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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南接到江雁容那封信,已经是写信的第二天下午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使他心跳,自从江雁容落榜以来,他一直没见到过她,想象中,她不知如何悲惨和失望。但他守着自己的小房间,既不能去探视她,也不能去安慰她,这跑尺天涯,他竟无法飞渡!带着无比的懊丧,他等待着她来,可是,她没有来,这封信却来了。

康南握着信,一种本能的预感使他不敢拆信,最后,他终于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笺。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那首诗,字迹潦草零乱,几不可辨。看完,他急急地再看那封信,一气读完,他感到如同挨了一棍,呆呆地坐着,半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然后,抓起信笺,他再重读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雁容!”

他绝望地喊了一声,把头埋在手心中。接着,他跳了起来。“或者还能够阻止!”他想,急急地换上鞋子。但,马上他又愣住了。“怎样阻止她呢?到她家里去吗?”他系上鞋带,到了这时候,他无法顾虑后果了。“雁容,不要傻,等着我来!”他心里在叫着,急切中找不到锁门的钥匙。“现在还锁什么门!”他生气地说。心脏在狂跳,眉毛上全是冷汗。“但愿她还没有做!但愿她还没有做!天,一切的痛苦让我来担承,饶了她吧!”

冲到门口,他正预备开门,有人在外面敲门了,他打开门。外面,江太太正傲然挺立着,用一对冰冷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请问,您找哪一位?”康南问,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妇人。她的脸色凝肃,眼光灼灼逼人。康南几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压倒性的高傲气质。

“我是江雁容的母亲,你大概就是康先生吧!”江太太冷冷地说。

“哦,”康南吃了一惊,心里迅速地想,“雁容完了!”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容惨白,冷汗从额上滚了下来。但他不失冷静地把江太太延了进来,关上房门,然后怯怯地问:“江雁容——好吗?”

“她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果然,康南眼前发黑,他颤抖地扶住了桌子,颤声问:“没有救了?”

“不,已经救过来了!”江太太说,继续冷静地打量着康南。

“谢谢天!”康南心中在叫着,“谢谢天!”他觉得有眼泪冲进了眼眶。不愿江太太看到他的窘状,他走开去给江太太泡了一杯茶,他的手无法控制地抖着,以至于茶泼出了杯子。江太太平静地看着他,傲然说:

“康先生,雁容刚刚才告诉我她和你的事。”她的眼睛紧逼着康南,从上到下注视着他,康南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是的。”他说。“考虑着如何称呼江太太,终于以晚辈的身份说伯母……”

“别那么客气,”江太太打断他,“彼此年龄差不多!”

康南的脸红了。

“我想知道,雁容有没有信给你?”江太太问。

“刚刚收到一封。”

“我想看看!”

康南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江太太,江太太匆匆地看了一遍,一语不发地把那封信收进了皮包里。她盯着康南,咄咄逼人地说:

“看样子,你们的感情已经很久了,康先生,你也是个做过父亲的人,当然不难体会父母的心。雁容只是个孩子,我们吃了许多苦把她抚育到十九岁,假如她这次就这样死了,你如何对我们做父母的交代?”

康南语塞地看着江太太,感到她有种控制全局的威力。他嗫嚅地说:“相信我,我对江雁容没有一点恶意,我没料到她竟这么傻!”

“当然,”江太太立即抓住他的话,“在你,不过逗逗孩子玩,你不会料到雁容是个认真的傻孩子,会认真到寻死的地步……”

“不是这样,”康南觉得被激怒了,他压制着说,“我绝没有玩弄她的意思……”

“那么,你一开始就准备跟她结婚?”

“不,我自知没有资格……”

“既然知道没有资格,你还和她谈恋爱,那你不是玩弄又是什么呢?”康南感到无法解释,他皱紧了眉。

“江太太,”他于是勉强地说,“我知道我错了,但感情的发生是无话可说的,一开始,我也努力过,我也劝过她,但是……”他叹口气,默然地摇摇头。

“那么,你对雁容有什么计划?你既不打算娶她,又玩弄她的感情……”

“我没有说不打算娶她!”康南分辩。

“你刚才不是说你自知不能娶她吗?现在又变了,是不是?好吧,那你是打算娶她了?请恕我问一句,你今年多少岁?你能不能保证雁容的幸福?雁容在家里,是一点事都不做的,一点委屈都不能受的,你能给她一份怎么样的生活?你保证她以后会不吃苦,会过得很快乐?”

