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知学堂的豪阔宅院中,一进房屋,是三间宽阔厅堂,那是学堂的书屋,教书授课,全在此间。
到了二进大院,则是四合院的布局,用作任重山的起居私宅。他家两房正妻,一房小妾,却迄今只有任常继一个子嗣。
这一晚,四合院宽敞的正厅之中,燃着数根牛油巨烛,灯火通明。
座中除了任重山,任净丘,任净平这三家家主,多年来少问俗事的老族长任净芳,赫然也在主座上正襟危坐。
任净芳子孙众多,老人喜静,所以平日里并不跟任重山一家住在学堂之内。
任常继,任重道,虎子三个,一身剑伤创口,都包着厚厚的棉纱,既不能靠背,也不便躺卧,只能耷拉着脑袋,各自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尤其扎眼。
任重山满脸激愤之色,显然是刚刚发过了火,如今是强压着怒气,以全待客之道。
麻拐七任净平,在老族长面前,换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势,“老族长,这猎人一家,两年来惹下诸多事端,为害乡里。咱们任氏一族,向来仁恕宽厚,即便是身受破败之厄,性命之忧,也对他们父子,做到了仁至义尽,包容至极。想不到,到头来竟是这么个引狼入室的结局。”
麻拐七长长叹了口气,“哎,宗族不幸。我看那任平生,虽然年幼,倒是一个天生的白眼狼胚子。以前没什么本事,平日里待人接物,不论对同龄少年,还是年长宗亲,都极尽投机取巧,刁钻诡诈。如今突然有了这番本事,加上猎人家,世代都是一副六亲不认,翻脸无情的秉性;咱们思安寨,还能过上安生日子?”
胖子六任净丘,忧形于色,他为人本就极少主见,如今经麻拐七一提点,只觉此事果然隐藏重重危机,贻害无穷。“族长,夫子,咱总得想个两全其美之法,不能任由祸水蔓延啊。”
任重山面无表情;却转而对着坐在低矮处的儿子,满脸怒色道:“行止不端,交友不慎;与人逞意气之快,作无谓之争。读了七八年的圣贤书,却偏偏修成个乡野鄙陋的性子。颜面何在?成何体统?”
麻拐七连连摆手,好言劝慰道:“重山侄子,年少不更事,谁都有过。有了此次教训,他们自会明白不少。只是这种少年意气之争,那任平生,却是直接当众凌辱,毁人剑心。这就不光是意气之争了。”
任重山微微点头,脸色和缓了不少,“猎人一家,我自会前去交涉,讨个公道。该说理说理,该出剑出剑。”
他看了眼坐在低矮处,不敢抬头的三个少年,没有再声色俱厉,“只是一码归一码,他们咎由自取之事,也绝不能姑息纵容。”
麻拐七眸子转了几转,没再言语。只要任重山肯出手,目的就已经达到,至于事后再追根问底,也不妨见机行事而已。
三个少年,这一次贸然去招惹任平生,自然是受了麻拐七的授意或挑拨。
众人都是各怀心思,顿时一阵沉默。老族长喝了口仆人递过的茶水,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任氏一族,在不归山生根繁衍数百年,本来与世无争,清静平和。造成今日的局面,作为族长,我难辞其咎。”
“老七说的有道理,若任平生真是如此,日后,少不了为祸乡里,多生事端。他有了本事,于己而言,邻里相争,便是意气;而于邻里而言,便是世道。只不过,弱势之时,邻里街坊的意气之争,于猎人一家,又何尝不是世道。”
老人缓缓起身,叹口气道:“我老了,只是来看看孙子的伤。至于此事如何善了,你们仔细斟酌便可。我只希望,最终能有个‘善了’,而不是以力服人,陷入冤冤相报的境地。”
老族长拄了拐杖,蹒跚离去。
厅堂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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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煦暖的阳光洒落在思安寨高高矮矮的屋檐之下,将屋巷的青山板路面,镀上了一层金黄。
