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阳热辣辣的,晒得人都发软,没法下地劳作。麻拐七正抱着半老徐娘的水桶腰午睡,沉得很,也不知是不是正做着妙不可言的春梦,一双枯瘦的指掌,不时在婆娘衣不蔽体的身躯上摸摸捏捏。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酣睡中的老夫老妻骤然惊醒。
“哪个,催命哪,这么猴急。”婆娘扯着一副鸭公嗓吼道,还不忘抹了一把口角的流涎。
“嫂子,是我,胖子六啊,找七哥有点事。”门外哪个圆脸微胖的汉子满怀歉意道。
“胖子六啊,等着,就来了。”麻拐七那副本来病恹恹的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瞬间精神十足,一边提着裤子,赶忙出屋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便看见一张油腻红润的圆脸,塞在哪里,一脸惊疑之色。
“咋滴了,火急火燎的?”
“七哥,怪事啊。猎人家哪小子回来了!”
“啥……”麻拐七,也就是任重山的堂叔任净平,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平生,那小子还活着。回来了,活蹦乱跳的,那精气神,能干死头牛。”胖子六道。胖子六本名任净丘,在族房中排行第六。
剑客能长胖,是件少有的事,所以尽管任净丘只是微胖,却被人起了个外号叫胖子六。
任净平重重地吞口唾液,给自己压惊,拍拍胖子六的肩膀道:“老弟,该干嘛干嘛,别动声色;咱啥都没干。我先去找大侄子商量商量。”
任净平说罢,便辞了胖子六,匆匆往行知学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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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随着任平生的安然回归,思安寨中,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人们纷纷猜测,南头岭那边,半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不祥之人,消失半年之后,怎么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他的回归,又会给这个本已经十分多事的寨子,带来什么?
族人之间议论越多,就越是躁动不安,只不过人心既然有了芥蒂,想要询问当事的人,却羞于开口。
大家与猎人父子,仍是形同陌路,却惊奇的发现,父子俩这段时间,经常一起出行劳作,虽不能说相处融洽,却多少有些话题;颇不像之前好多年,一家俩口那种死气沉沉,晦晦暗暗的景象。
有喜,才有怒。
有爱,才又恨。
只有猎人知道,任平生要练的第二式剑招,是“天恨”。
少年从来不知什么是爱,所以也不知什么是恨。
他的心中,一直只有数。
任鸡*鸡,一百五十七次,六十三个伤口。
虎子,一百四十八拳次,八十一个伤口
任重道,一百四十四次,一百一十九个伤口
……
动手越少的,出手越狠。
因为无爱,无恨,也不知屈辱,所以只有数。有数得还。
但“天恨”是剑法,不是感情。所以要练天恨这一式,正好就是不能有人间的恨。
天恨无悔,天恨无心,天恨无类。
猎人没有信心能教会儿子这一式,所以只讲了剑意,也演示了剑式;但不想教他什么是恨,因为人间的恨,不是天恨。
白天帮着父亲忙完田里的活,任平生就独自在村里的桥头空地上练剑。
那座石桥,已经重新建了起来。桥的构造,大体还是原来的模子,但肯定经不起人们心中,那种物是人非的挑剔了。
天恨这一剑,复杂多变,剑势飘忽,阴晴不定。少年在桥头练了几天,仍是不得要领。在人人剑客的思安寨村民看来,这一剑,实在是拙劣得很。
远远走来三个少年,看样子都比任平生要高大些;两个鲜衣白净,一个容貌朴实。
走在最前的鲜衣少年,十三四岁,容貌俊美,飘逸倜傥,手中提着一把古铜装鞘的精美宝剑,正是行知学堂任重山的儿子任常继。后面跟着的,一个是胖子六的儿子任重道;那容貌朴实的叫虎子,是麻拐七的大侄子。
“任平生,这半年,你到底去哪了?”任常继一手提剑,双手环胸问道,“这把剑,又是哪里弄来的?”