康声低下了头,是的,这就是他自己所想的问题,他不能保证,他始终自认为未见得能给她幸福。最起码,自己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终有一天,他要把她抛下来,留她一个人在世界上,他不忍想,到那一天,他柔弱的小容会怎么样!

“康先生,”江太太继续紧逼着说,“在这里,我要问问你,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是不是想占有雁容,剥夺她可以得到的幸福?这叫作真爱情吗?”

“你误会了,我从没有想占有雁容……”

“好!这话是你说的,如果雁容问起你,希望你也这样告诉她!你并不想要她,是不是?”

“江太太,”康南涨红了脸,“我爱雁容,虽然我知道我不配爱,我希望她幸福,哪怕是牺牲了我……”

“如果没有你,她一定会幸福的,你不是爱她,你是在毁她!想想看,你能给她什么?除了嘴巴上喊的爱情之外?她还只是个小孩,你已经四十几了,康先生,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假如雁容是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想?”

“江太太,你是对的。”康南无力地说。“只要你们认为雁容会幸福,我决不阻碍她。”他转开头,燃起一支烟,以掩饰心中的绝望和伤感。

“好吧!”江太太站起身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你体谅做父母的心,给雁容一条生路!我相信你是君子,也相信你说的不想占有雁容的话,既然当初你也没存要和她结婚的心,现在放开她对你也不是损失。好吧,再见!”

“等一等,”康南说,“我能去看她一次吗?”

江太太冷笑了一声:

“我想不必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她——身体——”康南困难地说,想知道江雁容现在的情况。

“康先生放心吧,雁容是我的女儿,我绝对比你更关心她!”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如果雁容来找你,请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开开门,她昂着头走了。

康南关上门,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

“雁容!小容!容容!”他绝望地低喊,“我爱你!我要你!我爱你!我要你!”他把头扑在桌上,手指插进头发里,紧紧地拉扯住自己的头发。

江太太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江雁容刚刚醒来,正凝视着天花板发呆。现在,她的脑子已比较清楚了,她回忆江太太对她说的话,暗中感叹着,她原以为母亲一定反对她和康南,没想到母亲竟应允了。早知如此,她何必苦苦瞒着母亲呢?“我有个好妈妈。”她想,“康南,别愁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她闭上眼睛,幻想着和康南以后那一连串幸福的日子。

江太太进了门,先到书房中和江仰止密谈了一下。然后走到江雁容房里。

“雁容,好些吗?”她问,坐在雁容的床头。

“哦,妈妈,”江雁容温柔地笑笑,微微带着几分腼腆,“我真抱歉会做这种傻事!”

“年轻人都会有这种糊涂的时候,”江太太微笑着说,“你舅舅读中学的时候,为了一个女孩子吞洋火头自杀,三个月之后却和另一个女孩子恋爱了。”

江雁容感到舅舅的情况不能和她并提,她转变话题问:

“妈妈刚才出去了?”

“雁容,”江太太收起了笑容,严肃而温和地望着江雁容,“我刚才去看了康南,现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开始恋爱的?”

江雁容不安地看着江太太,苍白的脸浮起一片红晕。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箱子里有个小本子,里面有片段的记载。”

“好,我等下去看吧,”江太太说,沉下脸来,“雁容,每个女孩子都会有一段初恋,每个人的初恋也都充满了甜蜜和美好的回忆。现在,保留你这段初恋的回忆吧,然后把这件事抛开,不要再去想它了!”“妈妈,”江雁容惊惶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忘掉康南,再也不要去理他了!”江太太一字一字地说。

“妈妈!”江雁容狐疑地望着江太太,“你变了卦!”

“雁容,听妈妈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爱可以代替母爱。妈妈是为了你好,不要去追究原因,保留你脑子里那个美好的初恋的印象吧,再追究下去,你就会发现美的变成丑的了。”

“妈妈,你是什么意思?你见到康南了?”江雁容紧张地问,脸色又变白了。

“是的,”江太太慢吞吞地说,“我见到康南了。”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听吗?雁容?”江太太仍然慢吞吞地说,“我见到了他,他告诉我,他根本无意于娶你。而且还劝你不要爱他!雁容,他没有爱上你,是你爱上他!”