一日之计在于晨,对于时值盛夏双抢大忙时节的山乡农户而言,这个时候正应该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但是今日,几乎一寨男女老少,都扎堆聚拢在村口最外面那间简陋的土夯茅屋前。
因为远离民居密集之地,所以这间小屋,房前的空地也特别宽阔。宜聚众,亦宜问剑喂拳。
现在在场的人,多是来看热闹的;或者说,大多数人,在这里求一个心安,但求到的,也许是个更大的忧愁。
就在昨日傍晚,这贫寒人家的黄口小儿,以惊天一剑轻取三位族中公认的剑道种子,并肆意羞辱,令其剑心受损。那三个少年,若是自己迈不过去,恐怕这辈子在剑道上的前程,都得大打折扣了。
这种事情,不会因为天色将晚而沉静下来。在族人都有闲暇休憩的时候,更是传的沸沸扬扬,在寨中炸开了锅。
过分是过分了点,但一族老少,除了当事人的家中长辈近亲,其实也没几个觉得那三个孩子有多可怜。
出剑少年有生以来受过的欺侮凌辱,也并没有少了一点半点。甚至族中大多数人,亦都曾以此为乐。
所以现在看热闹的人,大多心中惶惶不已,战战兢兢。这对猎人父子,如今也不知哪里修来的逆天剑法,若真报复起来,又有哪一家哪一户,敢说自己完全脱得了干系?
猎人在门户大开的简陋客厅中,倚桌而坐。天微亮就吃过了早饭,若是往常,大小二人,早在田里忙活了。只不过今天既然有事,那就等等。
少年给父亲泡了杯粗茶,用的都是山中打猎时顺手摘的老茶叶。也就是这一天,猎人十多年来,第一次喝到了儿子泡的茶。那一口口咽下,茶香醇厚,舌留余甘。
任门外人群扎堆,沸沸扬扬。一墙之隔,屋内便是另一方安详世界。
人群如流水涌动,开了一道缝。一身华贵白衣配着金丝肩坎的带剑男子,揪着两个半大男孩的耳朵,拖拽而来。直至进入人群内围,两个少年已经被拽得发红的耳朵,才被放开。
两个少年,就开始忙着轻轻搓*弄那似乎肥大了一点的耳轮,一言不发。
那白衣男子,一身剑气,随举手投足,纵横四溢。
任重山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对猎人父子论理问剑。
儿子和那个拜入门下的远房堂弟畏畏缩缩的不肯出门,也被他揪着耳朵来了。
“闻说任强兄突然门庭生辉,平生侄子修得惊天剑道,行知学堂任重山,前来求教。”任重山峭立门前,作揖为礼,却并不进内。
寥寥数语,心气平和得很,却自生一股威严之气。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却瞬间鸦雀无声,地上落针可闻。
任强从腰间抽出烟斗,点了袋烟,却也并不起身相应,只沉声道:“不知夫子是真来求教,还是来教训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讨还所谓的公道?”
如此一针见血,任重山倒是始料未及,脸色变了几变,便朗声道:“实不相瞒,公道不敢说。但犬子愚鲁,劣徒顽皮,日常多有得罪之处,我为父为师者,自当带他们登门谢罪。只不过,少年之间的意气之争,却招致一番凌辱,损及他们的剑道根本,此事,亦希望讨个说法。”
猎人吐了两个烟圈,脸色阴沉,“谢罪也罢,问罪也好。那既然是小一辈的事情,我就不参和了。”
这很猎人,从小到大,他的确很少参和任平生的事。
好在少年出来了,背着那把纺锤似的铁剑。
任重山眼眶略微收缩,脸色平静,“既然如此,贤侄少年有成,我便先领教一下你的剑法。”
任平生环顾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热闹得很,然后侧头看着仪表堂堂的夫子任重山,“可以,但还是那句话;刀剑无眼,剑一出鞘,各安天命。别谁挂了彩,缺了胳膊少了腿,都要哭爹喊娘找人来要回场子,就不太好了。”
任平生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死狗似的任常继和任重道二人,“我就从没找人来帮自己要过场子,他们都懂的。”
任重山面色阴沉,却并没有贸然发作,淡淡道,“就算本身无意伤人,既然贤侄定了规矩,我恭敬不如从命就是了。只不过如此一来,有各位父老乡亲见证,万一刀剑无眼,可不是我以大欺小。”
有生以来,任平生第一次听人如此“客气”地跟自己说话,很不习惯,也很不得劲。都这么虚情假意的,打起架来,真没意思!