任平生练剑未到收势,懒得理他。换在平时,还没开打之前,任平生可不敢如此。
三人前所未有地受了冷落,颇为恼怒,但奇怪的是,他们今天也都没有便即发作。几个都是阴晴不定的神识,写在脸上的心虚,任平生焉能看不出来。
任常继见对方不理,颇为恼怒,“任平生,我们只想问你几句话,问完就走。绝不妨碍你练你的剑。要知道,你半年前去南头岭,办的毕竟是全族人的事,若没回来,倒也罢了,如今回来了,总得有个交代。”
任平生收势立定,还剑归鞘,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了眼任常继。
“我爹回到村里,有半年了,听他说,这事也没见有人问过他,甚至,都没人提起。现在我回来了,怎么就想到要问了?”
“这个……”被一语触到痛处,任常继尴尬不已。任平生被坑去南头岭送死,顶的是他的缸;这个任常继焉能不知。
“任平生,依我看,那次你进山,是在半路就把祭品给藏起来,然后自己跑路了吧。怕族里责罚,跑出去躲了半年才回来。”眼看伙伴被呛,任重道十分气恼。
对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戏份,任平生有点无奈:“你们后来去送祭的人,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还能看到我送的东西,完好无损地摆在灵君祠中发霉发臭。”
他的目光在三个学堂子弟脸上逐个转着,继续道:“那一次,如果去的是你们,连同前去护送的家长,现在应该都已经死了。”
四个少年争执,桥头上,已经陆陆续续,有荷锄路过的村民围拢过来。村中少年,日常争风问剑,都是热闹。更何况,任平生身上,有很多大家都想知道的东西。
“现在那雅疆妖兽死了,所以省省吧,以后别费心思去跪拜了。被人欺负,妖邪横行,起来干他就是。一村的剑客,剑没有用,建祠供奉,让小孩子来冒死送祭,可真是高明得很?”
这话,说得围观的众人,也难免满脸通红,十分尴尬。
“什么雅疆,吹牛不要本钱呢!”
“真要是神兽雅疆,整座不归山盘地的人合力,都不够它塞牙缝的。就凭你,呵呵。”
……
周围一片嘈杂,没有人会相信任平生的话,更何况,他的话,后半段很令人感到羞辱。
“任平生,既然你都学剑了,比一场如何?”任重道手中剑往前一举,便打算以此打破困局。说到打架,他深知自己稳操胜券。
“他那蹩脚的栏板神剑,用来跳大神差不多。”虎子连连摇头,摆了副一本正经的面孔道,“咱们好歹练的是正儿八经的剑法。他这种神棍把戏,怎么比?”
任平生神色淡漠,傲然环视众人一眼,“跳一趟大神揍几个剑客,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刀剑无眼,我不会保证谁会毫发无伤。”
任常继脸上的神色,有点尴尬起来。换做平时,那个打不还手的闷葫芦,多半便要想办法脱身了。
费尽心思想跑,却又跑不掉的样子,更容易激起强者的热血。
可今天那少年,不外乎就是手中多了把老掉牙的铁剑,却突然就有了挑战一族剑客的气场!
任重道已经亮剑出鞘,走到了任平生跟前。
任平生仍是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眼前高出自己半个头的鲜衣少年。
你既然不肯拔剑,那好!