“不!不!不!”江雁容喊,泪水迷濛了视线,“他不会这样说,他不能这样说!”

“他确实这样说的!你应该相信我,妈妈不会欺骗你!雁容,他是个懦夫!他不敢负责任!他说他从没有要娶你,从没有想要你!雁容,他毫无诚意,他只是玩弄你!”

“不!不!不!”江雁容大声喊。

“我今天去,只要他对我说:他爱你,他要你,我就会把你交给他。但他却说他没有意思要娶你,雁容,你受骗了,你太年轻!我绝没有造谣,你可以去质问他!现在,把他忘掉吧,他不值得你爱!”

“不!不!不!”江雁容喊着,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这样心碎,这样痛恨,她捶着枕头,受辱的感觉使她血脉贲张。她相信江太太的话,因为江太太从没说过谎。她咬住嘴唇,直到嘴唇流血,在这一刻,她真想撕碎康南!她再也没想到康南会这样不负责任,竟说出无意娶她的话!那么,这么久刻骨铭心的恋爱都成了笑话!这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世界多么可怕!她哭着喊:“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不死!”

江太太俯下身来,揽住了她的头。

“雁容,哭吧,”她温柔地说,“这一哭,希望像开刀一样,能割去你这个恋爱的毒瘤。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次,然后再也不要去想它了。”

“妈妈哦!妈妈哦!”江雁容紧紧地抱住母亲,像个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一样。“妈妈哦!”

江太太爱怜地抚摸着她的短发,感到鼻中酸楚。

“傻孩子!傻雁容!你为什么不信任母亲?如果一开始你就把你的恋爱告诉我,让我帮助你拿一点主意,你又怎么会让他欺骗这么久呢?好了,别哭了。雁容,忘掉这件事吧!”

“哦,”雁容哭着说,“我怎么忘得掉?我怎么能忘掉!”

“雁容,”江太太忽然紧张了起来,“告诉我,他有没有和你发生肉体关系?”

江雁容猛烈地摇摇头。江太太放下心来,叹了口长气说:“还算好!”

“妈妈,”江雁容摇着头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哦,他怎么能这样卑鄙!”她咬紧牙齿,捶着枕头说:“我真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她又哭又叫,足足闹了半小时,终于被疲倦所征服了,她的头在剧烈地痛着,但是心痛得更厉害。她软弱地躺在床上,不再哭也不说话,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子和窗外黑暗的世界。在外表上,她是平静了。但,在内心,却如沸水般翻腾着。“我用全心爱过你,康南,”她心里反复±也说着,“现在我用全心来恨你!看着吧!我要报复的,我要报复的!”她虚弱地抬头,希望自己能马上恢复体力,她要去痛骂他,去质问他,甚至于去杀掉他!但她的头昏沉得更厉害,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被衰弱所折倒,她又热泪盈眶了。“上帝,”她胡乱地想着,“如果你真存在,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地活又不让我死?这是什么世界?什么世界?”眼泪已干,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咬紧嘴唇。

三天之后,江雁容仍然是苍白憔悴而虚弱的,但她坚持要去见一次康南,坚持要去责问他,痛骂他,她抓住江太太的手说:

“妈妈,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不出这一口气永不能获得平静,妈妈,让我去!”

江太太摇头,但是,站在一边的江仰止说:“好吧,让她去吧,不见这一次她不会死心的!”

“等你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江太太说。

“不!我无法忍耐!”

江太太不得已,只得叫江麟送江雁容去。但,背着江雁容,她吩咐江麟要在一边监视他们,并限定半小时就要回来。她不放心地对江雁容说:

“只怕你一见他,又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记住,这个人是条毒蛇,你可以去骂他,但再也不要听信他的任何一句话!”

江雁容点点头,和江麟上了三轮车。在车上,江雁容对江麟说:

“我要单独见他,你在校园等我,行不行?”

“妈妈要我……”江麟不安地说。

“请你!”