他拔剑在手,自顾摩沙这剑面上的铁锈,“都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读书少,说不过。但出剑前要先占着理,也成,我就多送你几条。天命不祥,所以据说南头岭的妖兽雅疆,是我招来的?不错,算我的,所以上次去送祭时,它死了,我吃了它的妖丹。”
语出惊人,人群顿时炸锅,尽管没人高声言语,却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但是,那天我一不高兴,也可以再招来一头,比雅疆强大十倍的妖兽。比如西岭白猿。”
任平生看了眼这些可作见证的父老乡亲,缓缓道,“说话算话。”
“另外,过两天就是立秋了;听说你们请了琅上道师,作法驱邪?别费心了,村口的石桥,是我弄塌的。实话,这笔账,谁要算,拔你的剑,跟这所谓的第一剑客,一起上就是。”
任平生长舒口气,只觉得半年以来,从没如此轻松。
任重山脸上,阴晴不定,原本还惴惴不安的心境,此时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他看着眼前这个,本该稚气未脱的少年。
少年嘴角上翘着,孤傲的脸上,溢着一股极其浓厚的戾气。
乖戾,疯魔,剑术惊天,翻脸无情……
人们在各自的心声里,不断地给少年任平生贴着各种标签。
“任平生,不是族人不能容你;就凭你过去所为,今日言语,不论族人如何,我高佬斌,就先要领教一下,你的高超剑法。”
一个面皮白净,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越众而出。
高佬斌剑已出鞘,一个箭步向前,便是一剑递出。一道青光,迅疾无匹,向任平生立身之处射来。
众人还来不及惊呼,却只见少年手中,一道乌沉沉的剑影一闪而没。
少年的身形,依然直立,再无动作。高佬斌手中那道射向少年的青光,还在往前,却在恰恰要触到任平生身躯的时候,青光消失,一把青钢剑条,跌落尘埃。
高佬斌手中,只余空空的剑柄。
高佬斌心底,倏然涌起一阵寒意,却听得任平生冷冷说道:“我跟你家的人,没太多过节。你儿子死于送祭,你若确定这帐算我头上,另外找把剑来。这一次,我送你们父子团聚。”
高大男人原本白净的面皮,更加苍白。他默默转身,拨开人群而去。
一剑过后,高佬斌已经知道,纵使自己苦练终生,也挡不住少年那一剑。
任重山没再说话,因为他觉得今天该说的,已经说够了。这个少年,若没人能够制服,将是整个思安寨中,一块抹不去的心病。
所以他出剑,
剑光一旦洒出,便是一大片,闪烁不定,漫天而来。
形如阳光洒落,无孔不入;势如滔滔洪水,无坚不摧。
第一剑客的剑,果然与那三个得意弟子的花哨招式,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教剑的时候,平日里没人见过任重山真正出剑,所以大家都觉得,所谓的第一剑客,应该也就比自己强着那么一点罢。
要是我有养尊处优的家境,可以专心练剑,也未必不是第一剑客。
但现在剑光一闪,所有人就都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无论是谁,都会在那一片剑光之中,被绞成肉泥。
这一剑,不可能闪避;就像在没有遮掩的地方,你不可能躲避一片阳光。
现在没有人再去担心,是否有人能够抵挡少年一剑;大家担心的只是,稍后少年那具倒下的尸体,样子会不会太过恐怖。
胆小的,已经用手捂住了眼睛,只留几条粗粗的指缝。几百年没见过性命相搏的人,并不希望看到这种场面。
所以强者欺负弱者,聚众的欺负落单的,都是乐子。
从昨天起,已经再没有人觉得那是一种乐子。
从今天起,人们会觉得的,那是一场惨剧。
既然不可能闪避,所以少年并没有退避。任平生也出剑了,一道无光的剑影,从背后的鞘中划出。简练而纯粹,也就一划而出,不徐不疾。
那道深沉的剑影,带着湛蓝的焰芒萦绕,触到了那片如同白练的剑光,人们便看到了十分奇怪的一幕。
那宏大如山川倒挂的剑光,一旦触到蓝芒剑影,便开始裂开,破碎。蓝芒剑影在那片剑光之中,生生劈开了一道峡谷!
