在你本子里夹信来诱惑你,江雁容,你应该醒醒了,康南居然这样无耻……”

“周雅安出卖了我!”江雁容愤愤地说。

“你别怪周雅安,是我们逼她说的。”叶小蓁说。

“她不该说,那些信没有一丝引诱的意思,感情的发生你不能责怪哪一方,周雅安错了!她不该说,我太信任她了!”江雁容咬着嘴唇说。

“江雁容,我们在学校里那么要好,我劝你一句话:躲开康南,他不是个君子!”叶小蓁说。

“你不是最崇拜他的吗?”江雁容问。

“那是以前,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道德面孔全是伪装呀!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实在很可怕!”

“我知道了,小蓁,你们放心,我会躲开他的!”

和叶小蓁她们分了手,江雁容赶到周雅安家里,劈头就是一句:“周雅安,你好,没忘记我是谁吧?”

“怎么了?你?”周雅安问,“怪我没去看你吗?我刚生了一场病。”“周雅安,你出卖了我!你不该把那些事告诉叶小蓁她们,你不该把我考不上大学的责任归在康南身上!”

“难道他不该负责任吗?假如你不是天天往他房间里跑,假如你不被爱情冲昏了头,你会考不上大学吗?”

“周雅安,我太信任你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不足信赖的朋友!”“江雁容,”周雅安困惑地说,“你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我是来找你吵架的,”江雁容一肚子的伤心、委屈全爆发在周雅安的身上,“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友谊完蛋了!”

“你是来宣布跟我绝交?为了这么一点小事?”

“是的!为了这一点小事!我母亲常说:‘有朋友不如没朋友。’我现在才懂得这意思!周雅安,我来跟你说再见!我以后再也不要朋友了!”说完,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向大路走去。

离开了周雅安的家,她觉得茫然若失,搭上公共汽车,她无目的地在西门町下了车。她顺着步子,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街上全是人,熙来攘往,匆匆忙忙。但她只觉得孤独寂寞。在一个电影院门口,她站住了,毫无主见地买了一张票,跟着人群涌进戏院。她并不想看电影,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刚刚坐定,她就听到不远处有个声音在说:“看!那是江雁容!”

“是吗?”另一个声音说,显然是她们的同学,“在哪儿?康南有没有跟她在一起?”

“别糊涂了,康南不会跟她1起出入公共场合的!”

“你知道吗?”一个新的声音插入了,“江雁容是江仰止的女儿,真看不出江仰止那样有学问的人,会有一个到男老师房里投怀送抱的女儿!”

“据说康南根本不爱她,是她死缠住康南!”

完了!这里也是待不住的!江雁容站起身来,像逃难似的冲出了电影院。回到大街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我该怎么办?”

靠在电影院的墙上,她用手紧紧压着心脏,一股冷气从她胸腔里升了上来,额上全是冷汗。她感到头昏目眩,似乎整个大街上的人都在望着她,成千成万只手在指着她,几个声音在她耳边狂喊:

“看那,那是江雁容!那个往男老师房里跑的小娼妇!”

“看到吗?那个是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学,却会勾引男老师!”她左右四顾,好像看到许许多多张嘲笑的脸庞,听到许许多多指责的声音,她赶快再闭上眼睛。“不!不!不!”她对自己低声说,拭去了额上的汗,踉跄着向大街上冲去。

“给我一条路走,请给我一条路走!”

她心里在反复叫着,一辆汽车从她身边紧擦而过,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来对她抛下一声咒骂:

“不长眼睛吗?找死!他妈的!”

她跌跌冲冲地穿过了街道,在人行道上无目的地乱走。“找死”,是的,找死!她猛然停住,回头去看那辆险些撞着她的车子,却早已开得没有影子了。她呆呆地看着街道上那些来往穿梭不停的汽车,心脏在狂跳着,一个思想迅速地在她脑中生长,成形。“是的,找死!人死了,也就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悲哀和愁苦了!”她凝视着街道,一瞬间,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一种声浪,在她耳畔不断地叫着:“死吧!死吧!死吧!”