“好吧!”江麟同情地看了姐姐一眼,接着说,“不过,你不要再受他的骗!姐姐,他绝对不爱你,告诉你,如果我的女朋友为我而自杀,那么,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要去看她的!他爱你,他会知道你自杀而不来看你吗?”

“你是对的,我现在梦已经醒了!”江雁容说,“我只要问他,他的良心何在?”

当江雁容敲着康南的门的时候,康南正在房间里渡来跋去,从清晨直到深夜。江太太犀利的话一直荡在他的耳边,是的,真正的爱是什么?为了爱江雁容,所以他必须撤退?他没有资格爱江雁容,他不能妨碍江雁容的幸福!是的,这都是真理!都是对的!他应该为她牺牲,哪怕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但,江雁容离开他是不是真能得到幸福呢?谁能保证?他的思想紊乱而矛盾,他渴望见到她,但他没有资格去探访,他只能在屋里和自己挣扎搏斗。他不知道江太太回去后和江雁容怎么说,但他知道一个事实,雁容已经离开他了,他再也不能得到她了!“假如你真得到幸福,一切都值得!如果你不能呢?我这又是何苦?”他愤愤地击着桌子,也击着他自己的命运。

敲门声传来,他打开了门,立即感到一阵晕眩。江雁容站在那儿,苍白、瘦弱,而憔悴。他先稳定了自己,然后把她拉进来,关上房门。她的憔悴使他吃惊,那样子就像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她推倒。但她的脸色愤怒严肃,黑眼睛里冒着疯狂的火焰,康南感到这火焰可以烧熔任何一样东西。他推了张椅子给她,她立即身不由主地倒进椅子里,康南转开头,掩饰涌进眼眶里的泪水,颤声说:

“雁容,好了吗?”

江雁容定定地注视着他,一语不发,半天后才咬着牙说:

“康南,你好……”才说了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哽塞住了,眼泪冲进了眼眶里,好一会,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康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大光明的人,谁知道你是个卑鄙无耻的魔鬼!”

康南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发黑。江雁容满脸泪痕,继续说:

“你告诉我母亲,你根本没意思要娶我!康南,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居然忍心欺骗我,你的良心呢?你……”她哽塞住,说不出话来,脸色益形苍白。康南冲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蹲伏在她的脚前。她的手冷得像块冰,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的手才接触到她,她就迅速抽出手去,厉声说:

“不许你碰我!”然后,她泪眼迷离地望着他的脸,举起手来,用力对他的脸打了一个耳光。康南怔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江太太临走时警告他的话全抛在脑后,愤怒地说:

“我没说过无意娶你!”

“你说过,你一定说过!妈妈从不会无中生有!”她痛苦地摇着头,含泪的眼睛像两颗透过水雾的寒星,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怨恨注视着他,这把他折倒了,他急切地说:

“你相信我会这样说?我只说过我自知没资格娶你,我说过我并没有要占有你……”

“这又有什么不同!”

“这是不同的,你母亲认为我占有你是一种私欲,真正爱你就该离开你,让你能找到幸福,否则是我毁你,是我害你,你懂吗?我不管世界上任何一切,我只要你幸福!离开你对我说是牺牲,这么久以来你还不了解我?如果连你都在误会我在欺骗你,玩弄你,我还能希望这世界上有谁能了解我!好吧!雁容,你恨我,我知道,继续恨吧,如果恨我而能带给你幸福的话!你母亲措辞太厉害,她逼得我非说出不占有你的话,但是我说不占有你并不是不爱你!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这么久以来,发乎情,止乎礼,我有没有侵犯你一分一毫?雁容,假如我说了我无意娶你,我不要你……或任何不负责任的话,我就马上死!”他握紧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激动和难过使他满盈热泪,他转开头,费力地说,“随你怎么想吧!雁容,随你怎么想!”

江雁容看着他,泪珠停在睫毛上,她思索着,重新衡量着这件事情。康南拿出一支烟,好不容易点着了火,他郁闷地吸了一大口,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竭力想平静自己,四十几岁的人了,似乎不应该如此激动,对窗外喷了一口烟,他低声说:

“我除了口头上喊的爱情之外,能给你什么!这是你母亲说的话,是的,我一无所有,除了这颗心,现在,你也轻视这颗心了!我不能保证你舒适的生活,我不配有你!我不配,我不配,你懂吗?”