一道剑光如练,从任重道手中,斜挂而去,直击任平生胸前双手。那道弧形的青光,划得极其完美。
截剑式。
——任重道手中的剑,是百炼青钢铸成,削铁如泥。只要他意念一动,可以削掉对方任意一根手指,其他部位却分毫不伤。
一出手,便是行知学堂的剑道精髓。他的剑法,在同龄之中已经是出类拔萃之属,只是略逊于自己的远房堂侄任常继。
族中排辈,不看年纪,只论辈分。任重道与任常继同龄,辈分上却要高出一辈,但在学堂之中,却又是以任常继为师兄,任重道为师弟。
剑光迅疾如电,眼见便要削到任平生的左手。
不闪不避,不挡不格。
剑光平顺划过,毫无阻滞,划过任平生的身前,划过他的双手,直到任重道一剑使尽,再次蓄势。
然而,任平生毫发无伤。
任重道握剑的手心,开始流汗,他感觉剑柄有点打滑,右眼上的眉骨,突然生出一股十分酸软的感觉。
因为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铁锈剑影,就悬在自己的眉骨之前。
剑影模糊,是因为实在太近了,眼神无法在剑尖上聚焦。
一边的任常继和虎子,根本没看清那柄铁剑,是如何拔剑出鞘,又如何出击的,更没看清,那稳如山岳的剑尖,怎么就纹丝不动地悬在了任重道的眉骨之前。
“三个一起上,你不行。”任平生冷冷说道。“再说,我没功夫陪你们在这里耗。”
任平生却把铁剑收了回来,插入背后那如同纺锤一般的鞘中。
不知为何,此时少年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岩洞中石床上,自己一块块收集起来的那些头骨碎块。
周围所有的人,便都看见了少年脸上,那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任常继按着剑柄的手,开始颤抖。他依然没法相信,那个曾数年如一日,在桥头练这套拙劣剑法的少年,失踪数月之后,能同时对付自己三个。
尽管对方刚才那一剑,实在是匪夷所思。
“出剑吧。”任平生道,言语之中,透出一股直击人心的杀伐气息。
三个人,三个方向,无论如何,任平生都不可能同时顾及。所以若生死相斗,任常继他们未必会输。但思安寨数百年来,已经没有人见过生死相斗了!
数百年没有生死相斗的剑道传承,还能剩下多少剑意?
他们只见过一次那种生死战士的眼神,那就是少年任平生,现在的眼神。
“还是算了吧,天色晚了,都该回家了。”平日的强人,这时都只想做好人,有年长持重的旁观者开始劝道。
“都是乡里乡亲,平日练剑喂剑,点到为止即可,别伤了和气。”
“是啊,都回去吧……”
任平生站在三角包围之中,屹立如山,一动不动,神色如常,冷冷地撂过来一句话,“对人拔了剑,就算应了战。剑一出鞘,就各安天命。规矩很简单,从今往后,无论谁想试试,都可以。”
这番言语,无论对方还是自己,都被逼进了死胡同内。
包围的三人,进退失据,已经拔剑在手。训练有素的剑客,一旦手中有了剑,无论情势如何险恶,便都应该只剩一颗纯粹的剑心。
更何况,任常继觉得,此时情势险恶的,不应该是己方。
所以他先出手了,从左侧方,一道剑光,直削任平生的臂膀。这已经不是日常的喂剑,任常继也无需顾忌。
因为猎人家的人,无论谁少了一条臂膀,族人都不会为他出头问罪。
虎子也出手了,从右后,刺任平生腰肋。
任重道居正面,挥剑由下往上反削,直取他身前。
无论少年避那一剑,都势必撞在另外两把剑上!