她跨进了一家药房,平静地说:“请给我三片安眠药片!”拿着药片,她又跨进另一家药房。一小时内,她走了十几家药房。

回到家里,她十分疲倦了,把收集好的三十几片安眠药藏在抽屉中,她平静地吃饭,还帮妈妈洗了碗。

黄昏的时候,天变了。窗外起了风,雨丝从窗口斜扫了进来。江雁容倚窗而立,凉丝丝的雨点飘在她的头发和面颊上。窗外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夜雾。“人死了会有灵魂吗?”她自问着,“如果有灵魂,这种细雨濛濛的夜应该是魂魄出来的最好时光。”她静静地站着,体会着这夜色和这雨意。“我还应该做些什么?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回到桌边,抽出一张信纸,顺着笔写:

我值何人关怀?

我值何人怜爱?

愿化轻烟一缕,

来去无牵无碍!

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丝,又接着写下去: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当夜雾笼罩着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那漂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用手托住面颊,她沉思了一会儿,又写了下去:

啊,当雨丝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了楼台,

请把你的窗儿开,

没有人再限制我的脚步,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写完,她把头扑在桌上,气塞喉堵,肝肠寸断。过了一会儿,她换了张信纸,开始写一封简单的信。

南:

再见了!

我去了,别骂我懦弱,别责备我是弱者,在这个世界上,你给过我快乐,给过我哀伤,也给过我幻想和绝望。现在,带着你给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的难过一定赛过你看信的时候。别为我伤心,想想看,我活着的时候就与欢笑无缘,走了或者反会得到安宁与平静。因此,当你为我的走而难过的时候,也不妨为我终于得安宁而庆幸。但愿我能把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带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你能得到快乐和幸福。

你曾说过,你怀疑你妻子的死讯,我也希望那死讯只是个谣言。假如你终于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团圆,请告诉她,在这世界上,曾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爱过她所爱的人,并且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

记得吗?有一天你在一张纸上写过:“今生有愿不能偿,来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让我期待着来世吧。只是,那时候应该注意一下,不要让这中间再差上二十年!

再见了!老师I让我再最后说一句:我——爱你!

信写完了,她把刚刚写的那首诗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里,夜已经深了。江太太正在画画。她走到江太太身边,默默地望着江太太的头发、脸庞,那专注的眼睛,那握着笔的手……一种依恋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觉得喉咙缩紧了,眼泪涌进了眼眶。她颤着声音叫:

“妈妈!”

江太太回过头来,江雁容猛然投进她的怀里,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哭着说:

“妈妈,请原谅我,我是个坏孩子,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爱护和教育!”

江太太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弄得有点惊异,但,接着,就明白了,她抚摩着江雁容的头发,温柔地说: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妈妈,你能原谅我,不怪我吗?”江雁容仰着头,眼泪迷离的望着江太太。

“当然。”江太太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来,抱住母亲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颊上吻了一下。“妈妈,再见!”她不胜依依地说。

“再见!早些睡吧!”

江雁容离开了母亲的房间,看到江仰止正在灯前写作,她没有停留,只在心里低低地说了一声:“爸爸,也再见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地望着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祷般对妹妹低低地说:“请代替我,做一个好女儿!请安慰爸爸和妈妈!”

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药片,本能地环视着室内,熟悉的绿色窗帘,台灯上的小天使,书架上的书本,墙上贴的一张江麟的水彩画……她呆呆地站着,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的童年,跟着父母东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后长途跋涉。在兵荒马乱的城里,在蔓草丛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先逃日军,再逃中共,从没有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然后,长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离撒娇的年龄已经很远了,而在她能撒娇的那些时候,她正背着包袱,赤着脚,跋涉在湘桂铁路上。

细雨打着玻璃窗,风大了。江雁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着手,并肩互诉她们的隐秘和她们对未来的憧憬。她依稀听到周雅安在弹着吉他唱她们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昨日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这一切都已经隔得这么遥远。她觉得眼角湿润,不禁低低地说:

“周雅安,我们始终是好朋友,我从没有恨过你!”

接着,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热情的脸,然后是叶小蓁、何淇、蔡秀华……一张张的脸从她面前晃过去,她叹了口气:

“我生的时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十九年,一梦而已!”