“康南,你明明知道我的幸福悬在你身上,你还准备离开我!你明知没有你的日子是一连串的黑暗和绝望,你明知道我不是世俗的追求安适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敢对我母亲说:‘我爱她!我要她!我要定了她!’你真的那么懦弱?你真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

康南迅速地车转身子来面对着她。

“我错了,我不敢说,我以为我没资格说,现在我明白了!”他走到江雁容身边,蹲下来望着她,“你打我吧!我真该死!”

他们对望着,然后,江雁容哭着倒进了他的怀里,康南猛烈地吻着她,她的眼睛、眉毛、面颊和嘴唇,他搂住她,抱紧了她,在她耳边喃喃地说:

“我认清了,让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来吧,让一切的打击都来吧,我要定了你!”

他们拥抱着,江雁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抽搐颤抖,苍白的脸上泪痕狼藉,康南捧住她的脸,注视她消瘦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感到不能抑制的痛心,眼泪涌出了他的眼眶,他紧紧地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深深地战栗起来。

“想想看,我差点失去你!你母亲禁止我探视你,你……怎么那么傻?怎么要做这种傻事?”他吻她的头发,“身体还没好,是不是?很难过吗?”

“身体上的难过有限,心里才是真正的难过。”

“还恨我?”

她望着他。“是的,恨你没勇气!”

康南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结过婚,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你再看看我有没有勇气。”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他们同时惊觉到是谁来了,江雁容还来不及从康南怀里站起来,门立即被推开了。江太太站在门口,望着江雁容和康南的情形,气得脸色发白,她冷笑了一声:

“哼,我就猜到是这个局面,小麟呢?”

“在校园里。”江雁容怯怯地说,离开了康南的怀抱。

江太太走进来,关上房门,轻蔑而生气地望着江雁容说:

“你说来骂他,责备他,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妈妈!”江雁容不安地叫了一声,低下了头。

“康先生,你造的孽还不够?”江太太逼视着康南,“你说过无意娶她……”

“江太太!”康南严肃地说,“我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说如果她离开我能得到幸福,我无意占有她!可是,现在我愿向您保证我能给她幸福,请求您允许我们结婚!”

江太太愕然地看着康南,这个变化是她未曾料及的。一开始,从江雁容服毒自杀,到她供出和康南的恋爱,江太太就自觉卷进一个可怕的狂澜中。她只有一个坚定的思想,这个恋爱是反常的,是违背情理的,也是病态而不自然的。她了解江雁容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她一定把自己的幻想塑成一个偶像,而把这偶像和康南揉合在一起,然后盲目地爱上这个自己的幻象。而康南也一定是个无行败德的男老师,利用雁容的弱点而轻易地攫取了这颗少女的心。所以,她坚定地认为自己要把江雁容救出来,一定要救出来,等到和康南见了面,她更加肯定,觉得康南言辞闪烁,显然并没有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娶江雁容的决心。于是她对于挽救雁容有了把握,断定康南绝对不敢硬干,绝对不会有诚意娶雁容,这种四十几岁的男人她看多了,知道他们只会玩弄女孩子而不愿负担起家庭的责任,尤其要付出相当代价的时候。康南开口求婚使她大感姥异,接着,愤怒就从心底升了起来。哦,这是个多么不自量力的男人,有过妻子,年过四十,竟想娶尚未成人的小雁容!她不是个势利的母亲,但她看不起康南,她断定雁容跟着他绝不会幸福。望了康南好一会儿,她冷冷地笑着说:

“怎么语气又变了?”她转过头,对江雁容冷冰冰的讽刺着说:“雁容,你怎么样哀求得他肯要你的?”

“哦,妈妈。”江雁容说,脸色更加苍白了。

“江太太,”看到江太太折磨雁容使康南愤怒,他坚定地说,“请相信我爱江雁容的诚意,请允许我和她结婚,我绝对尽我有生之年来照料她,爱护她!我说这话没有一丝勉强,以前我怕我配不上她……”“现在你觉得配得上她了?”江太太问。

康南的脸红了,他停了一下说:

“或者大家都认为配不上,但是,只要雁容认为配得上,我就顾不了其他了!”