剑影凝练,剑光碎裂,血光飞溅。
一条洁白的臂膀飞出,跌落地上,断口处,鲜血才开始飞溅而出。那是任重山的左手,不是他持剑的右手。
“刀剑无眼,各安天命,说好的。”任平生剑已归鞘,淡淡说道。
任重山脸如土色,剑已落地,因为左臂齐肩而断,血流如注,他要腾出右手来,奋力捂住血口。那两个被揪着耳朵而来的少年,已经跑到了他身边,满脸泪痕,一边抽泣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忙去堵血口。
“任平生,你真是个不祥的人,你让整座寨子,都不好过了。” 任常继嚎啕大哭起来,却终于收拾够了敢对敌人开骂的勇气。
任重山眼神恍惚,失血过多的他已经逐渐感觉到眼皮很重,浑身无力。人群很纷乱,有人七嘴八舌,有人想帮忙又不知如何帮忙。
“我来吧。”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竟把所有的嘈杂生生压了下去。现场看见那个已经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的猎人从屋中出来,手中提了一个黑乎乎的陶瓷药罐,一盘黑褐色的药水和一捆轻薄棉布。这些东西,好像猎人家本就齐备;或者,为这一战而准备好了。
猎人把地上的断臂捡起;把伤口用那黑褐色的药水洗净,然后把那根断臂,接到了臂膀断口之上;从那一捆轻薄棉布中,抽出一根弯弯的银针,针尾系了用那盘黑水洗过的线。
猎人开始用这套针线缝合臂膀断口的皮肤……
任强接续治伤的动作,娴熟自然,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也就片刻之间,断臂已经接合,伤口已经包上那陶罐取出来的灰白药粉。整条手臂已经用夹板固定成形,用棉布吊挂在脖颈上。
这种断臂结合的神奇医术,人们没有见过,甚至没听说过。
任平生冷眼旁观,既没阻止,也没帮忙。
这种事,任平生练剑之前,在山里就也跟着父亲做过不少,只不过对象都是些受伤的飞禽走兽。那时候,做得稍有差池,便少不了挨父亲一顿鞭子。
因为有些猎物,卖活的比死的更值钱。
也好这时的任重山,本来就处于半昏迷状态;加上涂了那些黑褐色药水之后,伤口竟不是如何的疼,所以任由猎人摆布,并无抵触反抗。
待到一切就绪,伤者也已经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总之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众人窃议纷纷,却也无人敢出面干涉。
任强把伤者扶着坐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手往昏迷不醒的任重山头顶百会一击。
掌击百会,那是要命的打法,何况对方还是个昏迷不醒的伤者!
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任重山却在那一掌击打之后,悠悠转醒!
“这一下,又是什么神奇法门?”
“这一招搞不好就是‘棒喝’。听老人传说,山外有高深莫测的道修宗门。‘棒喝’这种秘法,是只有那些神秘道修才懂的无上法门。”
“不会吧,咱们这十里八乡,就没听说过哪里有什么宗门。”
“这是真的,听故老相传,几百年前咱们任家人,都是从外面来的;任家,被那些道修宗门撵着赶尽杀绝,剩下寥寥几人,才到了这个隔绝外界的地方。”
“对啊,我也听家里老一辈讲给,外面的广阔天下,是有道修。只不过,棒喝可不是人家什么无上法门,只是一种师傅辅助徒弟修行的小手段。”
……
众说纷纭,思安寨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对隐逸世外,与世无争了数百年的任家人,何尝不是一记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