所以任平生不避,他反手握住剑柄,然后一剑递出。
剑出无方,所以无处不在。
铁剑无光,却有一道薄薄的蓝色火焰,如电闪烁,波动不已。
“剑芒!”周围响起一声惊呼。
持剑围攻的三个人,都感觉手腕一阵剧烈的刺痛。然后三把青光乍现的长剑,就都在出击的半途,跌落尘埃,黯然失色。
但三人无暇去捡地上的长剑,他们发现身前的衣衫,开始化为片片碎布飞出;然后就是腰带,裤子,直至身上再无遮掩。
片片火光,漫天飞舞,又落在地上,烧尽化作碎步的片片衣裳。
十多岁的少年,已经懂得男女之别,陋鄙之耻。所以,每个人都忙着用双手紧紧捂住关键之处,瑟瑟发抖,面如土色。
更加难堪的是,三人完全赤裸的身上,满身是血,一道道伤口纵横交错,如同棋盘。
任平生收剑归鞘,面无表情。
“任鸡*鸡,六十三道;虎子,八十一道;任重道,一百一十九道。”任平生如数家珍,十分惬意,“你们回去,自己数;若有多,算利息,不用还了。若少了,跟我讨就是。”
全场死一般静寂,原本出言规劝的年长者,此时都已再无言语。
——少年先前那些冷冷的话,声犹在耳。但再没有人打算拔剑,因为在场的人,没有谁能挡下刚才那一剑。
——天怒,本来就该令人间失色。
所有人仍是呆立当场,没有人想问那是什么剑法。
所有人心中,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我与他们家,平日里,有过多少大是大非,又有多少鸡毛蒜皮……”
任平生走了,缓步而行,他不用留下任何言语。自有人向那族中第一剑客传话,无非再出一剑而已。
既然开始了,他就没打算结束。走在路上,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灵光一闪,轻轻挥出一剑,那便是他这几天一直山重水复,此时突然间柳暗花明的一式——天恨。
村口一间黄土夯墙,茅草盖顶的简陋屋舍之中,如豆昏灯下,猎人正在与儿子整理晾晒了一天的兽类皮毛。
“你真打算,一路打下去?”猎人一边忙活,一边淡淡问道。
“试试剑。”任平生道,“他们要来,我就继续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但陈年老账,还是要算算。”
猎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少年孤傲的脸,“那一天,你翅膀再硬点。我的帐,你会怎样算?”
任平生呆了一呆,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不错,自从有了记忆,他对这个男人的怨恨,甚至远远大于那些欺负过他的族人。
然而,自从有了这把剑之后,他对父亲的感觉,变得十分微妙,说不清道不明。
任平生心中忐忑,看了男人一眼。那男人目光如炬,依然盯着自己。任平生没有答案,只好继续沉默。
猎人淡淡道:“你今天的心境,是我刻意造就的。或者说,是命该如此,只要你不幸生在了任氏猎人家。我的父亲怎么对我,我就依样画葫芦,用在你身上。如果你也没有拔出那把铁剑,我死之前,也会将那一份祖辈相传的诅咒,让你同样传给自己的儿孙。”
“但是,你把剑拔出来了,所以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可以告诉你了。”猎人开始继续揉搓手中的皮毛,娴熟而细致,“这份猎人家的使命也罢,诅咒也罢,至你而止。至于是福是祸,你得自己扛。所以,你若对我还有怨恨,很正常。只是自己应该知道这份怨恨,来自何处。至于如何开解,我也教不了你。”
猎人叹了口气,继续道:“因为我对你爷爷的怨恨,也从来没有释怀过。”
任强说至此处,悠然出神,表情复杂。只是那复杂的表情之中,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任平生突然抢过他手中的皮毛,熟练地揉搓起来,“我的爷爷,传你的剑术?”
“是的。”任强木然应道。
“我估计,他一定没救过你的命。”任平生道。
任强哑然失笑,“我小时候,没那么能惹事,他就算想要救,也无从下手。”
少年看了这个沉浸于往事,惘然若失的男人一眼,突然觉得,曾经强大凶悍如他,竟然苍老了不少。
“爹,既然我比你能惹事,你也比爷爷多做了一些,那咱们就扯平了如何?”
“啥。”男人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
“我说,咱扯平了。我不怪你。”
“我是说,你前面喊的啥?”
任平生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哪张依然稚嫩的脸上,流转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迷雾。
“嘿嘿。”猎人憨憨一笑,满脸阴霾,一扫而光。
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地,儿子是陷入更深的心境魔障,还是正在破障而出。少年能喊出哪个已经久违的字眼,猎人已经觉得,此生无憾。
“我这一辈子,毕竟比哪个男人,强了一点。”任强心道。
~~~~这一章,很难写。已经是第三次修改了,这一次,我重读下来,感觉或多或少,能表达出了我对任平生这个角色的设想。这里改成这样,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结果,所以,后面一些章节的改动,会更大。
再此非常感谢811名可名,慕城潇潇等各位书友细心的试读和宝贵的建议。