她迷迷离离地看着台灯上的小天使。

“再见!谧儿!”

她低低地说,拿起杯子,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下。然后,平静地换上睡衣,扭灭了台灯,在床上躺下。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唱着。“一首好歌!”她想,凝视着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另外那个世界上,能有我梦想的‘窗外’吗?”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望着窗外的夜、雨……终于失去了知觉。

没有人能解释生死之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死。江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万个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挣扎着,搏斗着,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边充满了乱糟糟的声音,脑子里仿佛有人在里面敲打着锣鼓,她试着把头侧到一边,于是,她听到一连串的呼唤声: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张开眼睛,看到几千几万个母亲的脸,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地望着这几千几万的脸,终于,这些脸合成了一个,她听到母亲在说:

“雁容,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醒了,那个飘散的“我”又回来了,是,她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她没死。闭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滚了下来,她把头转向床里,眼泪很快地濡湿了枕头。

“好了,扛太太,放心吧,已经没有危险了!”这是她熟悉的张医生的声音。

“你看不用送医院吗?张大夫?”是父亲的声音。

“不用了,劝劝她,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

医生走了,江雁容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淡绿的窗帘、书架、小台灯……这些,她原以为不会再看到的了,但,现在又一一出现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

“雁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雁容费力地转开头,泪水不可遏止地滚了下来。

“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江太太追问着。

“落榜。”她吐出两个字,声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惊。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要那个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紧追着问。“哦,妈妈。”江雁容的头在枕上痛苦地转侧着,她闭上眼睛,逃避母亲的逼视。

“妈妈别问了,让姐姐休息吧。”在一边的雁若说,用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额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实。雁容,告诉我!”

“妈妈,不,不!”江雁容哭着说,哀求地望着母亲。

“意如,你让她睡睡吧,过两天再问好了!”江仰止插进来说,不忍地看着江雁容那张小小的、惨白的脸。

“不,我一定要现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说吧!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

江雁容张大眼睛,母亲的脸有一种权威性的压迫感,母亲那对冷静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她感到无从逃避,闭上眼睛,她的头在剧烈地痛着,浑身都浴在冷汗里,江太太的声音又响了:

“你是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你昏迷的时候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他?”

“哦,妈妈,妈妈!”江雁容痛苦地喊,想加以解释,但她疲倦极了,头痛欲裂,她哭着低声哀求,“妈妈,原谅我,我爱他。”

“谁?”江太太紧逼着问。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着说,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

“就是你那个男老师?在省立x中教书的?”江太太问。

“哦,妈妈,哦,妈妈,哦!”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地飘出来,“我爱他,妈妈,别为难他,妈妈,请你,请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静地说,“我告诉你,天下最爱你的是父母,有什么问题你应该和母亲坦白说,不应该寻死!我并不是不开明的母亲,你有绝对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假如你们真的彼此相爱,我绝不阻扰你们!你为什么要瞒着妈妈,把妈妈当外人看待?你有问题为什么不找妈妈帮忙?世界上最爱你的是谁?最能帮助你的又是谁?假如你不寻死,我还不会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连你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想,你做得对不对?”

“哦,妈妈。”江雁容低声喊。

“好了,现在你睡睡吧,相信妈妈,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随时可以和康南结婚,只要你愿意。不过我要先和康南谈谈。你想吃什么吗?”

“不,妈妈,哦,妈妈,谢谢你。”江雁容感激地低喊。

江太太紧紧地闭着嘴,看着江雁容在过度的疲倦后,很快地睡着了。她为她把棉被盖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间。她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中沉坐了下来,望着默默发呆的江仰止,冷笑了一声说:

“哼,现在的孩子都以为父母是魔鬼,是他们的敌人,有任何事,他们宁可和同学说,绝不会和父母说!”

“康南是谁?妈妈?”江麟问。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江太太愤愤地说,“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后者的成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带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地站着,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整个冲昏了他的头,他觉得一片茫茫然!他的学问在这儿似乎无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来,“我现在才知道雁容为什么没考上大学!”抓起了她的皮包,她冲出了大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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