江太太打量着康南,后者挺然而立,有种挑战的意味,这使江太太更加愤怒。转过身来,她锐利地望着江雁容,严厉地说:“你要嫁这个人,是不是?”

江雁容低下头去。

“说话呀!”江太太逼着,“是不是?”

“哦,妈妈,”江雁容扫了母亲一眼,轻轻地说,“如果妈妈答应。”“假如我不答应呢?”江太太问。

江雁容低头不语,过了半天,才轻声说:

“妈妈说过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说过,那么你决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说话。江太太怒冲冲地转向康南。

“你真有诚意娶雁容?”

“是的。”

“你能保证雁容的幸福?保证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证。”他说。

“好,那么,三天之内你写一张书面的求婚信给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写明你保证她以后决不受苦,绝对幸福。如果三天之内你的信不来,一切就作罢论。信写了之后,你要对这信负全责,假如将来雁容有一丁点儿的不是,我就唯你是问!”

康南看着那在愤怒中却依然运用着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物。要保证一个人的未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谁能预测命运?谁又能全权安排他的未来?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后者正静静地看看他,眼睛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固执的深情,就这么一眼相触,他就感到一阵痉挛,他立即明白,现在不是她离不离得开他的问题,而是他根本离不开她!他点点头,坚定地望着江太太:

“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锐利地看着康南,几乎穿过他的身子,看进他的内心里去。她不相信这个男人,更不相信一个中年男人会对一个小女孩动真情。山盟海誓,不顾一切的恋爱是属于年轻人的,度过中年之后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条平稳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动了。难道这个男人竟真的为雁容动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几十年阅人的经验会有错误,康南的表情坚定稳重,她简直无法看透他。“这是个狡猾而厉害的人物,”她想,直觉地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大敌,也是一只兀鹰,正虎视眈耽地觊觎着像只小雏鸡般的雁容。母性的警觉使她悚然而惊,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她的雁容,就像母亲佑护她的小鸡一般。她昂着头,已准备张开她的翅膀,护住雁容,来和这只兀鹰作战。

“好!”她咬咬牙说,“我们等你的信来再说!雁容,现在跟我回去!在信来之前,不许到这儿来!”

江雁容默默地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么信赖,那么深情,引起康南内心一股强烈的冲击力。他回望了她一眼,尽量用眼睛告诉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你!”他看出江雁容了解了他,她脸上掠过一层欣慰的光彩,然后跟着江太太走出了房间。

带着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们坐上三轮车回家,江太太自信地说:“雁容,我向你打包票,康南绝不敢写这封信,你趁早对这个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语不发,江太太转过头去看她。她苍白的小脸焕发着光彩,眼睛里有着坚定的信任。那两颗闪亮的眸子似乎带着一丝对母亲的自信的轻蔑,在那儿柔和地说:“他会写的!他会写的!”

接着而来的三天,对江太太来说,是极其不安的,她虽相信康南不敢写这封信,但,假如他真写了,难道她也真的就把雁容嫁给他吗?如果再反悔不嫁,又违背了信用,而她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和江太太正相反,江雁容却显得极平静,她安静地期待着康南的信,而她知道,这封信是一定会来的!

这是整个家庭的低潮时期,江家被一片晦暗的浓雾所笼罩着,连爱笑爱闹的江麟都沉默了,爱撒娇的雁若也静静地躲在一边,敏感地觉得有大风暴即将来临。江仰止的大著作已停顿了,整天背负着两只手在房里踱来跋去,一面叹气摇头。对于处理这种事情,他自觉是个低能,因此,他全由江太太去应付。不过,近来,从雁容服毒,使他几至于失去这个女儿,到紧接着发现这个女儿的心已流落在外,让江仰止憬然而悟,感到几十年来,他实在太忽略这个女儿了。江太太看了江雁容的一本杂记,实际上等于一本片段的日记,这之中记载了她和康南恋爱的经过,也记载了她在家庭中受到的冷落和她那份追求情感生活的渴望。这本东西江仰止也看了,他不能不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江雁容,多么奇怪,十几年的父女,他这才发现他以前竟完全不了解江雁容!那些坦白的记载提醒了他的偏爱江麟,也提醒了他是个失职的父亲。那些哀伤的句子和强烈的感情使他感到愧疚和难过,尤其,他发现了自己竟如此深爱江雁容!深爱这个心已经离弃了父母的女儿。他觉得江雁容的爱上康南,只是因为缺乏了父母的爱,而盲目地抓住一个使她能获得少许温情的人,这更加使他感到江雁容的可爱和可怜。他知道自己有救助江雁容的责任,他想弥补自己造成的一份过失,再给予她那份父爱。但,他立即发现,他竟不知如何做才能让江雁容了解,他竟不会表达他的感情和思想,甚至于不会和江雁容谈话!江太太总是对他说:

“你是做爸爸的,你劝劝她呀!让她不要那么傻,去上康南的当!”怎么劝呢,他茫然了。他向来拙于谈话,他的谈话只有两种,一种是教训人,一种是发表演说。要不然,就是轻轻松松地开开玩笑。让他用感情去说服一个女孩子,他实在没有这份本领。

在他们等信的第三天早上,江仰止决心和江雁容谈谈。他把江雁容叫过来,很希望能轻松而诚恳地告诉江雁容,父母如何爱她,要她留在这个温暖的家里,不要再盲目地被人所欺骗。可是,他还没开口,江雁容就以一副忍耐的、被动的、准备挨骂的眼色看着他。在这种眼色后面,江仰止还能体会出一种反叛性和一种固执的倔犟。叹了口气,江仰止只能温柔地问:

“雁容,你到底爱康南一些什么地方?听妈妈说,他并不漂亮,也不潇洒,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江雁容垂下眼睛,然后,轻轻地说:

“爸爸,爱情发生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也无法解释的。爸爸,你不会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吧!”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份爱情是不合常理的,是会遭到别人攻击的?”

“我不能管别人,”江雁容倔犟地说,“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是不是?人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为别人而活着,是不是?”“不,你不懂,人也要为别人而活!人是不能脱离这个社会的,当全世界都指责你的时候,你不会活得很快乐。而且,人不能只凭爱情生活,你还会需要很多东西,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

“如果这些人因为我爱上了康南而离弃我,那不是我的过失。爸爸!”江雁容固执地说。

“这不是谁的过失问题,而是事实问题,造成孤立的事实后,你会发现痛苦超过你所想象的!”

“我并不要孤立,如果大家逼我孤立,我就只好孤立!”江雁容说,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雁容,”江仰止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把眼界放宽一点,你会发现世界上的男人多得很……”

“爸爸,”江雁容打断了他,鲁莽地说,“世界上的女人也多得很,你怎么单单娶了妈妈?”

江仰止哑然无言,半天� ��才说:

“你如果坚持这么做,你就一点都不顾虑你会伤了父母的心?”江雁容满眼泪水,她低下头,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并论,她是如此偏向于康南!在她心里,属于父母的地位原只这么狭小!十九年的爱护养育,却敌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里的天平上,诧异地发现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么多!是的,她是个不孝的孩子,难怪江太太总感慨着养儿女的无用,十九年来的抚养,她羽毛未丰,已经想振翅离巢了。望着父亲斑白的头发,和少见的、伤感的脸色,她竟不肯说出放弃康南的话。她哀求地望了父亲一眼,低低地说:

“爸爸,我不好,你们原谅我吧!我知道不该伤了你们的心,但是,要不然我的心就将碎成粉末!”她哭了,逃开了父亲,钻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江仰止看着她的背影,觉得眼中酸涩。孩子长成了,有他们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他们就不再属于父母了。儿女可以不顾虑是否伤了父母的心,但做父母的,又怎忍让儿女的心碎成粉末?他感到自己的心意动摇,主要的,他发现江雁容内在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加深爱这个女儿。这变成他心中的一股压力,使他不忍也不能看到她痛苦挣扎。

江太太走进来,问:

“怎么样?你劝了她吗?”

江仰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她已经一往情深了,我们的力量已太小了。”

“是吗?”江太太挺起了背脊,“你看吧!不顾一切,我要阻止这件事!首先,我算定他不敢写那封信!他是个小人,他不会把一张追求学生的字据落在我手里,也不敢负责任!你看吧!”

但是,下午三点钟,信准时寄到了。江仰止打开来细看,字迹劲健有力,文笔清丽优雅,词句谦恭恳切,全信竟无懈可击!他的求婚看来是真切的,对江雁容的情感也颇真挚。江仰止看完,把信递给江太太,叹口气说:

“这个人人品姑且不论,才华确实很高。”

江太太狠狠地盯了江仰止一眼,生气地说:

“什么才华!会写几句诗词对仗的玩意,这在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几乎人人能写!”看完信,她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而生气,厉声说,“雁容,过来!”

事实上,江雁容根本就站在她旁边,她冷冷地看着江雁容说:“好,康南的求婚信已经来了,我曾经答应过不干涉你的婚姻,现在,你是不是决定嫁给这个人?”

江雁容在江太太的盛气下有些瑟缩,但她知道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她望着榻榻米,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好!”江太太咬咬牙,“既然你已经认定了嫁他,我就守信不干涉你,你去通知康南,叫他一个月之内把你娶过去,不过,记住,从此你算是和江家脱离了关系!以后你不许承认是江仰止的女儿,也永远不许再走进我的家门!”

“哦,妈妈!”江雁容低喊,抬头望着江太太,乞求地说,“不!妈妈,别做得那么绝!”

“我的话已经完了,你只有在家庭和康南中选一条路,要不然和康南断绝,要不然和家庭断绝!”

“不!妈妈!不!”江雁容哀求地抓住母亲的袖子,泪水盈眶,“不要这样,妈妈!”

“你希望怎么样?嫁给康南,让人人都知道江仰止有一个康南那样的女婿?哼?雁容,你也未免太打如意算盘了。假如你珍惜这个家,假如你还爱爸爸妈妈和你的弟弟妹妹,你就和康南断绝!”

“不!”江雁容摇着头,泪如雨下,“我不能!我不能!”

“雁容,”江仰止插进来说,“想想看,你有个很好的家,爸爸妈妈都爱你,弟弟妹妹也舍不得你离开,想想看,十九年的恩情,你是不是这么容易斩断?如果你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来,我相信,半年内你就会忘了康南……”

“不!不!不!”江雁容绝望地摇着她的头。

“好!”江太太气极了,这就是抚育儿女的好处!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对这个家的温情竟这样少!父母弟妹加起来,还敌不过一个康南!“好!”她颤声说,“你滚吧!叫康南马上把你娶过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就算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去通知康南,一个月之内不迎娶就作罢论!现在,从我面前滚开吧!”

“哦,妈妈。哦,妈妈!不要!”江雁容哭着喊,跪倒在江太太脚前,双手抓紧了江太太的旗袍下摆,把面颊紧挨在江太太的腿上。“妈妈,妈妈!”

江太太俯头看着江雁容,一线希望又从心底萌起,她抚摩着江雁容的头发,鼻子里酸酸的。

“雁容,”她柔声说,“再想想,你舍得离开这个家?连那只小白猫,都是你亲手喂大的,后院里的茑萝,还是你读初二那年从学校里弄回来的种子……就算你对父母没有感情,你对这些也一无留恋吗?雁若跟你睡惯了,到现在还要揽住你的脖子睡,她夜里总是怕黑,有了你才觉得安全……这些,你都不顾了?”

“妈妈!哦,妈妈!”江雁容喊。

“你舍不得?是不是?好孩子,告诉妈妈,你愿意留下来,愿意和康南断绝!爸爸妈妈也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你,让我们重新开始,重新过一段新生活,好不好?来,说,你愿意和康南断绝!”

“哦,妈妈,”江雁容断断续续地说,“别逼我,妈妈,我做不到!妈妈哦!”她摇着头,泪水弄了江太太一身。

“好,”江太太的背脊又挺直了,“妈妈这样对你说,都不能让你转变!那么,起来吧!去嫁给康南去!以后永远不要叫我作妈妈!我白养了你,白带了你!滚!”她把腿从江雁容手臂里拔出来,毅然地抬抬头,走到里面去了。

失去了倚靠,江雁容倒在地下,把头埋在手腕里,哭着低声喊:“上帝哦,我宁愿死!”

江仰止走过去,眼角是湿润的。他托起江雁容的头,江雁容那对充满了泪的眼睛正哀求地看着他。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地念了两句:

“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然后,他站起身,踉跄地走开说:“起来吧!雁容,做爸爸的答应你和他结婚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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